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特定时点上的市场中，财富永远是有限的。因为无限的东西没有人称它为财富。比如空气，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但谁还把它当做财富？西方经济学所以自称为研究稀缺性物品的学科，就是这个道理。换句话说，讲究自由贸易的西方经济学恰恰是以财富有封顶作为前提的。
当然，在理论中，确实可以设想一种财富无限的情况。但与这种鼓噪自由贸易的观点恰恰相反，这种财富无限的情况必然不会是在自由贸易之下，而是在一个不存在商品经济、不存在私有制，也不必需要贸易的共产主义社会中。那将是一个财富充分涌流的时代，也是一个人类真正获得自由的时代。无论如何，目前而言，它仅仅停留在理论中，看不到实现的希望。
只有一种情况可以用来为自由贸易下的财富没有封顶辩护，那就是将自由贸易的时间无限拉长。如此，从纵向的时序观点来看，确实，增长似乎没有极限。但是，所以取得财富没有封顶的状况，不是因为自由贸易，而是因为时间。事实上，我们可以设想，在任何一种制度结构中，其财富的增长都不会封顶。退一步说，姑且承认自由贸易在时序上的优先意义，但又有什么意义呢？纵使一百年后，最穷的人生活得都比今天最富的人舒适，但对于今天的穷人而言，不过是画饼罢了。
而且在那时，如果仍然是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照样有三六九等。
财富既然有个顶，那么分配问题就出现了。理想的情况是每个人都平分，大家生活都一样，或者说至少大体差不多。平均主义就这么主张，一些人将社会主义也理解为一种平均主义。但很可惜，财富的人均分配是另一种画饼，因为人心不古，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过着比别人更好的生活（通常的书中叫经济人理性，但我以为不够正确，应叫忌妒更妥，参见Elster的相关论述）。这样，三六九等就出来了。
当然，也有为不平等分配辩护的：比如因为各人的贡献不同，所得应当都有别；有时总有机会的问题，有些人运气好，不劳而获，社会不可能把所有的这些因素消除；还有些人认为不平等具有激励作用，这样的不平等具有优胜劣汰的作用。种种说法不一，这里我们不去计较。
自原始社会结束之后，人类就再没有过平等分配的时候了。虽然在不同的时代，其不平等的程度有别，而主要对立的阶级也不同。在奴隶社会，主要有奴隶主阶级与奴隶阶级的差别；在封建社会，有封建主阶级与农奴阶级的差别；而在资本主义体系下，最主要的差别就在于老板与工人，前者的学名叫资产阶级，后者叫无产阶级。
按照马克思最初的逻辑，世界经济不过是资本主义经济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展，因此资产阶级在世界范围奔走，只是为了赚钱，而工人则受所有资产阶级的支配。在马克思的设想中，因为价值规律与平均利润率，各国工人都一样受穷，而资产阶级都一样嗜钱如命。所以马克思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马克思的逻辑是很严密的。不过，任何一种理论都不可以用来轻易地预测现实，因为现实的每一个结果都是无数变量所造就的。马克思去世得早，他没看到后来有个因素打乱了他的逻辑，那就是国家。当然，马克思并非没有看到国家，但是，在其原初的设想中，国家的自主性确实没有得到他的重视。在他看来，国家主要是由社会经济力量所决定的，但是国家其实对社会与经济也具有反作用。
国家一出来，使得全球经济的面貌发生了重要的变化。
首先，国家彻底改变了经济全球化的方向。马克思说，工人没有祖国。这话确实有理，比如今天中国民工的工资如此之低，实在与全球经济的竞争有关。由此推论，全世界的工人必然会联合起来，共同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但是，有些工人却认为自己有祖国，或者说制造了一个祖国。工人通过国家将资本家赚的钱往自家口袋里塞进一些，这种做法，有人叫福利国家，有人叫民主（Anthony Downs的说法）。因为有了这个福利国家，或者说民主，所以西方国家内部的阶级斗争总算没闹翻。而与他们同属一国的资产阶级有时打着国家的旗号来保护民族产业，这样就有了国家之间的斗争。
本来嘛，拿点钱也没什么，但是市场经济（自由贸易）真的很残酷，随便发福利，企业就没有竞争力，国家老是搞福利或者说老是搞民主，就会搞穷。怎么办呢？西方的先进国家们就想办法，从别的国家去捞钱，来养活自己。这种做法，叫殖民主义。但是地球是有限的，所以各国就为此而争吵，划分殖民范围。
列宁说这叫帝国主义。关于帝国主义的特征，教科书里都有，大家不妨自己对照对照。据我看，现在仍然是帝国主义时期，虽然也有些考茨基所说的超帝国主义的气象。
有了国家，又有了帝国主义，那问题就不同于以前了。现在，世界范围内，不再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而变成了国家之间的对立。国家之间也分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当然是美国，最下等的是非洲一些国家。多数国家在其中浮动。一句话，今天这个时代叫：西方支配东方，北方统治南方。
但仍然要看到，国家的出现虽然对阶级的统治而言是增加了一个新变量，但世界经济的基本性质却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的逻辑是其最根本的原因。
自由贸易并不等于资本主义，在并不存在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情况下，也完全可能存在着自由贸易。资本主义才只不过几百年的历史，之前的自由贸易的历史何止上万年？在资本主义之前的那个世界体系中，中国本来曾经有过最辉煌的时刻，它那时可谓世界经济中心。看弗兰克的《白银资本》，想象中国全盛的时期，让人欢喜得紧。可惜好景不长，那盎格鲁撒克逊人凭借着坚船利炮，给中国人送来鸦片，接下来又是凭借着英国血汗工厂出产的棉布，把中国的家庭纺织业活活掐死。当然，这其中英国的技术因素功莫大焉。无论如何，中国人从此就进入百年沉沦。而西方，凭借着对中国的自由贸易，总算坐上了头把交椅。
中国人当然不甘心，凭什么我就该端茶倒水，让人家养尊处优。人往高处走，于是想学西方，比如开矿、造船，等等，不行；然后议会、政党，等等，也不行；中国的农民实在活不下去了，于是跟着共产党建立新中国。其实，不过是与西方说：不陪你玩了，我自己个儿捣鼓。
好多人没闹明白，为什么跟着西方学，反而没得到实惠。一些个人士就以为，中国人没有学到西方学说的真髓，于是找出好多好多靶子，比如封建遗毒，比如文化传统……中的自我批判的精神，可敬可嘉，只可惜没闹明白全球经济的实质。
世界是分为三六九等的。就比如任何一个社会，总是只有少部分人治理国家，他们被称作精英。总不可能每个人都当精英，全球经济也是这个理，发达国家或者工业化国家，只能是少数，因为财富有限。也许从人类的长远历史来看，财富可以不封顶。但由于目前的财富实在有限，因此免不得要替自己先把生存空间占住。至于你们支那人，慢慢等吧，人家印度、巴西还走在你前面呢。工业化是一轮轮来的，19世纪是西方工业化的时期；20世纪轮到日本，等到它完成了，还有印度、巴西、菲律宾。从1949年的形势来看，如果中国当时就进入世界体系，似乎没有什么办法抢到印度、巴西前面去。
既然学西方失败了，那么就搞社会主义吧。有些人以为社会主义的精髓就是打破等级，人人平等。但其实是误解，社会主义确实要比资本主义平等得多，但彻底平等是永远不可能的，这一点，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说得很明白。
对于中国来说，社会主义的真正意义在于它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能力。你看人家斯大林，怎么说人家缺点多，至少打败了希特勒吧，至少先放卫星了吧，至少第一个把人送上太空了吧。对于一个后进国家来说，这一点极其重要。没有一种强有力的政治组织将各种资源组织起来，如何能在这个世界体系中立足？在清末直至1949年，中国为一盘散沙而带来的痛苦实在是太深了。
这种做法，从全球经济的主流来看，是一种偏锋。就如大家都考进士，偏偏有个人嫌这一途径太辛苦，于是跑到终南山隐居，说几句妙语，勾引朝廷的注意，于是荐举，于是百般忸怩，最终当然得下山。
但是从当时的中国来说，社会主义却是民族解放与独立的必由之路。除非你甘心做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附庸，否则就永无出头之日。1965年毛泽东重上井冈山时与身边干部的谈话中指出：“人家资本主义制度发展了几百年,比社会主义制度成熟得多,但中国走资本主义道路走不通。中国的人口多,民族多,封建社会历史长,地区发展不平衡,近代又被帝国主义弱肉强食,搞得民不聊生,实际上四分五裂。我们这样的条件搞资本主义,只能是别人的附庸。帝国主义在能源、资金等许多方面都有优势。美国对西欧资本主义国家既合作又排挤,怎么可能让落后的中国独立发展,后来居上？过去中国走资本主义道路走不通,今天走资本主义道路,我看还是走不通。要走,我们就要牺牲劳动人民的根本利益,这就违背了共产党的宗旨。国内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都会激化,搞不好,还会被敌人利用。”
可见，中国选择社会主义最根本的，是因为社会主义可以救中国，可以借助于社会主义实现自身在世界体系中地位的提升。
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今天的人，对它的缺点说得太多，但它有许多内在的好处，可惜不被人所知。远的不说，像三线建设，像农林水利建设，如果放在市场经济中去做，不知要耗去多少人民币，还未必做得成。有些人批评计划经济不讲究成本，这完全是误解。比如针对一万亩农田建一个水坝。按照市场经济的做法，招标或者公共投资，根本做不起来，为什么？因为农民用不起，要想用水费补上建设费用，永远不可能，能够补足建设费用的利息就已经了不起了。
计划经济的真正问题在于它的激励不足以及过于自负。说它过于自负，是因为计划者不可能预想所有的经济活动，其安排必然存在着很多的不足；说它激励不足，是因为每个人的活动如果按照上级政府的安排来行动，那样就缺乏一种去做得更好和更多的动机，社会的活力就会下降。
但是全盘抹杀计划也是不可取的。我在此想强调的是，中国在工业化西方之所以走在印度、巴西等国的前面，就是因为毛泽东主席前面搞了一段计划经济。至于其中的逻辑，实在很有味，以后有机会再讨论。邓小平指出，计划与市场，都只是手段。此语实为至理。
今天，中国不再实行计划经济，但这并不意味着以前做的就是错的。同样，肯定过去的成绩，并不是要求我们今天重复走老路。在这个世上，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据当时的条件来充实一个国家的实力。
从自由贸易说到中国的计划经济，扯远了。大意其实也没有其他，只是想说明，不要盲从一些观念，然后就无节制地崇拜。目前，中国作为世界贸易组织中的重要成员，大力推动自由贸易。这是因为自由贸易对于中国是有利的，但是这并不要求我们就因此而丧失判断力，将自由贸易说得完美无缺、神乎其神，似乎只要自由贸易，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
回过头来看历史，也用不着坚执某种抽象的观念，然后根据这种观念来评判历史事件的是非。就比如上一辈人是用牛犁田，现在不用了，并非今是而昨非，当然更不必崇古而贬今。说到底，一切都只是工具，中国的国家利益才是至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