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们的无线电台给我。”
张若谷的声音又硬又干,失去了平时的温文,吴论却觉得耳熟,突然想起那次在东北森林中遭遇暴风雪时,听到的也是这个声音。
他知道这个声音意味着什么。
大师和张永新的电台已经被子弹打的稀烂,破铁盒子残存着些许焦味,张若谷接过后脸上却出现了欣喜之色:“果然,需要的东西没被打坏。”
吴论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再做一台无线电。”
“什么?”
张若谷从两个破电台中抽出导线,道:“先做矿石收音机,要不是你挖出了这块黄铁矿石,我也想不到这些。”
韩冰恍然大悟:“小时候收音机价格很贵,有些没钱的人会自制矿石收音机收听电台节目。”
其他三人被他们俩说蒙了圈,韩冰看了看他们,道:“矿石收音机是收音机的老祖宗,只需要一块用来检波的黄铁矿石,再做两个电容,配上天地线,不需用电也可以收听中波。”又转头问张若谷:“问题是,你只有一块矿石,怎么做电容?”
“有这个。”张若谷晃了晃手中的口香糖,强光手电照射下,包装纸闪闪发光。
“对了,锡箔纸!”韩冰的声音恢复了些气力,对大师说:“幸亏你个老烟鬼一天要吃七八包口香糖。”
“我也想起来了。”大师道:“以前听电工说过,用锡箔纸和塑料瓶子,就可以制作电容。”
“不过,”韩冰又道:“矿石机只是收听装置,你又如何跟大队取得联系?”
张若谷埋着头,在一个喝干了的矿泉水瓶上贴着锡箔,道:“用火花发报机。”
“火花发报机?”这下韩冰也懵了。
张若谷从电台中抠出电池,道:“用导线制作升压线圈,把电池的电压升到5000v左右,产生的电流可以击穿空气,产生振荡,发出电磁波。这种火花发报机是现代无线电发报机的前身。”
张永新道:“就算你能做成,我们的无线电频率是经过严格加密的,你这个办法恐怕不行。”
“火花发报机有个很大的毛病,”张若谷的眼睛亮晶晶的:“就是占用频率过宽,会对其他设备造成强干扰,所以20世纪初就被禁用了,但现在,这个毛病可能是我们得救的唯一希望。”
四人还想继续问下去,张若谷却不再答话,让吴论用两个手电交叉照亮地面,双手快速地摆弄着元器件,张永新想给他搭把手,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挥手,显得很不耐烦。
“看来有的时候,物理规律也是值得挑战一下的。”吴论好半天冒出一句,不无得意地看了眼韩冰。
大师道:“也别高兴早了,靠这种简易装置,电磁波能到多远?”
韩冰双手紧握,像拜佛似的盯着满头大汗的张若谷。
他再次想起了斯文赫定,如果这个瑞典老头能够复生,看到这一幕,他会说什么呢?
仿佛说好了似的,除了张若谷,其余四人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但在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制作出矿石收音机和火花发报机的时间远比他们想象的要长,制作完成后的调试更费功夫。吴论好几次困得眼皮打架,可只要手电稍微晃动一下,立刻会招来张若谷的呵斥,就像那次在森林中的呵斥一样。
张若谷仿佛做了一台旷日持久的手术,20个小时之后,才终于出了口长长的气,道:“给我耳机。”
吴论麻木地递过耳机,张若谷不停地调试着那块铁矿石上的探针,却收不到任何声音。
他站了起来,把天线插进了那个被吴论挖宽了些的石缝里,端着自制的简易矿石机,不停地伸缩天线,走来走去。
“有了。”过了许久,他才吐出两个字,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吴论接过耳机插进耳洞,是一个微弱地像蚊子哼哼的声音,语速极快,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这是啥?”
“好像是境外的广播,中亚某国的语言。”
吴论擦了擦汗:“这有啥用?”
张若谷没说话,开始调节可变电容,耳机里的声音迅速消失。
又过了半个小时,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吴论疑惑地看着张若谷:“你确定这样有用吗?”
“应该有用,只要……”张若谷的声音有些迟疑,他已经没有了最初的自信。
“只要什么?”
“只要大队没有放弃无线电呼叫。”久未出声的韩冰突然道。
韩冰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吴论道:“已经过去两天了,他们明知我们的无线电台已经毁坏,怎么还会这么做?”
韩冰虚弱地笑了笑:“不可能已经是你的朋友了。”
吴论想了想,道:“那不一样,我挑战不可能,是因为别无他法,他们没有身处险境,自然不会这么做。”
“你知道老方为什么要搞编制调整,让两个中队的副中队长互换吗?”
吴论一愣:“什么意思?”
“老方、王大胆他们当然也会绞尽脑汁搜救我们,如果我猜的没错,他们已经调用了其他两个县的所有直升机和无人机,在盘陀山进行地毯式搜索,同时,安排了最有经验的战士审问抓到的暴恐分子,但他们绝不会愚蠢到呼叫几台已经报废的无线电。能做出这种蠢事的,只有朝夕相处的过命兄弟。”
“你是说孙祥?”吴论道:“他能预料到273会鼓捣出一台矿石收音机?”
“你看过父母找孩子的社会新闻吗?”
“什么?”
“中国有13亿人,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个孩子被拐走后,一天之内几乎可以被运到这960万平方公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从理性出发,如果你不能在1小时之内找到被拐卖的孩子,之后找到的概率无限趋近于0,可有很多父母,他们用了几年几十年找孩子,就算是离婚、丢工作也在所不惜,这又是为什么呢?”
“以祥子肚子里那点墨水,压根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矿石收音机这种玩意儿,但他或许会想我们有没有修好无线电的可能,哪怕这种可能性比中双色球还小。老方他们虽然也会费尽心思,但潜意识里恐怕早认为我们已经死了,只有找不到尸体的事实在驱动着他们继续搜救。而祥子,恐怕从没想过我们会牺牲。他不会允许这种可能性存在。”
“嘘……”张若谷竖起了食指。
韩冰瞬间屏住了呼吸。
耳机又一次传来了嗡嗡声。
张若谷颤抖的手递过耳机,浑浊的嗡嗡声中夹杂着一个微小又迫切的呼喊:“胖子!韩冰!巧巧!永新!大师!吴论!张若谷!”
呼喊声一直重复着,跟昨天张永新和张若谷的喊声一模一样。
张永新、大师和吴论瞬间压了过来,像是要把韩冰的骨头挤碎。
“天线太短,我这台矿石收音机的收听范围,只有三公里。”张若谷的嘴唇颤抖着。
“也就是说,他距离我们最多只有三公里?”韩冰问。
张若谷点了点头。
韩冰的手垂在了地上。
“胖子!”张永新戴上耳机后立刻大喊:“没错,是祥子的声音!”
韩冰没有回答。
“你咋了?”张永新抓住了他的肩膀,像是抓住了一团打碎的肉冻。
韩冰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着,张永新用膝盖顶住他的脊背,手电照射下,背上的伤口外翻出大片的腐肉。
“失血过多了。”张永新握住韩冰的手,使劲摇晃着:“你不能睡!”
大师小心翼翼地把所剩无几的矿泉水倒进了一个瓶子里,对准了韩冰的嘴,这才看见他的嘴唇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脸色是乌青的,泛着金属光泽。他显然是硬撑到这一刻的。
“你!赶紧跟祥子联系!”张永新对张若谷吼道。
黑暗中突然闪出了刺目的火花。
张若谷的手停留在一个金属片的上方。
张永新听见耳机里嗒的一声,过了三秒钟,孙祥的声音再次出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火花又闪了一次。
“胖子,是你吗?”孙祥重复了三遍。
火花反复闪烁着,三分钟后,耳机里又出现了方鹤洲的声音:“韩冰,你在哪儿?”
“胖子,赶紧回话!”王大胆吼道。
“我猜的没错。”疲惫瞬间爬满了张若谷的脸:“他们都在直升机上,不同的频率都接到了火花机发出的信号。”
这可能是火花发报机和矿石收音机第一次在实战中的结合。吴论看着张若谷灰色的双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山洞外,数台直升机穿越狭长的山谷,在半空中盘旋着。方鹤洲仔细听着电台中干涩的哒哒声,让通讯员递来一本四角号码查字表,读出了那串摩尔斯电码。
“坍塌的山洞。”
在高原山谷中搜寻一个坍塌的山洞本非易事,但范围限定后,那堆多出的碎石仿佛立刻送到了众人的眼前。孙祥带着爆破装备,在直升机离地还有三米的时候就跳了下来,往碎石堆积的山洞飞奔,离洞口还有10米的时候,就听见了里面撕心裂肺的呼喊。
“离远点儿!”他兴高采烈地骂道,嗓子已经哑掉了。
精准的爆破正好在洞口炸出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口子。吴论第一个钻了出来,紧紧抱住了孙祥,这个他曾经恨之入骨的人。
“我懂了,懂了……”他重复着这句话,不顾孙祥疑问的眼神。
张若谷一出来就坐在了硌人的石头上,累得仿佛对疼痛都失去了反应。张永新和大师将韩冰小心翼翼地送了出来,从另一台直升机上下来的医疗兵把他抬到了担架上。
韩冰突然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右臂。
方鹤洲立刻飞奔到担架前,看了看韩冰的伤,惊奇大过了伤痛:“你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王穷通怒吼:“都什么时候了!赶紧送医院抢救!”
“老方……你赢了。”韩冰半睁着眼睛,右手竖起了大拇指,又转头道:“妈的,你服不服?”
这话是对王穷通说的,后者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韩冰又扭头看向坐在地上发呆的张若谷,道:“你知道吗?就在一个星期之前,我还怀疑你到底适不适合特种部队。”
张若谷点了点头:“我也是。”
韩冰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放心地失去了知觉。
张永新看了看张若谷,又看了看吴论,沾满尘土的黑脸露出了标志性的傻笑。
直升机旋翼的轰鸣声陡然增大,吴论紧紧抱住的孙祥突然气泡般消失在了空气中。西双版纳原始森林上空这个短暂又漫长的梦,终于结束在了张永新这张憨傻的笑脸上。
吴论再次睁开眼睛,不知道现实中有什么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