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亥时三刻,夜已深。
我撑着地面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条长街上,雨雾弥漫。
青石板路,我摸了摸自己,鼻子眼儿,已淋得不成样子。
雷声并和着一道道天罡射下来,我一机灵,躲了身旁一屋的屋檐下,暗啐一句:“好你个雷公电母,老娘我···”。转念间却又住了嘴,想着先躲躲雨为妙。
我浑身已湿透,却不曾觉得冷。
长街无人,勾栏巷尾处还隐隐冒着烛光,妓子勾人的歌儿像水蛇一样缠着屋梁。
我慢慢倚坐在墙角,试图想想我为何会来到这儿。
——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便不再想。合上眼睛,心里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小眯一会,我便爬起来,东拐西拐,摸进这勾栏,想偷件衣服穿。
那是已晚,我将自己缩得小小的,我又灰头土脸,显是没人注意。我以为就要摸进姑娘房里去了,正面迎上一肥头大耳的龟公。我一惊,暗呼一声:“不好!”低头四下瞅了几眼,猫进一花饰和橱柜的夹缝中去。我还挺柴,浑不觉得挤。
我看那胖龟公摇摇晃晃,寻思着:“嘿,这胖子陪客人喝酒上头了。小女子我先走一步。”这般想着,便窜出夹缝,贴着墙边,猫进另一个少光的角落里。正准备再跑,谁知这胖龟公突然扯着嗓子尖声喊着:“来人呐!瞅这脚印子,准不知是哪个狗杂种没银两,想跑进来白偷姑娘呢!妈妈诶,出事了!”又喊几声,我气不过,溜到他身前趁那龟公正迷糊着眼儿的功夫,伸出腿绊了他一脚。嘿!这胖龟公眼看着就要俯面跌倒,我忽然觉得不妙,忙又藏起来。看着这胖龟公跌的痛,却没料到,就这么着,就倚着一个橱柜呼呼大睡。
果真,又有一声呼喊,是个女人,听声音是三四十的,大概就是老鸨,“老五,你干什么吃的,领人搜去,”又稍一顿,“听明白了,别惊着客人。要是查着是哪个小贱人偷男人,做吧做吧扔了东头叫花子群里去吧!男的话,瞅这模样还行,便也卖了吧,狗东西,弄出这些幺蛾子,给老娘坏了这香春院的名声,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我心里一寒,只觉暗喜:辛亏没让逮着。只听碰碰擦擦的脚步声,便一矮身,窜进沿着最近的一道屋里。
灯光已息,只听些许呼吸声。我脸一红,猫着步子胡乱从地上拾了件子长衫,又屏住呼吸,原路返回,跑出屋来。
外面雨停了,可是夜早已晚,我东走西窜,好半天才找着一间破庙。
嘿呦,是个龙王庙,里面甚是破败,屋顶也破了洞,几只老鼠窜走,着实寒碜,只有这中央的黑体龙王还算像样,不过却是看着过于庞大了些。虽说不下雨了,可是水珠子还是时不时的从屋顶的夹缝中滴落。我寻思大抵没人会光顾这间小庙,就快速换了衣服。换好又看了看这身新衣服,嘿,大了。是个男人外杉。“没内里,嘿,晦气,不过,那位大爷可就惨了,明个儿没衣服穿,”心里念叨着,又把自己的衣服铺平整了,搁了神像上。
“这地方真怪,这儿哪啊。嘿,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我静了静心,开始思考,“那院子我可没见过,我是谁?”千百个谜团,我却丝毫都想不起来,又觉肚饿,便索性睡了。
——
“阿孟——孟辛——”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
“姑娘,小生不才,虽无本事,但即已来此,想尝尝姑娘手艺——”
“阿婆——”
————我是分界线————
临安渔家坞显得十分静谧,正值初秋,天已不太热,虽说今日是中秋,却因此时正下着雨,夜已深,长街空无一人,几个还未收拾的商贩草铺上,麻线似的雨沿着茅草滑落,重重的砸在被雨填埋而看上去平整的路上。钱塘江的一条小支流在这个刚刚繁华过的长街侧流过,雨打过沿岸的树而垂进河里,哗哗作响。
远处缓缓出现一男子,因是雨雾弥漫,倒看不清面目,只可见这人身形修长,却不甚高大,步履缓慢。靠近些,借着因雨势小了些而露出的月光,才看清这人。
约莫十四五岁,长眉若蹙,目光皎皎,唇朱而润,面皮肉眼可见的苍白,颧骨处隐隐显露处冒着磷光的银色,眼瞧着竟是个美人。长发尽已湿透,在身后散开来,一双瑞凤眼,目光迷茫,骨瘦如柴,宽肩高耸,喘气甚粗,似乎经过了什么打斗似的。长衫破败,两条腿已瘦如长杆。衣角处有几片红斑,已让雨浸润开来。他显然是受了伤,脚步很重,不时踏进水洼中,一身如雪般的长衫不由得粘上了泥点子。云又开始漫着雨,那少年长长的襟尾依在长街上,像是蛇尾,点点血迹正着其上,开出花来。
无人追赶,那少年却时不时回头眺望,一双眼睛包含泪水,两只手不知该放哪里好。
长街似乎无尽头,那少年走了好一会,忽然长街侧处一豁口,显出水光。那少年忽然跑起来,跌跌撞撞,有几步几乎就要跌倒。他坐在岸边,雨已不下了。
那少年静静地坐在那儿,与河靠的很近,长发浸润在其中,呆坐一会,泪便盈眶,过不多时,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下来,他低下头,口中低声呼喊:“姑姑,姑姑!”又用胳膊擦拭着眼泪,喉咙中发出呜咽声,浑身发抖,皮肤愈加苍白,极近发青。
他正哭着,远处却亦传来阵阵哭声,在流动的水波中,显得极其细小。那少年止住了哭声,站起身来,向远处眺望,鼻子却还抽抽着,显然是还没缓过劲,心思就跑到远处的哭声上去了。
远远地,一木匣子缓缓地飘过来,抵在河岸边。那少年将木匣子抱起来,轻轻地扯开小被子,一张红通通的小脸露出来了,满是泪痕。襁褓中的小孩原本还哭泣不止,见着那少年,却止了哭声,小胳膊还试图要挣脱开层层裹挟的被子,要伸出来碰碰那少年。小婴孩看上去有四个月,已不是皱巴巴小猴子样了,小脸露了笑,眉眼弯弯,晶莹的涎水从凝脂般小嘴里流出来,瞧见是个美人胚子。
少年甚是惊奇,如玉葱般的细指戳了戳婴孩细嫩的笑脸,自己也露了笑容。婴孩身侧有一书信,那少年便抱着木匣子坐下来,又将婴孩抱出,取出书信。信上只一字——枳。
少年愣了半晌,笑意更甚,眼中却又蓄满了泪,狂笑,声音却越发低沉,道:“你也不受人疼啊小东西,哈哈哈,我也是啊,他们,他们——哈哈哈哈哈····枳啊枳啊,我诸鬼,必定不会在任人欺侮,你说对吧,小枳?”
诸鬼抬手抹去了眼中泪,静静地站在原地,水很静,雨已不再滴落,他将那封信攥在手里,不多时,又一挥手,纸便变做粉末随风飘了。
诸鬼走的仍是极慢,脊背却挺得极直,一双包含秋水多情的眸子,早已点点寒星布满,颧骨处的鳞片,越发的显出寒冷的磷光,鳞片上缠绕着大小不一的花色,脖颈处,手臂处,双腿处,让人心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