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弈在这里已经工作三年了,他每天第一个来到观测站,那时早上5点,天空还有点点星光。上晚班的人看到他来了,便起身准备走了,他们朝许弈点点头,道一声再见。这个时候整个观测站空无一人,看着这夜卫星对于太阳的观测数据,自从他来到这里,他就尽可能地找事情做,尽可能地接近这里科技的中心。在这里的三年,许弈已经了解了他们的工作方式,对于太阳风的预报他们一般采取两种方式,一种是基于日冕和日球层模型的太阳风数值预测模型,这是一种纯数据的推算,但直到现在人们对于太阳风内在的形成依旧不清楚,这种模型精度以及预报速度都不及第二种。第二种是太阳风经验预报模型,这个方法在以前便一直被采用,基本原理就是构造冕洞事件的特征参数,如面洞面积,来进行预测,这个方法简单快捷,而且经过一百多年的经验积累,以及学者对于参数的不断修正,这个方法用来预测太阳风暴反而更加适用。
许弈看着信息墙上的数据,他如同以前一样,开始对那些繁杂的信息整理,不同的观测站,不同的观测时间,不同的观测设备都会对观测的结果造成影响,这就对工作人员的能力有极高的要求,还需要他们具有专业的知识好对信息进行准确的定位。许弈最先看到的是太阳磁场望远镜对于太阳局部的图像,之后他又看到磁场成像仪得到的全日面太阳磁场图像,曲线,波峰,这是一座大山,这是一片森林,那些有用的信息隐藏在其中。许弈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些曲线,在它眼中,它们似乎是有生命的,它们不停地舞动着,上下左右,又开始旋转。许弈注意到了一个波峰,这个波峰十分不平常,他不由的握紧了双手,他向四周看去,再一次确认没有人后,他开始调出了11年前太阳耀斑爆发前的观测数据,通过对两次的数据做了比较,这个线的趋势是相同的,再一次确认,他长呼一口气。他在这片森林中,大山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了。
他先是轻点了一下,将其中的一处的图表更改了位置,图表中那个山峰状的曲线被抚平了,将这个新数据拟合,看起来是完全符合正比例曲线,但虚假的就是虚假的。他的组长马上就会来的,许弈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像往常一样喝一杯咖啡,开始谈论着前一天的国家大事,之后,他们看向被许弈做了手脚的数据,不会有任何怀疑。
今天对于太空天气的预测已经发了出去,这是对于太空天气的最后修改,如果出现较大的错误,将要有人为这个错误买单,而这个错误,已经十有八九犯下了。欧洲的预测站表明他们发现了太阳黑子已经开始在太阳表面聚集的情况,这是太阳耀斑爆发的前兆。
许弈敲了一下主任的门,门自动打开。“主任。”
主任没有抬头,“我听脚步声就是你,有什么事?”
“我来到这里已经三年了,我最初来到这里是为了心中的久藏的理想,我想到了现在,我的希望的生活已经感受到了。到了现在,我也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我学习新知识,面对新的世界越来越吃力。我想,我已经不适合这里了,我们那时讲究颐养天年,虽然现在算着年龄还远远不够说出这种话,但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太年轻了,所以我还是老了。”许弈走到主任的桌前,将手中的一封信递了出去。
“这叫辞职信,我们那时辞职要用这个。”信上没有一丝褶皱,许弈拿着它的时候十分小心。
“这算是你送我的礼物吧,我倒是挺喜欢这些东西的,没有事你就先出去吧。”当许弈走到门口的时候,主任又补充到:“将杨组长叫过来吧。”
这一夜,许弈又站在了星空之下,他又面临着困境,他必须做一个决定,他一遍遍地回忆着那个和章北海谈话的夜晚,他想在其中找出让他继续下去的理由,他需要一种精神力量。看着漆黑的天空,点点的星光也被吞噬,许弈感到了自己的弱小,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开始在他心中蔓延出来,逐渐的,他的双手无力,双腿麻痹。累了,他穿越百年的时间到底为了什么呢?人类的延续?可是万物总有尽头,宇宙都不可能永生,那人类所追求的延续又有什么意义呢?但许弈也明白,这就是命,一种天命,人们逃不出,三体逃不出,万恶的宇宙也逃不出。
许弈缓缓地走回家中,他轻轻地关上门,坐在沙发上。妻子刚洗完澡出来,看着许弈坐在沙发上,便也坐了过去。“抱抱我吧。”妻子说道,“还记得我们恋爱那一会儿吗?你总是把我抱到你的腿上。”
“每个情侣都会这样。”
“那可不一定,鑫和她丈夫就没有过,我们今天聊着以前的事,她对我说,她很羡慕我,在一个正值青春遇到了一个可以共度一生的人。她认为我们的爱情如同青春恋爱小说那么美好。”妻子叹了口气,接着说,“现在的孩子啊,竟然连这种感情都慢慢消失了,他们的世界已经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理解的了。”
许弈低着头,时间不可以回溯,珍贵的东西就因为时间永不可回溯而变得珍贵。“后悔来到这个‘未来’吗?对不起,当时是我自作主张。”
许弈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妻子露出了微笑,这个微笑许弈看了无数次。“都是一样的,好与坏都是这样的,我们不能一边享受着这个世界的好,又一边抨击着它的坏,而且……”妻子说道这里却底下了头。
“而且什么?”许弈柔声问到。
“有你在,这不就挺好的吗?”
许弈亲了亲她的额头,心中的感动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是的,是的。”在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人们内心到底害怕的是什么,人们本身对于生的渴望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大多数的不是害怕自己死亡,而是害怕最珍视的东西消失。父亲与母亲害怕自己的孩子消失,祖辈们害怕自己的家族消失,相爱的人害怕对方消失。这个世界不幸福,不舒适,可人们从这个充满荆棘的人生中还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珍珠,这颗珍珠是牵绊了他们一生的东西,就算自己死去,就算一切在宇宙的背景下显得毫无意义,人们也不想在他们生前确定这样一个事实——自己的珍珠将会被破坏。不甘心,我们怎么也不甘心自己所在意的一切被侵略者毫无意义的抹去,然后自己就这么被遗忘。
许弈就这样抱着妻子,许弈害怕她会离开,也害怕自己会死亡,时间毫不停歇的往前走,似乎没有尽头,但许弈似乎看到了时间的尽头,这个尽头似乎就在自己的前方,他一伸手就会到,恐惧让他不寒而栗,这才是死神,他正步步紧逼着。
第二天,许弈出去了,他要去寻找一种可以对抗死神的方法。他需要去拜访一个人,如果可以他更想去找章北海,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章北海还在冬眠中。有很多东西在网上只能知道冰山一角。
“请问是。”
“你是?”屏幕中出现的是一个老人的样子,看起来70多岁了,但这也不一定,因为现在的技术可以让人延缓衰老,他的双鬓花白,打断许弈的话,眼神中充满了敌意,如果不是想确认站在他家门口的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事,他一定叫这家伙滚开。许弈可以确定他一定会的。
“我叫许弈,原谅我冒失地找到您,我想找你了解一些事情。”许弈看着这个虚拟投影,他露出冷笑。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钢印先生?”许弈接着说,他不知道这样对方会不会生气,大骂他一顿,但也有可能他打开门。
虚拟投影消失了,他最后的表情还是冷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正当许弈准备离开,明天再来拜访时,门打开了。
“你这恶心的蟑螂,来找我到底有什么屁事?你们害得我还不够惨吗?”他坐在一个轮椅上,手中拿着啤酒,他朝着门外的许弈骂到,他的嘴角上扬,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许弈倒是被骂得摸不到头脑,他一定把我当成其他一类人了。许弈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门啪的一声关上。
“你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布瑞克上校,请允许我还这么称呼你,我曾在亚洲中科院的太空空间天气预报局中工作过,我利用那里的检索系统查到了关于你的信息。”许弈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来找我干什么?还特地查我信息,我要是告诉你上司,你的工作就没有了,还会受到不小的麻烦。”
“我已经不再那里工作了,昨天辞职的。”
“你叫什么来着?”
“许弈。”
布瑞克点点头,“要不要来杯酒?算了,给你是浪费。”
“我想了解一些关于思想钢印的事?”许弈看着他,这个人又露出了他招牌式的冷笑。
“那东西早已经是过去的东西了,是历史留下的碎屑。怎么,你想来一个坚定地胜利思想?就算你再有钱也买不到了。”他双手一摊,手中的酒瓶掉在了地上,酒也洒在了地上。
“你叫什么,先生。”
“许弈。”
“许弈先生,能不能在帮我再拿瓶酒,就在那个柜子里,哦,你自己想喝自然也可以拿一瓶。”他这句话说的却是十分平静,就像是一个绅士一样。
许弈拿了一瓶给他,自己也开了一瓶。
“你还真喝啊。”
许弈拿起酒,“干杯。我感觉你特别痛苦,这是为什么?”
“当你脑中有两种坚定不移的思想时,你会被折磨疯的,我就是在现实和信念的夹缝中苟延残喘的人。”
“你得杀死其中一个。”
“我办不到。”
许弈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没有仅存的思想钢印的机器吗?”许弈突然问道。
他喝了一口酒,咧嘴一笑。“没有。”
许弈点点头,站起身来。“那我该走了。”
“等等,留下来和我把酒喝完吧。”
这并不是什么难的请求。“酒挺好喝的,比起我们那个时代,味道变了不少。那种属于酒的香醇似乎变少了。”
他冷笑着:“是好酒。”
夜晚悄然降临,这是的许弈在地球的阴暗面,虽然不见阳光,但隐藏在太阳光下的星星依稀可见。许弈知道,太阳下的黑子正在聚集,这是发生太阳耀斑的前兆。许弈想起了叶文洁,这个将人类出卖的人,她引来了侵略者,她自以为自己可以对人类的恶做出反抗,但在许弈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反抗,这是放弃,放弃成为人,放弃救赎人,而开始安然的用人类的错来否定人类的对,就像是妻子所说的“我们不能一边享受着这个世界的好,又一边抨击着它的坏”。但许弈并不恨她,因为这是整个世界的错,是世界给了这种人成长起来的土壤,这是整个世界的原罪,而她只不过是这种罪的受害者,是这种罪的代表者。她以前是一位科学家,还算是许弈的前辈。她在给三体发射信息时是怎样的感受呢?许弈希望她得到了解脱。
百年前,《太阳辐射层内可能存在的能量界面和其反射特性》发表,这就是将太阳当做发射器的理论基础,许弈看了很多次,并在这个太阳的方面做了许多研究,希望更进一步。在三体危机爆发后,这个领域成了人类的梦魇,少有人再在这方面做研究,但不包括许弈。
明天凌晨三点左右,太阳耀斑将会爆发,这次的太阳耀斑可能会给现在的世界添不少麻烦。但这不是许弈所关心的,在中科院那段时间,他孜孜不倦地工作的,几乎很少犯错,杨组长很信任他,不出意外,杨组长也会很信任许弈走之前给他的那份资料,那份虚假的资料是不可能预测太阳耀斑的,但是现在他现在可能发现了,但有点晚了。所以他会动用紧急通讯系统,向外太空的船只直接发布避难信息。许弈每天早上都在破解这个系统,但经过仔细考虑,他觉得这个做法会将他暴露的,于是他便在紧急避难系统下面搭建了另一个程序,只要他启动紧急通讯系统,那么位于地球赤道上空的同步卫星除了完成本来的使命外,还会朝着太阳发射一条信息,就像当初叶文洁那样。不过又有一些不同,因为这次正好遇到了太阳耀斑,在叶文洁的有关理论中,太阳内部存在一个电浆薄膜,这层薄膜产生“增益反射”特性,这就是放大电磁辐射的能力的来源。这个理论很粗糙,甚至只能说是一个猜想,但很多重大的发现本就是在无意中发现,这些无意的发现有是在丰富积累下的必然。
卫星发出的信号功率远远无法达到太阳放大信号的阈值,但是现在是一个特别的时间。太阳是一个磁力活跃的恒星,磁力就像是平静水面下荡起的涟漪,在经过11年的变化后,引起了太阳内部磁场的磁能散耗,太阳活动和电流流动关系密切,太阳耀斑的出现就是说明太阳内部出现了双带重合的共轭电流带,其实就是叶文洁所谓的电浆薄膜,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电浆薄膜的增益效应就会进一步增大,这时的太阳不仅对于输入的功率的阈值要求降低,放大效应也同时增大。不过和以前的效果不同的是,所放大的信号不再是全宇宙的广播了,只是朝着单一方向的发射。许弈也不知道这个信号会发射到哪里,如果运气好,和他所设想的一样,这个信号穿越数光年的距离,再一次的撞进一颗恒星的怀中,信号的功率达到了这颗恒星放大它的阈值,然后这个信息就会开始它的第二次之旅,这一次将会是对于全宇宙的广播。
许弈累了,他将他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他什么都不想去确认了。不想去观察太阳耀斑的方向上有多少恒星,不想去思考他的计划能有多大的成功可能,因为就算去看了,也无法做出任何改变。他回归了普通人的生活,偶尔去找布瑞克喝喝酒,倒是通过他认识了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