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等到有功夫“装一瓶”，齐蓝就囫囵拎着箱子，出差了。
事情来得急，原本定在下周的见面，因为导演临时决定去法国录音棚完成手头这部电影的后期音效，提前到了本周。
好在出差是出惯的，这个项目是公司，更是他下一阶段的核心，前期准备做得充分，倒也不会打得人措手不及。
天气不算晴朗，灰蒙蒙的云，是这个城市一半的底色。但又丝毫不凉爽，哪怕飞驰在机场高速上，周身的空气都依然呆板，一些感官都慢了半拍似的。
城郊的树多，却也格外灰脏，一撮一撮地排布着，都是习惯旱地气候的植物，宁愿挺拔精瘦着，也绝延绵不出大片大片油绿的树荫，因此显得更加孤绝。
齐蓝没管窗外飞快倒退、令人眼晕的街景，挤了挤眉心，继续在昨晚传来的修订剧本大纲和前7集剧本上做批注。
创作环境在收紧，带着镣铐跳舞的滋味并不好受，真正的创作者、艺术家绝不希望被装进套子里跳规定舞步，而他能做的，是把这个“套子”做得合身些、得体些，让不得不走进去的创作者，保留几分体面。
飞机落地就会直奔导演在沪上的工作室，编剧团队也派了总编剧与首席过来，平台方的制片人因为另一个项目启动，一直base上海。
每个方面都知道今天是场硬仗。
尽管这位导演，几次在不同场合言明想再拍电视剧，但近期种种不明朗的风声，和着实不算宽容的创作环境，难保不会又打消掉他的积极性。
拍了不能播，或是索性都拍不出他想表达的，以他今时今日的成就地位，实在不必蹚这趟浑水。当然电影比电视剧更不好下口，齐蓝担心导演会顺势歇两年，观望观望形势，或是再做一部有政策扶持的合拍片，上头打通了关节，创作自由度或许更高。再不济，不以拿到龙标和国内上映为目的，引入个把海外投资方，做点纯粹的自我表达，也不是不可以。
这位导演不像“国师”一辈那样身负某种隐喻，发自内心地对土地、对传统、对社会有依恋和责任心。他更洋派一些，成长教育背景多元，是个诡谲的异类，但又不乏精明。端看他的履历，作品哪怕身后的投资背景复杂些，题材暧昧些，也多数能在国内上映；积极送赛各个欧洲电影节，貌似走的是墙外开花墙内香的路子，但其实都没有行事踏错，报备得清清爽爽，绝不做偷偷夹带拷贝送出去的事。
难得的是西方人对他非猎奇式的认可。去年英国人把这位导演请去，拍了一部纯血的西方故事。导演也够大胆，没带一兵一卒，就地组了个外国班底，6集限定剧一出，立刻成为当年艾美奖大热之选。虽然最终惜败，但评论界普遍观点，败在的是主旨而非水准，这年头，谁也比不过女权表达的zzzq。
齐蓝放下平板，交代Shawn落地进城后第一时间把资料打印四份纸质版。
这么看还是有些太累了。
咽下一口咖啡。
哪怕是早班机，休息室都不显空旷，望之即精英的商务人士，不是闭目养神，就是盯着设备看。
咖啡味道没有多好，果盘倒还新鲜，他想了想起身拿了两片面包，抹上黄油凑合也是一顿早饭。
Shawn还在检查PPT，虽然两人都认为这位导演对PPT式的宣讲不会太感冒，但该做的环节还是要做。平台的人今天也在，对就职于成制式成系统公司的甲方来说，专业professional，才是敲门砖。
齐蓝熟悉Shawn不是七情上脸的人，但这个早晨，Shawn不介意流露她的慎重和微微紧张。、嘴角比平时抿得紧些，大约准备在航班上再休息会儿，所以此时并没有将框架眼镜换下戴隐形，左手倒扣着，食指贴唇，拇指轻轻搭在下颌上，PPT跳动的亮度照在镜片上，有些高深莫测的神秘感。
这是好事。
齐蓝把她挖来做重头项目的负责人，看中的除了能力眼光——经由Shawn参与制作的剧，很有几部爆款——更有她的心气儿，这年景，肯从平台跑出来做乙方，由手握大权，项目任选任挑的超脱位置上退下，转头踏踏实实做提案，甚至要伏低做小地和各方拉锯个没完，不是有点追求的想做点事的人，不会这么冒险。
齐蓝第一次注意到Shawn，还是单广笙基本确定要参演《夏日红豆冰》那会儿。
前期沟通很正常，一个工业甜度很高的甜宠剧，符合当时当刻单广笙的形象及巩固基本盘的需求。单广笙新晋初红，在这个投资体量的博弈里能占到些话语权，项目没太多折腾的，就在平台走到了预立项环节。
当时齐蓝还全面负责着单广笙的业务，重要些的会议，他基本不会缺席。
这部最初定位是偶像，对主演形象气人的要求多过制作水准，无论是平台还是引入制作团队，都驾轻就熟。
只要按部就班地把颜值、情怀、暧昧、甜甜甜拍好，播出效果和数据基本就有保障。以齐蓝和单广笙的筹谋，后者再有一部能自证流量的中腰部作品，把人气坐扎实了，下一步才能走进头部剧制作人的视线里，冲击男主或戏份不输的男二。
两人都奉行稳打稳扎的总基调，宁愿被人说不知道把握机会更进一步，也要先想清楚了再行动，那时候不是不能踮脚够够头部制作的，只是当时合意的项目少，紧俏的项目他们又不占优势，二是觉得“德不配位”，容易登高跌重遭受反噬，多少昙花一现的昨日新星就是这样没了声息。
所以那天预立项会议，齐蓝的基本目标也是核心目标，是把握单广笙在《夏日红豆冰》的人设前后基调，戏份比例，同时考察目前码好的团队素质，项目进度排期等等总脉络的事。
但就是这么个重要，但其实又没有那么严峻的会面，Shawn走到了他面前。
按照市面上对甜宠剧的要求，当时那一版的《夏日红豆冰》实则已稍微“超纲”，有了不少现实主义野心和人文关怀。虽然碍于各种诉求，它最终落点仍是一部“糖水片”，但齐蓝在当时是满意的。偶像剧用来圈粉固粉，现实主义的部分用来展现演技方面的“肌肉”，对单广笙来说，是性价比很高的选择。
直到Shawn，带着比所有人都大的野心进来。
《夏日红豆冰》最终屠榜当年各类数据榜单，单广笙凭此还拿下一座最佳新人奖杯，坐稳顶流小组，在往后的博弈里开始掌握主动。
因此当齐蓝决定逐渐丢开单广笙的个人事务，考虑公司下一步规划发展时，一个眼界能力人脉如Shawn的内容官，当然是如虎添翼。
他看了眼手机，离登机还有不长不短的时间。
今天是多方第一次的正式会议，互相观察彼此对项目的理解是不是合拍，才是此行的关键，再就话语权做一些拉锯（主要是能给到这位导演的空间），如果顺利，后续就该跟平台谈投资比例了。
在工作上，他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
时间还早，微信提示并没有多到显示不出数字只有一堆红点的消息，和言青川的对话框悬停在靠前的位置。
昨晚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酒，约好让单广笙充苦力，从桐庐再寄几坛子青梅酒杨梅酒来。后来齐蓝这头来了工作，青川也为了一篇剧评约稿用心刷剧，便也就各自忙开了。
“原本订在下周的会临时提前，买了早班机飞S市。如果时间允许，应该会安排去一趟桐庐看看广笙那边的进度，到时候人肉当地特产回来。”齐蓝看着消息发送成功，本来打算撂下手机去洗手间收拾收拾预备登机，看到“正在输入中”的字样，又坐了回去。
“精英商务人士才真正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啊。”那头回得飞快。
“这么早？”齐蓝知道言青川不需要每天坐班，虽然具体不知道哪几天要去公司，但按照他对媒体记者老师们的了解，白日蛰伏晚上灵感爆棚才是常态，现在也才7点15分，但看起来她很清醒。
“我可是养生卦的，生物钟奇准，日常早起。”言语间满满都是小骄傲。
“那失敬失敬了。”毫无信息量的对话，异常平顺地进行着。
他拿起手机往盥洗室走，经过Shawn点头和她招呼，示意可以收拾东西准备登机了。
“今天上班？”
“嗯，去公司找领导聊跟你们深度合作的事儿。我可是很勤劳勇敢地做了套PPT哦。”
“看来我们今天都是被PPT支配的人。”
“不敢当不敢当，我是社畜，您是精英。”
“做好PPT，是跻身精英行列的第一步，共勉。”
言青川举着勺子，牛奶大滴大滴地往下砸，她“啧”了一声，把泡过冰牛奶又没有全然浸透的焦糖麦片，往嘴里送。
如果让她形容，在和齐蓝做了一天半网友之后，她脑补里的齐蓝，应该是个当惯了高岭之花，一时接上地气有点新奇，但冷不丁又嫌弃接了地气的自己的小人儿模样。
朋友间的花腔，他好像说不太习惯，但也不是不会，逗逗他，自然也能有来有往地聊下去。几个回合之后，他就会使劲找补点信息量到对话里，似乎这样才能让他自在一点。
言青川觉得好笑。
早上的流程很固定，应该说，只要全天都在她支配中，没有需要完成的稿件或出门计划，她每天过得都很固定。
固定一定程度地给了她安全感，甚至踩着点地完成阅读、写字、看新闻、刷社交网络，会引发“现充”满足。只是偶尔午睡将醒时，那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离魂感，又让她深感虚耗时间，从不曾产出过什么价值。
她决定今天妆面弄精神些。
……
……
“差不多就是这样，我觉得这个合作可做，而且时机很好，基本上这段时间，我们就是单广笙的唯一信源，这几乎就是个变相的排他合作。”
“他可以配合一条翻包，品牌艺人要审核，产品需要提前试用。不过类似剃须刀之类的产品，如果只是同框不需要手持或者使用，就比较好谈。”
“甚至可以这样，引入一个电商平台，在剧组生活几个月肯定得网购日用品什么的吧，不管是冠名商还是软植入，逻辑上都是通顺的。”
“这次艺人权益可聊的空间很大，毕竟上次合作效果很好。但我们也不是不可取代的，艺人完全可以找竞品合作，所以得快。”
“但团队担心太多商业合作会影响艺人拍戏状态，剧组也会有意见。所以合作内容、形式需要提前沟通好，咱们销售同事现在就可以沟通一下客户，看看哪些有意向，和经纪人聊的时候会比较有针对性，掌握主动。”
言青川把PPT很快地过了一遍。《C?ur》不兴开马拉松会，应该是，媒体行业内普遍贯彻着自上而下的松散性，对规则报以轻忽，她捡了几个要点，把事情说明白后，大家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
这个合作不复杂，每个环节都是操作惯了的事。
开包视频，美容护肤品牌比较青睐植入产品，如果是男艺人，剃须产品也会很感兴趣，加上这次答应配合的还是单广笙，不仅不愁卖，反而还得各种筛。
而既然言青川有心把这次合作，打造成一个由自己主导的产品，未来复制模式到和其他艺人的合作里去，那么引入一个大的冠名商，由客户提出人选和频次要求，才能促使集团内部有意愿稳定地将项目做下去。
她虽然日常极少参与策划工作，但毕竟在行业里待了这么久，一个敞开办公区间里，部门协作频繁，该有的基本素质还是具备的。
至于整个合作最不寻常的环节，倒是落在了言青川要深入剧组，写人物特稿这里。
媒体与艺人间的角力，一贯此消彼长，近6、7年里，艺人的话语权在加强，媒体的影响力大幅减弱，明星有太多的渠道（甚至经济公司自己培养渠道，养公号或者大V）可以绕过传统媒体，引导舆论，释放信息，对传统媒体的依赖，有，但不必太深度。
所以单广笙这次能开放如此大的权限——跟踪采访，而不是在拍片间隙里抽二十分钟妆发时间，聊些宾主尽欢的口水话——还是开放给《C?ur》，一本时尚杂志（换成《人物》这类人物特稿能力强，对信源要求苛刻的媒体，才说得通），多是因为上一篇稿子，戳中了粉丝嗨点，艺人团队的顺势而为。
强森想通这前后种种，沉吟了一会儿，“销售的同事，先接触一下单广笙手上现在有的代言，包括上次拍摄植入的手表，我听说品牌有意向和他签长约，都去问一下投钱的意向。”
“然后是艺人那边的排他，也要问清楚，如果代言的品牌这次不跟进，那在不排他的情况下再找其他品牌。”
“大家去找钱的时候还是做一下级别筛选，有钱的low牌子就不要报过来了。”
“青川我觉得你跟过去采访，不能只把自己定位成文字记者，我在想把你推成《C?ur》的KOL，现在单广笙的粉丝很多都知道你，可以以你为出口，作为一线探班记者，文字直播或者vlog记录艺人当天的有趣时刻，营造一种民间交流的氛围，效果会更好。”
“这次我们以打样为主，钱挣少点没问题，模式走通了，以后有的是艺人找上来。青川你要有意识地把自己推出来，你这个环节也能成为招商点。”
“你约一下和那边开会的时间，尽快推进。”
强森不歇气地把事情交代下去，环顾一圈，“有问题赶紧提。”
流程很清晰，也没什么复杂的地方，会议室众人盖电脑的，收拾笔套的，就等着一声“散会”往外走。
言青川关上PPT，把多媒体投影插销，从电脑上拔出来，想着一会儿下楼吃食堂的时候，给齐蓝发个消息报喜，顺便关心一下他的项目会开得怎么样。
嗡嗡声渐起，11：40，食堂十分钟前就开门了，行政通知今天的菜单还不错，有全公司都爱的担担面，去晚了可得排长队。
“那个”，突然有人出声，房间里默了两秒。
“艺人这边，我和青川姐一起跟吧，毕竟我是艺统呀。”
“万一要撕X，不能让青川姐下场不是。”
“姐你说是不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