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指缝太宽
时间太瘦
青春从花季里绵延
再回首
心一动
泪千行
那么多的迷惘，彷徨
那么多的痛和快
还有梦里传来的笑声
一并从指缝里穿过
一
一九九八年的九月一日，左坤生夹在入学新生的人流中走过一中学校门口的金榜，两个月前有成百上千个学生同样从这样的金榜前走过，有的带着喜悦，有的带着失落，还有的带着无所谓。然而现在左坤生这波稚嫩的面孔都带着清一色的憧憬。
这里是全市二十多个乡镇最好的高中。
那一天是左坤生第一次进城，因此在他憧憬的面孔之外还多了一份对新地方的怯生和好奇。
校园里高耸入云的香樟，在秋日的艳阳下洒下的浓荫覆盖了学校的主干道。
他站在行政楼门口的一棵香樟树旁边，看着进进出出的家长和学生。
哥哥拿着一沓票据从楼里走出来，那双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手洒上了一抹从香樟树叶缝隙漏下来的秋日的阳光。
“走，带你去宿舍。”哥哥笑着对他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是啊，他是应该高兴，他们一家都有理由高兴。左坤生是他们村几十年来考上县重点高中的第一人，而且还是乡里的第一名。左坤生并不知道读高中对他来说将来是要考大学，要考取功名，他那个时候只知道有书读他就不用跟村里多数同龄人一样茫然走向社会，虽然有时候他也会羡慕那些外出打工的人每年春节回来带给村里的新鲜感和看上去算是好过的日子。
哥哥拎起捆扎的紧实的棉絮，左坤生一手拿着脸盆一手提着水桶，水桶里装着洗漱的东西，和那个将要陪伴他三年的白色搪瓷碗。
左坤生紧紧跟在哥哥身后，边走边到处看，路上来来往往的多数都是跟他和他哥哥一样又背又扛的人，走过宣传栏和报亭，就看到了一栋老旧的两层楼房??——高一的男生宿舍楼。
来到他们班的宿舍，左坤生看着看着教室一般大的宿舍和密密麻麻的高低床，感到吃惊。不过想到以后都能睡着弹簧床还是有点小兴奋。
挑了个铺位收拾妥当，左坤生跟着哥哥吃完午饭，哥哥便去忙工作。
左坤生买好牙膏香皂洗衣粉就返回了宿舍，宿舍里他隔壁床位围着一帮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是一帮家长刚送一个孩子过来。走近了，发现床上仰面半躺着一个身材壮实，个子与他差不多的男孩。只听到，围着都人，有的跟他说各样东西放在哪里，有的嘱咐要与同学和睦相处，有的埋怨宿舍环境怪男孩不该固执住宿舍。男孩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脸不在乎和不屑的表情，看到刚刚坐定的左坤生，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我叫黎超。”
左坤生回他腼腆的一笑，没有说话。
这时，坐在男孩旁边的中年女人对着左坤生微笑说道：“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要多互相帮助。”左坤生抬起头匆匆瞥了男孩妈妈一眼，小声回答
“嗯。”
“好了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你们围在这里，同学该要笑话我了。”男孩遣送着家人，“而且我也要开始结交新朋友了。”他继续补充道，并拍了拍左坤生的肩膀。
送走家人，黎超回到铺位开始与左坤生聊天，多数时间是黎超在讲，左坤生或嗯或啊，内向的性格加上对陌生人的拘谨使他觉得不知所措。
黎超见没有多少话题，于是提议带左坤生到街上去玩，左坤生犹豫不决，想拒绝要不好开口，不拒绝又不情愿。刚好这时一个老师模样到人来到了宿舍，说他是班主任，来通知他们晚上要开新生见面会，让在宿舍的人通知不在宿舍的人。老师临走时吩咐一个叫耿昊的男孩子写一张通知贴在宿舍的门上。
这下算是给左坤生找到了借口，他委婉拒绝了黎超，并补充说自己比较累还想睡下觉。黎超没有勉强，自己出去了。
傍晚时分，哥哥来到了宿舍带他去吃了晚饭，并把自己那双半成新的皮凉鞋给了他，他高兴的马上上脚试了试，有点大，走路大时候跟凉鞋一样啪嗒啪嗒的打着后脚掌。哥哥说不要紧，城里人皮鞋都这么穿。于是左坤生很高兴的收下了，并告诉哥哥晚上有新生见面会。
晚上到了教室，黑压压的挤了一堆堆人，三无成群的在聊着天，诺大的教室只有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电灯泡，所以视线比较模糊，但是还没进教室他就听到了黎超的声音，他已经与其他同学打成了一片。左坤生站在一个窗户旁边，哥哥站在门外。
老师进来后说了一些欢迎的话，然后就叫每个同学上去做自我介绍。左坤生的心跳猛的加速，他想起了初三的一个班会上，班主任让他脱稿上讲台跟大家分享学习心得，本来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想像聊天一样跟同学聊聊的，但是上了讲台因为紧张，只说了几句套话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后来很尴尬的下了讲台。
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的走到讲台然后再下来，他也没有听清上讲台的同学都说了些什么。轮到他都时候，整个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当他再讲台站定到时候，朝教室外望了一眼，他看到哥哥站到了门口，他同时也看到了班主任那在昏黄到灯光下模糊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我叫左坤生，希望在以后到日子里与大家和睦相处，声音很小，估计也没多少人听清。话音刚落，他听到里从班主任那里响起的掌声，因为这个掌声，左坤生走下讲台后还兴奋了好一阵子，似乎班主任对他对自我介绍很满意，因为前面同学的自我介绍，都没有听到掌声。
见面会的结尾，班主任告知从明天开始将是为期十天的军训，每天早上8点准时在操场集合。
军训，好像很遥远的东西，明天就要开始体验了，左坤生心里想着，晚上躺在软软的弹簧床上，听着同学们的议论，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梦乡。
二
第二天清早，宿舍被校园广播里的军歌唤醒。
一阵忙乱之后，左坤生收拾妥当，看到还赖在床上的黎超，轻轻推醒了他。
“一起去吃饭吗，我等你。”他对睡眼惺忪的黎超讲。
“不了，你自己去吃吧，我还要睡觉。”黎超翻个身继续睡。
左坤生坐到自己床上，他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食堂在哪里，但又不敢再次惊动黎超，看着其他同学一个个走出宿舍，有好几次他都准备鼓起勇气准备跟其他同学一起出去，但是又退缩了回来，眼看着时间一点点都流逝，他急得心里直跟自己生气。等到宿舍里都人快走都差不多的时候，他再次鼓起勇气推醒了黎超。
“你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
黎超一个机灵坐起来，看看已经大亮的窗外，再看看左坤生，“你吃饭了吗？”
左坤生摇摇头。
“你是在等着叫我吗？”
左坤生腼腆的笑了一下。
“那好，你再等我5分钟。”黎超说着拿起牙刷挤好牙膏，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穿着拖鞋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把头探进宿舍，“洗漱间在哪里？”他朝着左坤生问。
“什么洗漱间？”
“就是刷牙洗脸的地方啊。”
“哦，我不知道啊，我是用桶里的水洗的。”
打小从农村长大的他，在家，在他农村的初中，洗漱都是自己打水蹲在外面洗，从没见过什么洗漱间。
“我看你桶里没打水，你用我的吧。”
“条件艰苦啊，长征二万五，我们才迈开第一步。”黎超说着拿盆打水。
等他洗漱完，两人来到食堂的时候，早餐只剩下糯米鸡和稀饭，两人一人用筷子插着两个糯米鸡，边吃边走向旁边的操场。
两人东张西望的找寻其他同学，左坤生一眼看到了班主任那有标志性的半秃顶，迅速解决完早餐，他们跑了过去。那个叫耿昊的同学拿着花名册在点名，旁边站着的是一个穿着草绿色迷彩军装，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人，他们的教官——李勇。
军训的日子枯燥，充实。跑圈，军姿，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晚上军歌学习，排与排之间互相拉歌，日子过的新鲜而又迅速。短短十天结束之后，同学们一个个都黑了一圈，左坤生回家进门都那一刻，他母亲竟然问他找谁。
军训之后便是昏天黑地的高中生活了。
左坤生一开始不适应高中紧张的生活，晚上披着月光回寝室，早上还在睡梦中却又要在高音喇叭的进行曲中起床，打仗一般的洗漱之后做早操上自习，开始的一个月里总是上午一二节课听得云里雾里，时不时的要打瞌睡。
第一次月考，左坤生考的非常糟糕，物理150分的试卷考了50分，不可想象，其它学科除了英语够得上优良之外，基本都在刚过及格线，连在初中最拿手的语文竟然也是这样。左坤生第一次有深深的挫败感，那种高中以前轻松考到前三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他失眠了。
成天玩玩打打的黎超竟然数学物理都考了满分。
我是比别人要笨吗？左坤生问着自己，没有答案。
深夜的寝室里，偶尔有同学的磨牙声，呓语声，他辗转反侧，无形的压力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与他一样境遇的是他的同桌---欧阳吉，这个曾经他们那个小乡镇的中考前三，物理只考了30分。他们的友谊就从分析他们考差的原因一步一步建立起来了。
同样的成长背景，同样的不服输，两个人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互相鼓励，晚自习后一起点蜡烛学习。
那个说着体验生活而住在宿舍的黎超，他的邻床，体验了一个礼拜就回家去住了。
得益于他的好人缘和月考的好成绩，他在一个月后被任命为班长。
接下来的日子里依旧是三点一线，对于左坤生和欧阳吉来讲，多了一个战友，日子过得倒也有了方向，郁闷的时候也有了排解的地方，有了可以倾诉的人。
第二次月考，虽然他们俩的物理和数学依然没有起色，但是其它科目已经比第一次好多了，最起码不再是给人差等生的感觉。黎超依然是数理都满分，化学接近满分，简直神人。左坤生和欧阳吉讨论他的时候也会用聪明来形容，虽然，这个词在他们还是初中生的时候也是这样被他人这样认为的。
两轮月考之后，三点一线的生活有了些许不同，他们要准备体育达标考试，因此下午放学之后与晚自习前的这段时间，他们除了吃晚饭，洗衣服之外还要参加达标考试项目的训练。欧阳吉和左坤生每天相约一起跑步，练引体向上。
围着操场尘土飞扬跑圈的时候，他们谈论老师，课程，同学，过往还有八卦，当然也有理想。
黎超有时候会加入他们的训练队伍，但是多数只是在老师检查的时候在，其余时间要不打球要不回家吃饭。
一个下午，欧阳和坤生正在谈论理想的时候，黎超加入了进来。欧阳问黎超的理想。黎超说，“我们没那么远的规划，考个重点大学就可以了。”左坤生问你将来想从事什么职业呢？
“我没想过。”黎超回答。
“我也没想过那么多，现在就是想考个好大学。”欧阳吉附和着。
“我却是有好多理想的，”左坤生说，“我想做个律师，也想做个作家，或者做个成功的生意人也可以，跟香港电视剧里的那样。”
“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黎超打趣道，“不过我还以为你会说相当科学家，医生，警察之类，我们小学里不都这么教的么。”
“哈哈。”欧阳吉笑起来，“我以前也说当科学家来，不过说实在的，我现在都不知道科学家具体是干什么的。”
“你知道科学家是干什么的吗，黎超？”左坤生问到。
“不清楚，大概造造飞机火箭之类吧。”
“不过，如果非要说个职业，我将来想踢球，我喜欢欧文。”黎超补充。
左坤生和欧阳吉茫然的对望了一下，他们俩都不知道欧文是谁，又不好意思问，当然也更不知道踢球也还可以是一个职业。
除了谈论理想之外，有时候他们俩也会拉着黎超讨教物理和数学的学习经验，每次他们问到黎超是如何做到每次考试都考那么高分的时候，黎超总是笑笑不语，有时候也会说其实很简单了，找到规律，多做练习就好。也会给他们俩分享他买的参考教材，习题书。
这个骄傲的城里男生，能这么慷慨的分享也是不多见。
不过经过几个月的折磨和洗礼之后，左坤生的数学和物理成绩也可以考到110多分，欧阳吉数学情况更好，好的时候可以到优秀，物理却只在及格线徘徊。用他自己的话说，可能他不适合我们的物理老师。
黎超的数理化虽然依然可以到优秀，但已不是刚开始那种独占鳌头了。
体育达标考试如期而至，坚持训练的同学都顺利过关，虽然多数在引体向上项目都很勉强，但是考官也比较松，动作不规范的也没有刻意为难，欧阳吉合规的引体向上只有六个，要八个才能及格，他就吊在单杠上，考官也勉强让他过了。
黎超大概是从初中就打下的基础，他到是不费力，每个项目的成绩都在优良或者优秀。
高一学年第一学期的考试，高一5班的综合成绩并不理想，年级前十没有一个，数理化平均成绩在15个班里面也是倒数，语文平均分倒数第一。在那个重理轻文的年代，他们班主任算是抬不起头。虽然英语无论是高分段，平均分都是第一，也难挽颓势。
欧阳吉和左坤生的成绩基本赶了上来，达到了中考时入校的名次，中等水平，然而黎超的成绩下滑巨大，从刚入校的第一，到期末的中等。
那一年的寒假前夕，虽然大家已无心在学校上自习，但各科老师可一个不输一个的布置寒假作业，恨不得不让学生休假。
三
寒假，只有十二天。
左坤生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除了睡觉就是围在家里的火炉里烤火，不曾出门。怎么也睡不醒的觉，感觉要不上个学期里欠下的睡眠都给补上。为此，往年的拜年他都没去。作业更是懒得去动他，书都不愿意翻开。
欧阳吉倒是个习惯比较好的孩子，虽然也睡懒觉，倒是会每天把作业完成一部分，这样到开学的时候，他的各科作业基本都完成了，除了不喜欢的物理。
正月初八，开学。
同学们一个个都胖了，有的比较明显，比如黎超，左坤生。
开学一个星期后，他们搬到了新校区。这里一切都是新的。教室，宿舍，食堂，图书室，还有体育馆，连小香樟里冒出来的芽看上去都格外的娇嫩欲滴。
他们的宿舍变成8人间，左坤生和欧阳吉一个寝室，上下铺。寝室里住7个人，空着一张床。
欧阳吉到了新环境很兴奋，第一天晚上在寝室里跟同学疯闹，还不小心把左坤生的洗脸盆给打破了，结果一个学期他们两个共用一个盆洗脚洗脸，互相不嫌弃，倒也其乐融融。
新校区里第一节晚自习，英文老师给他们推荐一本课外阅读理解，看他那卖力的样子，跟外面进来推销的人差不多，以至于有同学嘟囔，还不是拿了书商的好处费的。
他们的班主任，历史老师则在开学的班会课上强调数理化的重要性，要他们新的一学期里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这三个学科上，甚至还说，如果有必要他会偶尔把他的历史课改成自习课，让他们自习数理化。为此，当英语老师在晚自习的前半个小时里到班上来要他们学习英语被班主任碰到几次后，两个老师发生了矛盾。
英语老师我行我素，任凭班主任怎么说依然逼着他们学英语，做那本阅读理解，可是那本书的阅读好难啊，一篇文章读下来，有一半读单词不认识。即便如此，效果还是非常不错的，整个一个学期他们班的英语成绩遥遥领先，甚至平均分有时候会比第二名甩出去十几分。当然，他们班的数理化成绩虽比上学期好点，却最好到中等，不曾达到英语学科的水平。
黎超一开学，依然被班主任点名任命为班长。但是他的成绩基本处于下滑的趋势，班主任多次谈话也找不到原因，直到有一次，黎超因为下午放学打球耽误了吃完饭，又临近晚自习，遂泡了碗方便面往教室赶，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想到自己是班长在教室吃饭影响不好，于是在教室外面吃着泡面。
萧萧，那天下午因为回家吃的晚饭，风风火火跑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看到班长在外吃着泡面，走到黎超旁边跟他聊天。不巧的事情发生了，这一幕被他们的班主任见到。
黎超的人生从此刻发生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