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审讯室走出来的时候,韩冰心事重重。
一个月前对裁决军的突袭斩获颇丰,除了捣毁了他们在云南的主基地,还生擒了包括萨万在内的大小头目十余人,但付出的代价也超过了他的预料,吴论重伤未愈,张永新昏迷不醒,还有至今仍然失魂落魄的张若谷。
他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雨林深处的那副混乱景象:张若谷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倒在身边的两人,泪水在他满是泥浆的脸上留下交错的沟痕;吴论的皮肤已经成了暗紫色,裸露的手背上出现了花斑,指甲盖是青白色的,随着直升机旋翼的轰鸣微微抖动;张永新的胸前、下腹露出三根削得极锋利的竹子,失神的眼睛强撑着不肯闭上;直升机无法在密林降落,军医只能在现场对吴论和张永新施救,他疯狂地对着每个人喊着,什么血型!什么血型!面对张永新身上长着倒刺的竹子和无法现场处理的伤口,甚至急得流了泪。
——血清不够啊!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所有人只能绝望地喊,伤员移不出去,可他们的失血量都已经到了临界点,大家只能小心翼翼地把这两个人抬到猛士车上,让直升机拉着车飞离雨林,每一次小小的颠簸,张永新胸前的血都会溅到战士们的身上……
这一个月,张若谷瘦成了竹竿,每天都在张永新的床前喃喃自语,神态活像农村驱鬼时念咒语的乩童。韩冰每次尝试跟他说些什么,看到这张颤抖的脸只能把话吞回去,他想起方鹤洲当年在反审讯环节时说过的话:一个瓷瓶藏着肉眼无法察觉的细纹,如果妥善保管也可以千年不坏,但在同样的压力下,它更易碎。
但最让他挂心的还不是这三名主力的现状,而是从萨万手中截获的一本花名册,上面囊括了裁决军目前所有的骨干成员和赃款收支。这个组织的规模远比他之前想象得要大得多,通过中国分部在云南边境贩毒和走私玉石,他们积累了大量财富,专门在各国搞恐怖袭击。专家翻译了之后他才明白,萨万只是中国分部的头目,这本花名册上的很多名字早已被国际刑警组织和各国反恐部门记录在册,他们分布在中东、欧洲、南美和非洲的诸多城市,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血,战术素养绝不在任何一国的特种部队之下,实战经验犹有过之。
那天拿到这本花名册之后,方鹤洲立即上报,一个小时之后就接到上级电话,出于和他国联合反恐的需要,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萨万一伙交代裁决军其他头目目前的藏身之处。以雪狐的审讯手段,韩冰和王大胆有足够的自信会让这伙人在一天之内开口,但方鹤洲说,裁决军影响极大,各国媒体都盯着,我们绝不能出现美军阿布格莱布监狱式的虐俘丑闻,因此审讯必须严格遵守《日内瓦公约》,各种超常规手段一律禁用。
这几乎是一道无解的难题,擒获的这十几个人大都经过专业的反审讯训练,寻常的办法难以奏效。韩冰和王大胆集中了雪狐全部的人力,每天不间断地展开心理攻势,可目前得到的信息几乎为零。
刚开始的的时候,主攻的对象萨万带着轻蔑的冷笑,没有吐出一个字。韩冰只能用几年前对付吴论他们的办法,把他关在完全黑暗的小屋子里,身体固定在吊在半空中的架子上,除了吃喝拉撒,连触觉都几乎全部剥夺了。萨万的意志力远比一般人强,开头两周,他居然连哼都没哼一声,直到这两天,他才忍不住说话,用的是云南的土语,翻译过来全是脏话。
骂了几天之后,又没声音了,直到昨天,又反复咒骂道:“你们会有报应的,贪替!”
这个“贪替”是什么意思,韩冰一开始没留意,今天无意中跟翻译提起,才得知是“马上、立刻”。
马上会有报应?
他立刻调审萨万,后者冷笑着对他吐唾沫,再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并不只是萨万无聊的恫吓,将情况报给方鹤洲后,从后者口中得知了国际刑警提供的一条情报,疑似裁决军的数十名职业恐怖分子两周前通过伪造身份陆续进入南美W国,入境后立刻不知所踪。
W国跟我国有数十年的经济合作,境内有十几家大型合资企业,中国员工上万人。以该国政府之低效和军警力量之薄弱,几乎没有可能对恐怖袭击实施有效防范。
面对如此模糊的情报,外交部只能通知这些企业的负责人尽可能对主要设施和人员加强安保,并做好事态危急时紧急撤侨的准备。但半个月过去了,这些恐怖分子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出现任何异动。
这恰恰意味着,将要发生的事可能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
“如果审不出来,咱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方鹤洲在会上是这么说的,至于什么是最坏的打算,包括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了,眼白已经被血丝完全覆盖,想是这几天都没合过眼。韩冰认识这人这么多年,从没见他脸上露出过疲态,甚至不自觉地把他当做同龄人,这次他才发现,方鹤洲已经五十四岁了,跟世界上每一个五十四岁的中年男人都没有区别,这些年他是有意把自己的衰老藏了起来。
“我怀疑,”散会后,方鹤洲把韩冰单独留了下来:“只是怀疑,这帮人不只是想搞搞爆炸、杀几个人这么简单。”
“我也想过,如果我是裁决军的头目,在中国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如果只是杀死中国驻海外的侨民,造成的政治影响远远不及在本土搞事……”
“在我国搞个911吗?他们应该还没这个实力。”方鹤洲道:“W国已经将机场安检提到了最高标准,就算他们成功带着武器上了飞机,该国没有直飞我国的航班,必须中途换机,成功劫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上级有没有什么具体指示?”
方鹤洲摇了摇头:“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们审讯室的那十几张嘴,但我昨天通宵看了这些天的审讯录像,萨万的表情并不像是有所隐瞒,要知道,裁决军发展多年,组织度远超一般的恐怖团伙,每一级掌握的秘密都有严格的区分,那本花名册恐怕就是他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那句‘马上会有报应’是他瞎说的?”
“倒未必是瞎说,很可能他听到了一点风声,但不了解组织具体的行动计划。”
“那就真没招了。”
“我现在担心的是,一旦发生紧急情况,你那几杆枪还行不行?王穷通带着二中队去国外搞联合军演,你们一中队的战士最近都在审讯,睡眠时间严重不足,还有,”他盯着韩冰:“那两个伤员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有据说已经丧失战斗能力的张若谷……”
“我跟战区医院打过招呼了,让吴论隔离静养。这小子性如烈火,他伤的这么重,情绪波动太大不是什么好事。张若谷现在没法解决。”
“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没法解决’这四个字。”
“……我现在去看看吧。”
张若谷已经忘记上次睡着是什么时候了,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不是醒着,每当不确定的时候,他就跑到病床前看张永新的脸。有好几次,张永新睁开了眼睛,生龙活虎地从床上爬起来,吵吵嚷嚷着要回去训练,还有好几次,病床是空的,床单上染着一大滩已经发黑的血迹,只要看见病床,他就能让自己醒来。
在认识吴论之前,他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些自负,那天的很多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热带雨林的蚊子叮在脸上奇特的疼痛感,和白茅草与泥浆混在一起散发出的刺鼻的气味,张永新一直在说:“找到了没有,找到了没有?”
然后是一股腥甜的血味,夜视仪绿色的世界中,草丛中突现一道清晰的黑色血迹,吴论那只生铁般冰凉的手不知怎地触到了他的脸上,他第一次看到失血性休克在人体上的表征,皮肤病般的花斑几乎占据了整个手背,那只手轻微地颤抖着,像一团被微风吹拂的纸。
他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站起来,也不明白张永新的反应为什么会那么快,甚至快过了破空的竹箭。
从那天到现在,脑中反复回荡着两个声音,触到机关时那根细绳微微的弹响,和张永新的手摁在自己脖子上时骨节噼噼啪啪的响声。
韩冰说,这是一场意外,吴论的降落伞挂到树上是意外,爬到了陷进附近是意外,你们落入了裁决军的机关阵也是意外,如果当时你是从另一个方向上找到吴论,这些就都不会发生了。
他从没见过韩冰这么苍白地安慰别人,身为特种兵,明知周遭机关密布却控制不住身体反应,这如何能是意外?就算是意外,自己的意外为什么要让别人承担后果,而且是如此惨痛的后果?
他抚摸着军装的口袋边缘,感受着它笔直的线条和夸张的硬度,觉得这身衣服离自己很遥远。最大的意外,应该是自己穿上了这身军装,还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陆军精锐吧。
脑袋不自觉地垂了下去,他搓了搓脸,再一次走近病床边。张永新盯着他,声音微弱:“有水吗?”
他怀疑地看着张永新,右手猛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眼中飞起一片金黄色的小虫。
张永新仍然在喃喃地要水喝。
醒了?!他右手抓起水杯,颤抖着递到张永新嘴边,左手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电话。
医生很快就来了,让他出门等着。过了一个小时,门开了一条缝,医生的表情很复杂。
“生命已经没有危险了,不过……”
“不过什么?”
“他的腰椎神经损伤严重,以后怕是要坐轮椅了。”
他突然觉得走廊里的灯很刺眼,使劲揉了揉眼睛,摸到了一手的泪。
耳边传来一阵粗重的呼吸声,吴论两只手撑着地,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