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遭受到了极端的羞辱,无外乎有两种后果,一是造成创伤后应激障碍,尽量回避思考这段难堪的过往,二是每天都在酝酿着怎么报复回来,吴论显然属于后者。
练完扛舟跑,五十几个雪狐候选人全都躺在海滩上一动不动,任由海风把沙子吹进裤管里。
人在极度的劳累后,体内会分泌大量皮质醇,产生强制兴奋,反而难以放松,有时甚至会出现灵魂出窍的幻觉。吴论虽然浑身酸痛,大脑却在不受控制地高速运转,孙祥第一天羞辱自己的画面在滚动播放着,当时队列里所有人的表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必须虐回来,他想。
海风吹动着基地那扇大铁门,他幻想着孙祥赤身裸体地挂在上面,手腕和脚腕全部被粗铁条焊死,除了用气割枪外毫无办法,而从这儿去市里找会气割的师傅,怎么着也得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这傻逼只能晃着鸡鸡,在数十道目光下绝望地骂娘。到时候就算被他揍一顿也值了。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妄想,但光是想想已经很过瘾了。
人是要有点阿Q精神才能撑得下去啊。
他睁开眼睛,想再看看那扇用粗链子锁上的铁门,赫然发现孙祥居然真的靠在上面。
什么情况?
旁边还有一个人,正在小声跟他说着什么,时不时还拍掌大笑,显然极为熟稔。
这个人当然只可能是来了三次的郭来四。
一阵粗重的鼾声传来,是王穷通。吴论看了看左右,这才发现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已经睡着了,包括张若谷。
睡吧,赶紧睡,他对自己说。每天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能偷眯上一会儿就是赚到了。
可他仍然合不上眼。
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吴论怎么也想不明白,郭来四这种人是怎么被选到这儿来的,各项体能训练,他永远都是最后一名,平时吃饭、集合,他永远都在拖别人的后腿,而只要有人说他两句,他总是带着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笑道:“兄弟,有对不住的地方,这次结束了我请客,大连市内的馆子你们随便挑。”
可就是这么个老王八,居然能一直赖着不退出,活生生地送走了素质远比他强的四十多人。
跟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穷通,所有项目都是第一,孙祥刻意刁难大家的时候,他一直都是最有主意、最能扛事的人,魔鬼周开始至今,几乎所有人都骂娘抱怨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只有他没说过一句牢骚话,仿佛对这种折磨习以为常。
吴论入伍这么久,第一次感到了自惭形秽,之前认识的牛逼人物,黄晋、教授、胡有利他们,虽说军事素质远强于自己,但毕竟是领导和班长,隔了一层,这个王穷通是跟自己一起从烂泥里滚出来的,自己吃过的苦,人家半分没少,真是完完全全给比下去了。
上次有这种被碾压的感觉,还是来自1492。
郭来四拍了拍孙祥的肩膀,两人凑得更近,吴论看到了一个极细微的动作。很快,郭来四就跑了回来,一头栽在了沙滩上,跟被下了蒙汗药似的打起了呼噜。
这时孙祥慢悠悠地走过来,大喝:“偷什么懒!赶紧去教室集合!”
大家仿佛都自我驯化成了巴甫洛夫的狗,上一秒还在呼呼大睡,听到喊声全部都跳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进了教室,四天不曾谋面的陈雪枫风姿绰约地站在讲台上,似乎已等候多时。
第一天被机枪扫的东倒西歪的桌椅此时已恢复原状,虽然还是很脏,因此每张桌子上躺着的洁白的A4纸显得格外刺眼。
“放轻松点儿,今天不会搞突然袭击。”陈雪枫笑道。
上次在教室里的一幕大家仍心有余悸,和平年代经受如此剧烈的枪林弹雨,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也很难释怀。
“首先是恭喜,我组织特种兵选拔已经是第七次了,能在魔鬼周挺到第四天的,已经是陆军士兵中的佼佼者。”
明知是客套话,但在极度疲累下能从一个美女口中听到客套话,已经让很多人如沐春风。
“这也意味着,”陈雪枫顿了顿:“热身阶段结束,接下来我们将进行真正意义上的选拔。”
热身?
吴论想起了昨天的一千米障碍,爬绳梯时,一个S师特战连的上士不慎从六米高的绳梯上摔下,右臂骨折。孙祥问他原因,回答只有三个字,睡着了。
能让人累到在爬绳梯时睡着的热身。
“为什么说是热身呢?很简单,这四天我们没有一次强制要求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退出,走掉的四十六人里,除了骨折的方庆,全都是承受不住压力自愿离开的。但接下来,我们会从你们当中进行末位淘汰,当然,只要你想走,仍然可以唱歌。现在有没有要唱一曲的?”
鸦雀无声。
如果说第一天来时面对孙祥的询问所有人的静默是出于骄傲和不屑,这次的沉默则是在抗拒和回避。短短四天,大家已经发现,人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刻,并非遭遇困难和危险,而是静下来有了思考时间的时候,之前四十多人的歌声,有一大半都是在毫无征兆时突然唱出来的。前两天,睡在吴论身边的那个上士,上一分钟还在笑嘻嘻地跟郭来四说着荤段子,说着说着就唱出了那句恶心的“生活是一团麻”。
钝刀子割肉最疼。就像这些天总是钻进衣服里的沙子,说不清是哪一颗压垮了你。
陈雪枫又是一笑:“是不是怕丢了面子?这一点你们不用担心。我的经验是,奔着面子的人,没有一个能撑得到最后。所以今天把大家叫到一块儿,第一件事就是让你们再想想,自己为什么要来选特种兵?累成这样值不值?”
郭来四一脸无赖样地摸着肚子,眼神迷离,吴论想起来他说是为了追女孩才来选拔的。
“你说说看。”陈雪枫点了第一排的大个子。
大个子唰站了起来,道:“报告教官,你应该也看了我的档案,我外号‘战狼’,三次战区大比武我都是拿了前三名的,我们营长说了,我不来雪狐,是雪狐的损失。”
这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在这几天,孙祥他们没给这帮人一句肯定和鼓励,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
陈雪枫笑意更浓:“战狼同志,你知道王安石吗?”
大个子一愣:“知道。”
“王安石有次跟苏东坡他爸吹牛,说自己的儿子过目不忘,你猜苏东坡他爸怎么说?谁家的孩子读书要读两遍呀。”
陈雪枫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能来这儿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大个子红着脸坐下了。
“你呢?”她点了另一个。
那人站起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很简单,为了证明自己。我记得第一个退出的兄弟说,雪狐这种选拔只会把人身体搞垮,无助于训练,我当时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这几天下来,我看明白了,你们就是想试出我们这些人的极限。这种机会对我来说很难得,我想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
“你以前从来没达到过极限?”
“没有。”
“现在呢?”
“感觉还差得远。”
众人都觉得这回答非常解气,没想到陈雪枫却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雪狐这种选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参加,我们凭什么要白白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突破极限的机会呢?”
“……当然,我也能给雪狐做贡献。”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为了感谢雪狐让你成为一个狂拽酷炫的兵王,你也会为雪狐卖命?”
“不是……我是说……”那人似乎被陈雪枫绕进去了,想了想只能坐回椅子上。
吴论觉得这女的挺有趣,再牛逼再硬气的人,似乎都能被她轻易找到破绽。
“随机点了两位,回答都不太满意。我必须提醒各位,如果没想清楚为什么来,你们肯定是撑不到最后的。我们在部队呆久了,平时都很烦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但雪狐历次选拔的胜出者,包括站在你们面前的三名教官,都是靠一些很虚的东西才挺到最后的,至于是什么,必须由你们自己找到。”
“好,刚才我也说过,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末位淘汰,当然,我们要参考你们的综合表现谨慎做出决定,有可能排在最后的人也不会强制退出,但我必须提醒你们,如果在排名靠后的情况下表现仍无起色,出局是一定的。现在拿起你们的笔,在纸上写下你们觉得前四天表现最差的三个人的名字。”
郭来四正摸着肚子,听到这话手瞬间停住了,开始东张西望。
这招很残忍,吴论想,这些天一起摸爬滚打,谁行谁不行是一目了然的事,可表现最差的怎么忍心写下自己的名字呢?写完了还有勇气撑下去吗?
他犹豫了一下,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吴论”。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写的最艰难的两个字,他也知道,别人多半会写他,这四天除了郭来四,就属他最差,包括下午那次丢人的幻觉表演,等于直接给自己判了死刑。
坐在身边的张若谷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读懂了这眼神,张若谷也写了他。
毕竟是273,如果他不写自己,心里那一关是过不去的。
每个人都很犹豫,最后两名是吴论和郭来四,这毋庸置疑,但倒数第三是谁就不好说了。除了一贯神勇的王穷通,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短板,写谁都有充足的理由。
吴论写完自己、郭来四和S师的一个下士,反而觉得一阵轻松。既然已经被锤到了土里,下一步就等着破土而出了。
他不自觉地观察着教室里每一个人,从他们手臂挥动的幅度,轻松读出了自己和郭来四的名字,至于那个第三人,意见倒是极分散,张若谷也得了几票。
张若谷又看了他一眼,他必须写下吴论的名字,可心中的歉意无法消除。吴论害怕这种尴尬,轻声说道:“没事,我看了他们的动作,有老王八陪跑呢。”
“收上来吧。”陈雪枫道。
教室一角突然响起了歌声。
是吴论写的那个下士。
陈雪枫静静地等他把歌唱完,道:“每次进行到这个环节,总是有唱歌的。”
孙祥瞪了他一眼,摇头道:“出去收拾行李吧。”接着粗暴地把桌上的纸团成一叠,飞快地扫了一遍,喊道:“得票最多的,吴论!”
吴论直直地盯着前方。
“倒数第二,韩东方!”
韩东方正是刚才唱歌的那个下士,可是,郭来四呢?
“倒数第三,彭远!”
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郭来四呢?
身边的椅子突然一动,张若谷站了起来,满脸通红。
“教官!我要举报!”
吴论已经来不及拉他了,孙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鼻子几乎要贴到张若谷的脸上:“你举报什么!”
陈雪枫也走了过来,轻轻拉开孙祥,道:“张若谷,有什么情况你可以跟我反映。”
张若谷目不斜视:“刚才做完扛舟跑的休息时间,我看见郭来四向孙祥教官行贿!”
“行贿?”陈雪枫看了眼孙祥,小心翼翼地站在了两人中间,孙祥怒不可遏,仿佛随时会一个巴掌把张若谷掀翻在地。
“没错,郭来四之前就说过,他能来选拔就是给雪狐的人送了烟酒,刚才我看他跟孙教官说笑的时候偷偷把一叠钱塞进了教官上衣口袋里。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郭来四才没出现在名单中。”
“你这么说有没有证据?”
“陈教官,您可以看下我们写的名字,郭来四肯定比韩东方和彭远多。”
吴论坐在一旁,眼神绝望,你跟典狱长举报狱卒,这不是找死么?
郭来四似乎也没表现出有多吃惊,手仍然在肚子上摸来摸去。
吴论不愿再看他那张无赖的脸,忍不住斜眼观望其他人,发现他们都不太自在。
他突然明白过来,不只是自己和张若谷,大多数人刚才都发现了郭来四和孙祥的猫腻。但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真有人敢站出来说这事。
“如果名单没有问题,你怎么说?”孙祥道。
“甘受责罚。”
吴论可以确定,所有人都写了郭来四的名字,他当然也知道,张若谷这罚是挨定了。
陈雪枫一张一张地看完了所有的A4纸,动作比孙祥慢了三倍。
“只有二十个人写了郭来四的名字,没错啊。”
“不可能!”张若谷大喊,眼珠子里全是血丝。
“跟我去冲冲水、清醒一下吧。”孙祥几乎是把张若谷拎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