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没长,我还是这般无用。看看水镜中的自己,啊——哪像个龙子,身材娇小,明明已经八百三十七岁,却还像个三百来岁的奶娃娃,像条龙的地方就是颈子上的黑色逆鳞,浅色的眼睛和龙角了。
“呼——”我长舒一口气,叫仙侍给我换上衣服,做了轿子去往正殿。其实这时候前去已然晚了,只是父王向来不喜欢我,这时悄悄地去才不会招人厌。
慢慢走着,我心里很平静,这次宴会,什么也不奢望,只求能够平安回来,见见母妃,这便是了。虽说按我的年纪,应该娶亲了,可是没办法,我这副模样,又有谁会看上,这次只求平安,我摸了摸龙角。
宴会早已开始,我从侧门进的正殿,“大太子,您是龙子,哪有走侧门的道理。”身旁的小仙侍嘟嘟囔囔地对我说,我看了她一眼,看着挺小,而且眼生,想必是新来的,原来如此,怪不得对我的语气还算恭敬,我应道:“啊,没事,我来晚了,自然从侧门入。”那小仙侍看我一眼,低下头有暗自嘟哝起来,我也懒得去听,话总是一样的。
从侧门进,又无人引路,而我不得父王欢喜,未曾来过几次正殿,因此只能施法听着远远地欢笑声,慢慢寻着过去,走了好一会儿。一进殿,我便找了个视角好的角落待着,上面菜品齐全,想着这儿应没人注意,可多吃些让自己饱饱,又可窥视父王母妃两眼,我甚是欢喜。正准备吃时,忽听得首侧席有人道:“瞧八太子聪明伶俐,虽现而今略有些体弱,但可也看出将来必定不凡,待老朽回去翻翻册子,再来给龙王叙叙。”我一看,是司命星君,又一愣,何时父王又有了小龙子,我探了探头,正席上父王旁边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年纪不过三百岁,正是可人的时候,瞧他嘴里吃着旁边仙侍夹过来的肉,眼睛确定这前面的糕点,看摆放位置,应当是桂花糕我向来是吃不到的。懒得疑惑那人间俗气的糕点怎的入了龙宫,司命星君游历人间后带进宫做礼的物事吧。便长叹一气,又拍了拍脑袋,再次拾起玉箸,准备吃点东西,忽的看见司命星君嘴唇略动,且眉头紧皱。我便使了个暗法,听见司命星君又对父王道:“今日来时,随手翻了一下龙王······大太子纰缪的···历事,算到大太子近日···今日内命数有劫,但···一算,却算出大太子这劫——它···邪···难辨,老朽无法,只得告知龙王,让大太子小心······为妙。”我心中一动,又抬首看了看父王,只见父王横了横眉,传音道:“哈哈,司命星君,今日本王寿辰,便不讨论这令人头痛的事情,且有人使了暗法听着呢。”说罢,便向我的方向看来。我忙低下头,后背冷汗直冒,心下却一沉,抓起身旁的酒杯,又叫身边人满上酒,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喝,便将这琼浆全倒进肚,回味混不觉常人道的甘美之味,只觉辛辣,酒意直涌上头,不觉脸上发热,心中越发郁闷。
就这般喝了一壶,虽没醉,但既是厌烦此间繁琐规矩,又是倦了,且母亲没来,便后随着众神拜了一拜,从侧门退去。心里暗想:亏着此番终身都走正门,否则我饮了酒,万一出了丑事,再惹得父王不高兴,便又是罪过。心下一急,出了侧门,便急匆匆地走向轿子,猛地撞了一人。这人很高,身穿窄袖窄身的玄色银丝锦袍,内搭枣红色锦纹袄,下穿简单的绸罗袍裤,双手抱臂,我看不见面貌,却忍不住心中胆怯。我推开几步,忙微躬了躬身,道:“方才走得急,未看见阁下,还请见谅。”便抬起头来端详片刻眼前人:身材高大,长眉入鬓,一双倒吊三角眼,鹰钩鼻,紫膛脸,薄唇,虽是俊朗,却刻薄的让人胆颤,我一惊,已然认出,这人是朱厌,他竟没死,还来此处?我想知他应是不认识我,便低下头故作懵懂道:“小神今日初次前往拜寿,阁下是?”朱厌笑道:“我乃朱厌,此番前来给江河龙王祝寿,却哪知此番走错了路,耽误了事情,还遇上你——”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我一愣,抬起头来,只见他瞪向我,笑,“晦气!”我一慌,冷汗直下,垂下眼皮,不看他,故作轻松的笑道:“阁下可是要难为小神,我家神君在前面等着,若是他生气了···唉——”我一顿,又抬头看他脸色,只见他略一沉吟,虽目有怒气,但已然犹豫,我心下大喜。朱厌又瞪着我,道:“你家神君是?”我脑子里转悠,准备胡诌,却只听我身边的小仙侍从侧门走出,道:“大太子,你为何还在这里?”又看到了朱厌,微微一拜,“阁下?”朱厌眉一横,双手施法,将小仙侍扯到跟前,掐着她的脖颈处,稍一用力,小仙侍头一歪,就此断了气。
我心一凉,此时酒意上头,脸颊潮红,内心烦躁,心中有担心来往神仙众多,如此父王若不高兴——,心里烦闷,脑子如一团乱麻。忽然,朱厌走了过来,施法将我提了起来。我感觉身轻,深知自己决计斗不过他,便默然不语,施法将自己内脏护住,朱厌道:“听说江河龙王的大太子有八百多岁,可是你这副模样,哈哈哈哈,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可爱的龙呢。”我心中羞愤,干脆闭上眼睛,一言不发。朱厌瞧我这样,给了我一个耳光,恶狠狠地道:“老子活了八千多岁,你,哈哈哈。”我虽闭着眼,却感觉到他的目光。我心下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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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大哥被朱厌掳走的三旬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听人说,他回来时龙角残损,虽衣着光鲜,但看着越发瘦削,且生了个怯寒的毛病。父王很生气,刚看到大哥回来时,他本来拍兵去找寻朱厌,可是过了不到一刻,便撤了这条令,还说什么劫啊劫的,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过我却在他回来后的三日有一次遇见他。
他很瘦,很小,看着还没有我高,听蚌精姑姑说他是袖珍还是什么的。那时我看见他正蜷缩在一角落,若不是我装糕饼的袋子滚进这个巷子,我还不只有这个地方,更也看不着他了。他身上有伤,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我过去时他瞪着我,好一会儿他才道:“是小八吧,我那日在父王寿宴上见过你。”他看上去特别平静,并且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可又倒下。我看着有些心中不快,道:“哥哥,是谁干的,谁敢动龙子!若是什么朝臣家的世子,我定能给你找回颜面,你且等着,你伤的太严重了,我叫蚌精姑姑来给你疗伤。”他摇了摇头,道:“无需如此,我自找的。”我很疑惑,道:“真的没事吗?”他慢慢道:“无事。”我慢慢靠过去,挨着他坐下,从装糕饼的袋子里拿出桂花糕,放了自己袍子上,又往袋子里找,没有桂花糕了。我抬头看看大哥,他好瘦,我想把唯一的一块给他,但又有点不舍的,我又看了他好几眼,他好像睡着了。我想了想,“大哥睡着了,没法吃这个了,他醒了我再给他找个其他的。”这般想着,刚要下口,一转头,却看见大哥醒了,我有些尴尬,又把桂花糕拿过来给他,他看我一眼,道:“你留着吃吧,瞧你那日寿辰长盯着这玩意儿。”我挠挠头,将桂花糕掰成两半,有一半递给他,道:“可好吃了,大哥别嫌我惫懒,这玩意儿可不一般的好吃!”大哥盯着我,没动。于是我也盯着他,他可真小啊,看上去穿的特别薄,我想起他怕冷的传闻,便把自己的黑色大氅给他,道:“大哥听说你怕冷···不,怯寒啊,给你。”他接过来,把桂花糕也由我拿着吃下,然后大哥便盯着我轻轻道:“给我了?”我点点头,道:“嗯。”他笑。
后来,不知多久,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们皆称我为贱东西,再后来,母妃死了,蚌精姑姑也不见了,说好要给我买桂花糕的,为什么要哭呢,又为什么不见了呢。我不知道,我好难过,他们变得好奇怪。我再也没有桂花糕吃了。
我忘不了十六年前,纰缪杀了多少人,他发了狂。我看着他,还是原来的小小的身躯,他穿着黑色大氅,拿着几乎比他高的龙王杖,那由历代龙王身上的一枚鳞片制成的权杖已染上了血,他走过来对我道:“你答应过我的。”我害怕了,我恨他,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喊道:“你滚,你滚!你毁了龙宫!你杀了这么多人,你如何当龙王?我是贱种,我是蛇的孩子,我应当如此,是我?你为何!”不知为何不受控制我变回了原形,向他扑去。纰缪也变回了原形,黑色的龙头四羽的巨兽,他的母妃是只乌鸦。纰缪默默忍受,只是口中喃喃道:“你看看你,小八,你瘦成什么样子了,衣服都破成这样。”一口血直吐出来。我愣住了,胸中茫然无措,我看着眼前陌生的兄长,心中难过、纠结。半晌,有人来报大捷,我终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