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点25分。
周涤非斜靠在座椅上，脑袋耷拉着，眼睛斜瞟着显示屏，仿佛一个坐在家里对着电视机发呆的孤寡老人。指挥车拐弯时，身体任人摆布似的左右乱晃，让人疑心是不是睡着了，可身边的作战参谋一刻也不敢惊动他，熟悉周师长的人都知道，他正襟危坐的时候反而易于接近，而身体越是放松垮塌，就表明精神越紧张，这时候任何一点异动可能都会点燃他的怒火。
“师长，一团报告，电视台刚刚拿下。”作战参谋声音疲惫，身处战场，却不能拿枪一搏，得窝在这狭窄的指挥车里对着个半老头子耳提面命，任谁都会累的。
周涤非点点头，一个字都懒得说。电视台是巷战最重要的争夺目标之一，控制了信息，就能安抚和动员守城内的平民，有事半功倍之效。但那是实战，城市攻防演练要求的是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夺取三处重要目标，K师自入城后就兵分三路，没想到打了三个小时，一处也没攻下，好不容易付出惨重伤亡控制了自来水厂，一分钟内就被蓝军的一路奇兵反扑，一条锯子拉来拉去，活生生被耗掉了大半兵力。现在终于拿下电视台，是个好消息，但来得也太晚了。
而且，啃下了一块硬骨头，也意味着剩下的两块更加难啃，因为蓝军的驰援将更加的迅速。
他不得不感慨对方的指挥有度，K师人死得多，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在三处拉锯的情况下，能够在极短时间内精确调拨有限兵力，如此高效的驰援，K师办不到，他相信那些牛逼哄哄的甲种师同样办不到。安排敢死队袭击敌指挥部，本来只是他的一次尝试，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冷兵器时代尚且只出现在话本小说中，现代战争更是难上加难，这几个月他真正付出心血的，是训练营连一级的独立作战和协同，所以黄晋的失败也没让他感到太意外，只是没想到，这步险棋竟然真成了生死棋。
除了输赢，他也在想，如果不是这几个月日复一日的训练部属适应乱局的能力，这场城市攻防是不是早就结束了？
腰间振了一下，他以极慢的动作从兜里掏出军用CDMA手机，这是他作为师级指挥官唯一享有的特权。
“老周头，果子长得怎么样了？”短信结尾是个捂嘴笑的表情。
韩冰果然是个贱骨头，明知此刻他在战场鏖战还发短信骚扰。
手机被扔到了一边，他的双眼又回到了显示屏上。不过几秒钟之后，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拾回手机，飞快地摁了几下。
“歪掉了，明年再种吧。”
……
……
街道空无一人。
吴论按黄晋教的办法，靠着墙走，双眼一直扫视着周围的高点，随时准备举枪击发，但身体始终跟墙体保持一人宽的距离。
他在前面领路，身后是大声喘气的赵小军，张若谷趴在他背上，表情写满了尴尬，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愿成为别人的累赘。
刚刚过去的五分钟，他们谨慎地穿过了七条街巷，往那块空地步步逼近，赵小军一直在嘟囔，明明那地方在地图上近在咫尺，为啥走了这么久还没到，是不是走错路了？张若谷心里清楚，以吴论过目不忘之能，地图已经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之所以故意绕远路，是为了尽量避开敌军散步在街巷中的小股兵力，他的双手也紧紧握着枪，时刻留意着周围密如针眼的窗户，没工夫向赵小军解释。
眼前的小楼像极了刚刚在窄街交火时的那座，吴论突然停住脚，向后伸出了右手，跟黄晋之前的动作一模一样。
“到了？”张若谷问。
吴论没有回头，微微颔首，他不会记错，在地图上，这座小楼的背后，就是那块仿佛被人有意圈出来的空地。
他集中全部精神，用耳朵搜集空气中每个微小的波动，如果他猜得没错，楼后就是蓝军旅的直属队，少说也有十辆步战车。
步战车行驶时动静很大，可此时他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难道弄错了？
“卵呐，到都到了，还等个毛啊，赶紧进楼干死这帮狗逼啊！”赵小军喊道。
吴论赶紧回头，做出一个“嘘”的姿势，可已经晚了，紫雾从赵小军身上飘了出来。
“我操！”看到紫雾的一瞬间，赵小军条件反射似的摸向自己的头盔，张若谷被一股大力甩开，幸好是左脚触的地，他奋力把赵小军往下一拽，两人都趴在了地上。
吴论早已缩在墙角，心中恨极，他之所以不进楼，一是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猜对，二是，如果猜对的话，对方不可能不在楼内安排兵力把守。
顾不上管赵张二人，他举着枪一一看向近处的高点，可身处死角，虽然相对安全，视野也被限制得极窄，根本找不到躲在暗处的狙击手。
张若谷和赵小军迅速匍匐了过来。
“你也没事？”赵小军再次开口，不过这次学了乖，声音压得极低。吴论惊奇地发现，他们俩都没阵亡。
张若谷解开背包，掏出了一只头盔，紫雾仍在无休无止地往外喷出。
“我是被黄副救了。”张若谷道，黄晋事前安排敢死队员往背包里塞头盔用来探路时，大家都嫌麻烦，苦差事自然落在了他这个新兵头上，没想到此时居然救了他一命。
“273，哥刚才不是故意的啊，你没磕着吧？”赵小军赧然。
张若谷摇摇头，刚才那一摔虽然没伤及要害，但右腿没有保护，还是碰到了地面，此刻他的脸又疼得失去了血色。
突然，一阵轰鸣声划破了这被狙击手制造的死寂，吴论原本弯曲的脊背瞬间挺直。
“步战车？”张若谷盯着吴论。
声音如此密集，车队的规模显然比之前在窄街遇到的要大。
“他们要离开这儿？”
吴论显然也想到了，但此时他们被狙击手牢牢控制，脱身尚且不易，何况是追击？
目标近在咫尺，之前的猜测肯定没错，但还没到手的鸭子已经要飞走，他的脸因极度的焦虑而扭曲。
吴论死死瞪着张若谷和赵小军，用食指指向小楼的入口，又用力摁了摁两人的肩膀。
他想闯进楼里，让张赵二人留在原地。
赵小军明白了他的意思，怒道：“你疯了？楼里有多少人你知道不？”
话没说完，吴论已经沿着墙快速匍匐到小楼的门口。
可刚要接近门框的一刻，一支枪管突然从门内伸出。
“小心！”
吴论抬头，看到了蓝军的迷彩服。
对方显然没想到敌人会在脚下出现，兀自往墙角张赵二人的方向走去，突然被人从背后勒住了脖子。
吴论刚准备用力一拧，心想不妙，这是胡有利教他的绞杀动作，是要人命的招数，电光火石之间收回了手，瞥见了对方头盔上的激光装置，使劲全身力气朝上一砸，紫雾瞬间冒出。
其实他也想多了，能瞬间致人于死地的绞杀需要很强的爆发力，他现在的力量顶多就是把对方弄晕罢了。
蓝军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已阵亡，不甘心地骂了一句。吴论没时间理会，从前门快速走到后门，躲在门后观察车队，过程中没再提防楼里可能出现的敌人，此时如果仍按照室内近战的要求清场，蓝军的指挥车早就没影了。
幸运的是，蓝军只在这栋楼里安排了一名狙击手。显然，他们并不知道此刻敢死队仍有人幸存，更不会想到幸存者居然还敢找过来，因此安排的这个狙击手并非精锐。
看到车队的一瞬间，吴论终于确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偌大的空地上，除了十数辆步战车，还有一辆坦克，巨大的炮管望着天空，气势骇人。正中间的一辆步战车，车身有数根天线，指向不同的方向。
最远处的一辆步战车已经开始移动，显然马上要开拔，但因为车队的规模，即便是在这块回旋余地已经很大的空地上，车辆也显得很笨重，仿佛迈不开脚的胖子。
“还有机会！”张若谷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还记得黄副安排的战术吗？我打头车，你打尾车，一定要记住，步战车除了车长和炮长的观瞄系统外，还有紧急观察窗，这三处必须迅速清掉，不能给他们喘息的空间！”
吴论点点头，举起了枪。
“小军，你还是实施警戒，注意对面的小楼！”
吴论看着张若谷的脸，想起了那次暴风雪，这个文弱书生每次在危急关头说的话，都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赵小军后退了几步，用望远镜观察对面那栋一模一样的小楼，没有异常。
吴张二人分别匍匐在门框的两侧，调整呼吸。吴论手中的狙击枪，是黄晋阵亡之前扔给张若谷的，他跟这枪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今天才第一次碰它，手心沁出了兴奋的汗珠。
“3、2、1，走！”
“砰！砰！砰！”
加装实兵交战系统的所有武器都没有声音，但吴论心中清清楚楚听到了三声枪响。
由于系统的原理是激光直瞄，平时射击需要考虑的风偏等外在因素都不存在，当兵以来没怎么摸过枪、更没用过狙击枪的吴论也准确地在200米外打中了尾车的三处观瞄装置。
车队在惯性中仍向前开进了十几米，接着就僵在了原地。
“小军，机枪准备！”张若谷迅速将枪口对准那台布满天线的指挥车，很快又开出了三枪。
按常规，接下来，敌人下车步兵会很快出现，但200米外的车队却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赵小军紧张地问。
张若谷跟吴论对视了一眼，同样充满疑问。
K师前指。
周涤非看了一眼手表，11点35分，还剩下25分钟。
“告诉三团，在发电厂留一个营的兵力佯攻，其余部队马上赶到水厂，注意部队调动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隐蔽，放弃装甲车辆，全部徒步。”
“师长，丢了发电厂，我们必输无疑啊！”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输也得输的像样一点儿，打了一个上午才拿下个电视台，这算什么？赶紧通知！”
“是。”
蓝军没有一个步兵下车。
十秒钟之后，头车突然开始向右移动，让出了整整一个车身的空间，张若谷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训练了这么久的狙击，他百分百确信自己废掉了头车的观瞄。
除了指挥车和尾车，后面的车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往前开进，接着，倒数第二辆车一个拐弯，正好挡在了小楼和指挥车的中间，机炮正对着三人所在的门。
“他们要修观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张若谷自己都不敢相信，黄晋之前跟敢死队反复推演过蓝军可能的应对措施，但眼前对方有条不紊的配合估计连他也想不到。
他们肯定已经演练过多次，才能让笨重的步战车如臂使指，正好挡住了张若谷的视线。此时从门口望去，只能看到指挥车露出的车尾。
只用了不到三十秒，其他的步战车就已绝尘而去。
此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如果出门，会立刻被机炮打死。
顺风猛如虎，逆风二百五。吴论盯着那辆挡在中间的步战车，脑中被这句话刷屏。
此时此地正在上演一场绝对的逆风局，数次进攻都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化解，局势已经毫无希望。他想起此前无数次的逆风，身为战队队长的他，总是心态第一个崩掉，出现无数次低级失误，把仅存的一点希望亲手断送。
逆风死。
吴论突然扣动了扳机，又是三下。显然，他又废掉了中间那辆车的观瞄。
“有啥用啊！”赵小军叹道。
“有用！”张若谷再次对准瞄准镜，向身后喊道：“准备击杀下车步兵！”
话音刚落，车顶的并列机枪就出现了蓝军的头盔，张若谷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可就在同时，8名步兵从车尾瞬间钻出。吴论开枪点射掉了其中1人，其余7人则迅速躲在了车后。
对方的反应还是快得出乎意料，直到现在，张若谷真正才感受到了对手的可怕。
空地又恢复了寂静，身边的吴论却疯了似的打开他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掏出了一根绿色的铁管。
“爆破筒？你是要……”
吴论已经踏出了门外。
“小军，赶紧上去保护！”
赵小军看着爆破筒，终于明白过来，端着机枪跑到了吴论身边。
对面立刻有三人露头，张若谷点掉了其中一人，瞄准镜内，另外两人头上也同时冒烟。
他们死在了吴论的枪下，几乎同时。
快，前所未有的快。
这几乎已是人类反应速度的极限，这种肉眼难以看出先后的双杀，吴论以前是用键盘和鼠标，现在靠的是手中的步枪。
赵小军的机枪火力覆盖住了整个车身，这片仍然安静的空地有无数颗虚拟子弹穿梭其中。
车后还剩4人，吴论现在已经看的很清楚，步战车和指挥车相隔50米左右，他必须进入这最后的50米。
身后突然有响动，他警惕地回头一看，张若谷拖着右腿跟了上来，脚踝处已经能看出骨折造成的奇怪角度。
“现在狙击不管用，只能一起上了。”后者忍着痛，声音发颤，但手中的步枪稳如磐石。
吴论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想起当年那些逆风局，队友们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相互鼓气，而他总是最先放弃的一个。
如果我是先当兵再去打职业，会不会结果完全不同？他忍不住想。
赵小军放下机枪，朝车身后面扔过去一个手雷，过了半晌，对面毫无动静。
对方显然经验丰富，虽然有步战车作为掩体，仍然站得很开，保证随时能应对突发情况。
吴论努了努嘴，三人继续前行。
此时已经能清晰听到指挥车上摆弄观瞄镜的声音，对方应该快修好了。
车后三人如果一直这么隐蔽着，吴论他们就会一直被动。
张若谷右脚拖在地上，靴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异常得响，跟呼啸的风声混在一起，听得人心烦气躁。吴论看了眼张若谷，眉头一皱，抓住了赵小军的手，嘴里挤出两个字：“喊麦。”
“啥玩意儿？”赵小军吓了一跳，嘴巴张大到足以吞进机关炮。
“喊。”吴论右手使劲一挥，不容置疑。
此刻间不容发，赵小军虽然一万个不解，也没时间考虑了，张口就来：“一人我饮酒醉，醉把那佳人成双对……”
吴论胳膊使劲往上抬，示意赵小军喊到最大音量，向车右边走，接着挪着小碎步，向左边走去。
空地被赵小军刺耳的喊麦声完全塞满，吴论甚至听不清楚自己的脚步，他确信对方更听不见。
绕到车边的一刻，他看清了对方的站位，果然是标准的警戒队形，覆盖了360度的视野。
对方的反应也足够快，看见他的一刹那迅速举起了枪，但他们快不过吴论，近处的两人瞬间挂掉。
赵小军也已从车右边走来，几乎与对面的蓝军战士同时开枪，两人一起报销，冒烟之后，他嘴里仍然在大声喊着麦，似乎觉得在演习时干自己的老本行非常幸福。
还有一个呢？吴论看着眼前冒烟的三人，眼睛迅速扫视，突然听到身后呲的一声。
张若谷苍白的脸终于完全放松，第四人正好缩在吴论的身后，被赶来的他一枪击杀。
“赶紧！”
还有最后的50米，吴论开始燃烧，全力奔跑的同时，下意识地把爆破筒的拉火绳套在手腕上，对准了指挥车发动机的散热窗，只有爆掉发动机，才能保证完全摧毁。
对面车上修观瞄镜的蓝军战士看到眼前这个疯了般奔跑的新兵，居然忘了开枪。
还有30米，吴论的手已经把爆破筒握得发烫，突然，他听到了头顶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脚下是一根透明的绊线。
这最后的四个人，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布设了诡雷。
不过，紫色烟雾出现的一瞬，爆破筒也同时脱离了他的右手，向散热窗飞去……
半空中是一道别扭丑陋的抛物线，他甚至忘了自己有没有瞄准，脱手的一刻，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仿佛刚才的事都发生在别人身上，自己只是一个误闯舞台的观众。
咣当一声，金属相撞的余音不绝于耳。
这本应是巨大的爆炸声，以吴论距离之近，此时早已被冲击波震碎五脏六腑。指挥车后门洞开，一个蓝军大校慢慢走下车，转头发现完成袭击的是三个狼狈不堪的新兵，张开口半天居然说不出一句话，也许他刚才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可是在新兵面前，一个被击杀的蓝军司令能说出什么漂亮话呢？
吴论一动不动，眼睛没再离开过那扇散热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