江南的初冬湿冷到了骨子里,对于刚来到宁州的北方人来说,不论是屋里还是屋外哪里都待不住。
而对于自幼在京城长大的言舒来说就更受不了了。
言舒本就是世家子弟,加之又是父母亲年过四旬才得的幼子,万千宠爱于一身,便养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在京里仗着内宫的宠爱整日里横冲直撞。
言父看他精力过剩想给他找些事做,便找了个拳脚师傅将他拘在院里,谁知言舒前两年乖乖学了一阵后,这些日子又开始到处捅篓子。
竟连定王世子都被他打的躺在床上养了好几个月!
言父大怒,非要押着言舒去王府请罪,却被皇太后给挡了,让言舒白白在大内逍遥了一段时间。
只可惜言父身为内阁阁老治家极严,言舒回来后也没逃过一劫,打了一顿板子后被罚禁足。
可言舒又那里是关得住的性子,养了一阵日子后从家仆那里得知叔父言芾要去江南游历,便想了个法子让自己的小厮待在房间里,他自己金蝉脱壳跑了。
言芾自是不愿意带上这个小祖宗,可谁知他却偷偷钻了言芾的马车,待言芾发现时早已出了京畿,便只好让他跟着自己一同前往,又给大哥大嫂去了一封信,好让二人放心。
叔侄两个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惬意。许是言舒知道自己之前闯了祸,去江南的路上倒是没出什么幺蛾子。这其中自然也有言舒不屑与庶民们打交道的原因,况且他才十二岁,一路上也少见同龄人。
无他,言舒自幼锦衣玉食,眼高于顶,来往的不是凤子龙孙便是世家子弟,穿衣裳不是织金缂丝等上贡的锦缎不穿、吃饭没有十来个标志丫头服侍不吃、屋子里没有熏香不睡、出门的马车必得彩绘描金。
言舒这些个毛病让言父极为头疼,说不听、管不住、打不了,他要是自己拿着棍棒动手,言夫人郡主脾气就上来了,拦得死死的!
后来言父也想开了,反正言舒也只是家里的幼子,又不指着他挑大梁,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不过言舒的这些毛病一路上却不得已好了一半,到了宁州更是没那么挑剔了。
由于宁州的屋子里没有像北方那样的大炕,言舒在屋里待不住,大清早的刚吃完饭就出来溜达了。他身边就带了个叫傅省的小厮,这原是言芾的书童,主仆二人东逛西逛倒也玩出了趣味。
“公子,您这是往哪里走啊?”傅省看着自家公子连逛了好几家书坊。
言舒边走边答:“没长眼睛啊!看不见小爷往哪走?”
傅省忙跟上言舒道:“小的看见了,这是书坊,可您来书坊干什么?您要买书吗?”
言舒搪塞道:“这几日我看叔父好像在找一本古籍,就进来看看。”一边说着一边翻着木架上排列整齐的书。
傅省心里不禁啧啧称奇,这出来一段时间后,言小公子倒是知道替人着想了。
言舒其实不认识什么古籍,他只是看看要不要给父亲带些东西回去,毕竟出来前他惹了那么大的祸,说不定能让父亲消消气。
正百无聊赖地来回翻着,言舒却突然瞟见墙边高几上另放了一沓纸,还用白绢铺在下面,倒像是给人预备的。
他走过去翻了翻,发现竟是前朝大儒孟陵的手稿。
本来他是不认识这些东西的,可架不住他父亲喜欢收集,他也就跟着认识孟陵的字迹了。
言舒叫来店主问道:“这沓纸我要了,多少钱?”
可那店主倒是有些歉意:“这位小公子,真是对不住,这些东西已经有客人预订了,恐怕没法给您。要不您再瞧瞧其他的吧。”
言舒笑了,从来就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他看上的东西不能给。
旁边的傅省道:“我家公子多加几倍钱也不行吗?不过区区几张破纸而已。”很是不屑的样子。
店主瞧着这位肤白隽永,龙章凤姿的小公子,直觉得头疼,这位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可这东西又是林家大公子要的,若是就这样轻易地给了人,那他在宁州就待不下去了。
只得好声好气道:“小公子,这着实是不能给您,开门做生意,哪有不守信用的道理。”
言舒今天着了一身玄色刻丝团纹圆领长袍,隐约还能看见其中的金线,腰间束一条织金玉带,挂了两个绛紫如意型缂丝绣麒麟荷包,头戴银冠,插了一根嵌宝石银簪,还披了件赭色挑线蜀锦披风,前面用了末尾编成三只蝙蝠的带子系着,做工精致,端的是贵气逼人,小小年纪竟也撑得起来这副打扮。
听见这话言舒笑得更欢了:“你守不守信用关小爷什么事?小爷再说一遍,这几张纸我要了,你给不给吧?”竟是一副强买强卖的样子。
店家久居宁州哪里见过这等架势,这位小公子衣着华贵,盛气凌人,怎么看都得罪不起,可这东西……
正在店家左右为难之际,门口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王掌柜,我要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王掌柜一听见这声音,如蒙大赦:“林公子,您可算是来了,我这儿正为难呢?您要的东西刚好这位小公子也看上了,您看……”
十四岁的林源绍抬头看去,见到一位神色倨傲的少年正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林源绍挑挑眉,露出温和的笑容,走上前去:“这位……公子,这几页手稿本是我先预付了定金,虽说公子你也不差这些钱两,不过毕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小公子若真是喜欢,我便让人给你誊录一遍如何?”
言舒看着一身锦衣华服的林源绍,心道怪不得这个姓王的掌柜不肯松口,原来是买这残页的人也不是个普通人啊,不过,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言舒也不怕这些。
言舒冷笑道:“小爷可不稀罕什么次品,小爷要是想要什么东西就一定要最好的,我要是不肯让呢?”
林源绍笑的更加温和了:“小公子说的对,谁都想要最好的,可这孟陵先生的真迹虽好,到底也只是几张纸而起,这纸上的东西也早已流传于世了,在下买回去也不过是赏玩而已。”话锋一转,“不过,在下已在幼妹面前夸下海口,要拿回去给她瞧瞧,身为兄长,又怎能言而无信呢!”
说罢竟不顾言舒的脸色,径直走过去拿起了残页走了出去。
就这么走了?
看都不看自己?
言舒脸越来越黑,一边的傅省看着轻声道:“公子,这……”
不知为何,傅省总觉得这位林公子的笑有些冷。
“哎~公子!”
傅省还没反应过来,言舒就冲了出去。
已是辰时末了,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言舒冲着林源绍的背影吼道:“给小爷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街上的人看到是一位衣着不凡的小公子,都躲避开了。
林源绍回过头去,看着怒火中烧的言舒,咧开嘴想说些什么,结果还没开口就见一只拳头朝自己打来。
呵,打架?
他直接把裹着残页的白绢扔给了小厮,接下了这一拳,唔,还挺有力气!
言舒没想到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竟然会功夫,愣了一下神。
就在这一瞬间,林源绍扣住了他的胳膊,一个旋身将言舒来了个过肩摔,在言舒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就把他给摔懵了。
毕竟言舒小了林源绍两岁,且林源绍看起来瘦弱,力气可不小,又经过金陵吴氏家族豢养的客卿教导过,最关键的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差两岁就差得远了。
林源绍行云流水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转身就走了,等到傅省跑过来的时候,林源绍带着小厮已经走远了。
言舒有些懵圈。
他很难受,自己怎么会输给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书生,躺在地上也不顾行人的窃窃私语,看着打林源绍的那只手来,有些难以置信。
傅省更难受,他家公子居然被人给打了,他在府里虽不是公子的侍从,可也知道在京城公子都没吃过这样的亏,这下麻烦可大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哪儿,最关键的是他还不知道那个打了公子的人是谁,去哪找人?
傅省蹲下来,扶着言舒坐起来,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道:“公子,你还好吗?咱们要不要去找那人算账?”
言舒坐在路中央,也不动,呆了一会儿,又咬牙切齿道:“找,为什么不找?我非得把他打趴下不可!你去问问那个书坊的王掌柜看看这人是谁?小爷跟他没完!”
说完爬起来往书坊走去,傅省连忙跟上,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言舒逼问了王掌柜许久,才知道原来那个人是刚上任的宁州从六品同知林敬德的嫡长子,又问了林府的位置,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书坊往林府走去。
傅省在后面小跑着劝道:“公子,您现在就要去吗?”见言舒不搭理他,又道,“公子,咱们就两个人,就这么去闯林府的大门会吃亏的,这儿又不是京城,又没人知道您是谁。再者,就是知道您是谁了,这里也还是宁州啊!好歹跟二老爷说一声。”
傅省有些喘不上气。
言舒停了下来,他不是没脑子,傅省说得对,他应该找一个好的时间再过去好好教训他。
毕竟这事他不占理,叔父知道了也不会给他出头的,还是得再想想。
而且他也不想让叔父给他出头,看了看身边的傅省,转身回了自己和叔父住的庄子,路上对傅省道:“这件事不准告诉叔父,你要是说了,叔父问起我来,我就打断你的腿!”语气森然。
傅省白着脸:“是,公子。”说罢到底不放心,又交待一句,“那您可别自己去林府。”
言舒此时已经彻底缓过来,淡淡道:“我又不傻,自己去干吗?你也看见了,我又打不过那人。”
可傅省到底有些不放心,顶着言舒的威胁跟言芾回了此事。
言芾问清了事情的经过,又确定了言舒没受伤之后,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就让傅省下去了。
虽然言芾什么都没说,却还是让人暗中盯着言舒,免得言舒头脑发热一个人冲过去。
言舒自然知道言芾派人盯着他,心里暗骂傅省的同时又想着怎么一个人偷偷的去林府一趟。
就在言芾去会老友的一天上午,终于被言舒找到了空子,一个人偷跑了出去。
林府后花园
言舒趁着午睡时候偷偷地翻墙进了林府,却因为迷路摸到了后花园。
言舒趴在墙头往里面瞧,没看见让他恨得牙痒痒的林源绍,想着要不要跳进去找人算账,上次是他不小心加上没有防备才被打了,这次肯定不会。
正在言舒犹豫的时候,却看见了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五六岁的小女孩正一个人在花园里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