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前朝那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是亲皇一党还是亲王一党,都杵在两仪殿前不肯回府。
中书令伍得旭在百官之中资历最老,已是五折老翁。只是在他治下的中书郎草拟出的诏令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中书令作为上官,亦难辞其咎。
尚书令唐桓见伍阁老跪在两仪殿前迟迟不肯归家,好心劝道:“伍阁老您还是仔细着身子吧,别这边的问题还没解决,那边您又倒下了。”
伍阁老见他这副嘴脸就来气,斥道:“唐净柏,镇疆王呈上的诏令分明是真,可你们三番五次阻拦谏言官行封驳职权,到底居心何在。”
唐桓拢着宽大的官服,手里还抱着一只手炉,闻言看了伍得旭一眼:“伍阁老此言差矣,调兵诏令是要您治下的中书郎草拟文书,须得五花判事三省签字才能送去守军驻地,如今中书郎一口咬定自己没有草拟过这份诏令,完全没有的事,谏言官又是行的哪门子封驳职权?”
中书令听完气的吹胡子瞪眼,如今陛下下令彻查此事,姓程的中书郎也已下狱,即便现在要找人当面对质也得到刑部大牢去。而刑部尚书段勋是唐桓的人,只要唐桓不松口,别说是让这位中书郎说实话,他能活着走出刑部大牢都是个奇迹了。
何况这事的问题在于镇疆王的确无符节私调三万大军,这事若放在一般将领身上无需陛下介入,大理寺那边就能直接拿办了主谋以谋逆罪论处。
可因为镇疆王拿出中书省草拟的诏令,天子印信是真,诏令也是真,却唯独缺了其余几位通事舍人的签字。这就相当于圣人直接下达诏令,却没有经过门下省审批,就让渤海公主带去了甘州。
朝臣们自然清楚此中猫腻,可执掌兵部文书的中书郎一口咬定自己从未拟过这封诏令,话外之音意有所指。
这可不得了,倘若证实了王爷假造诏令,那连天子印信也是假的了,如此一来两番罪责叠加,就是先帝在世也保不住他。
所以若想要息事宁人,必须有人出来顶缸。伍得旭甚至已经猜到了这位中书郎就是那枚弃子。
可即便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镇疆王已经把固北军派了出去,私自调兵的罪名俨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唐桓见他哑火,和煦一笑道:“更深露重的,伍阁老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毕竟六部的草拟文书得过您的眼,明日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您呢。”说着领了尚书省一干人,步下了两仪殿台阶往宫外走去。
伍得旭被他呛了也没有什么反应,仍旧脊背笔直的跪在两仪殿前。风过拂袖,吹出了中书令一身刚正铁骨,也越发显得这个老头清癯瘦削。
而已经走远的尚书几人亦有好奇心重者,礼部尚书魏晟书道:“陛下命中书郎草拟的文书,难道没有让伍阁老过目?”
唐桓嗤笑道:“阁老看过重要吗,此事起因明显是去岁年末述职,亲王一派的文官为灵州暴乱一事替固北军的将领请功。那群老匹夫知道镇疆王已经封无可封,便想把镇压乱民的功劳分发给他手底下的将领。
但陛下一直想培植归心于朝廷的武将,年初还问吏部要了武将任职名单,却一个能用的没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日后在朝中能讲上话的武将全都出自固北一脉,陛下又该如何安枕。
如今御史台纠察弹劾镇疆王,陛下拿捏了他的错处。如此一来渤海一役后,既不用嘉奖,又能昭告天下,镇疆王不遵法度功高自傲,以此削弱他在军民之间的声望,岂非一石二鸟。”
魏晟书却奇道:“可镇疆王明知陛下忌惮,又为何铤而走险?他就不怕陛下真的治他一个谋逆大罪?”
唐桓却笑道:“世人皆知他年近天命却无子女承袭爵位,早就把自己摆在了孤寡可怜人的位置上。倘若陛下这时候还以私自调兵的罪名治他死罪,以他在民间的威望,天下臣民第一个不答应。何况镇疆王一倒,固北一脉的军权瓜分给异姓王,无异于把刀磨好了递到敌人手上。陛下二十多年都忍下来了,绝不会如此急躁。
但伍阁老这时候站出来替镇疆王鸣不平,分明是在打陛下的脸,等陛下整顿完镇疆王,就该回头与他算总账了。”
魏晟书与其余几位侍郎面面相觑,都不由露出担忧神色。
而这时结束了常朝的圣人终于想起来宫中有一条潜入的小虾米,于是差了项禾来请穆芸筝。
姑娘跟随内侍大宦官穿过了神龙门,往甘露殿行去。来时路上太过匆忙,都没有打量过其他殿宇。之间甘露殿的基台高出地面两丈左右,沿着两侧阶梯往上,宫殿轩宇,檐牙高啄,如一只沉睡巨兽,在阴暗天幕下打盹,有种随时要将人吞吃入腹的压迫感。
项禾领着她在主殿等候,过了好一会儿引她入内,来到了勤政宫室,正式见到了国家最高掌权人——被开瓢的陛下额上捆着纱布,用赭黄缎带遮住,看起来像在坐月子。
难怪先前觉得李吴一和镇疆王有点像,可不就是一家子吗,侄子像叔叔,更像他老子。
不过比起圣人,李吴一多了几分狠劲与冷冽,父子俩在气质上就天差地别。
此刻陛下正一手执着朱笔,一手执着奏表,哪怕负伤了也要处理公务,当真是日理万机。
而项禾见姑娘直挺挺地站在殿中,朝她一个劲儿挤眉弄眼。这宋家的姑娘怎么都一副硬骨头,前面皇后抵死不从还敢给陛下开瓢,这位见了官家还不下拜见礼,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嚼。
这也不能怪穆芸筝,她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在宋宅时姥爷宠着捧着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她给人下跪磕头。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面前这条还是蓝鲸级别的须鲸,她这条小虾米根本不够资格在他面前装腔拿乔。
于是她先蹲下,手掌撑着垫有软垫的地砖,才小心翼翼膝盖触地,“民女穆芸筝,恭请陛下圣安。”
项禾:……
见过跪的丑的,没见过这么丑的,敢情陛下给她备了软垫,人家还得掂量下够不够软。
李天钺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天子眉目冷峻,透着股威慑力:“胆子挺大的,居然敢串通夜香人混入宫城,知不知道单冲这条,朕就可以将你凌迟处死。”
穆芸筝酝酿了许久,委屈哭道:“陛下,芸筝自知罪无可恕,实在是想见姨母一面才会出此下策。如今看到姨母安然,芸筝也算得偿所愿,但还是有个不情之请,姥爷他费尽心思将我带回宋家,就是为了给宋家留下一点血脉,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放芸筝一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