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早已见识过智子的魅力,但亲眼见到时还是让人一阵恍惚:美艳,柔和,灵动;这个女人好像不知怎么就拥有了双倍的女性基因。所有用于形容“女性气质”的词汇都翻一倍才配得上她。
这份魅力打得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朝别墅里探了探身子,带着一丝窘迫躲过了她的手。好在别墅墙上不断跳跃、涌动的绯句让我有足够的理由把眼睛放在其他地方。
她招呼我来到大厅,由于时间问题我拒绝了她的茶道,只是简单的泡了一杯清茶。对立而坐的时间里我继续着我的观察:屋外的翠山绿叶,墙上装贴的书法,屏风上的‘京唐纸’洒满群青与云墨。我想起了我在几个世纪前的一趟旅行:那次表演后我住在京都岚山颇有名气的星野屋山庄上,这里的风格几乎与那座和风豪华客栈一模一样,只是这儿的景致更高也更好。
我产生了新的疑惑:无论是智子本人还是她身后表现出的一切细节,对于日本传统文化的热爱都不似伪装,这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如果它们想要一个女性的形象来传达它们的想法明明还有更多的选择:圣女贞德,能够完美的暗示两个文明间漫长的战争实属三体文明在苦难中生存而不得不做的无奈之举;花木兰则柔中带刚,并且身上更受欢迎的流行性:这几百年人们已经把这位的故事给拍烂了。
“您好,智子女士。”许久,我终于开口道,“我应邀而来,参加一位对我们两个世界而言都十分重要的朋友的葬礼”我犹豫再三,不知这是否符合三体人的理解,但为了表达自己的善意,还是说:“我们对此感到无比伤痛。”
微笑褪去,智子表情又浮现出超乎我意料的悲伤:“是的。对于1379号观察员的逝世,我们亦是如此。”
“怎会如此?”我用以哪怕对于人工智能来说都够快的速度反问:“对于地球文明而言,他是全人类在三体世界唯一的朋友,可却是你们世界最大的罪人。”
“我们在为过去三体文明的所作所为表示忏悔。”智子仍旧神情真诚的望着我,她的脸上,白瓷般的光泽一点点褪去,变得如同女孩的肤色一般温和而健康。“对不起,李先生。但三体人已经改变很多了。”与她对视的时候,我的脸稍微红了一下,脑子恍惚中思考着她话里的真实性。
“就像地球人也已经改变了许多一样。”她缓缓念道。
“智子小姐,”我努力找到我此行的身份应有的态度,强打精神说道:“我愿意相信您所说的,三体人已经改变了很多的这个说法,但我们仍有许多不解的地方。”这当然是在说谎,但我没有停顿:“你说的不错,地球人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你们的文化作品,以及您本身的存在,正是这些变化成因的一部分。你们分享给人类的科技技术让整个人类社会都欢欣鼓舞;可在社会文化层面,你们了解我们,我们却对你们哪怕一丁点的面貌也不曾了解。”
我顿了顿,这时已经彻底把那丝因智子的美貌带来的茫然从我的脑海里挥散开来。“这对很多能够左右地球政府决策的人来说,是个危险的讯号:智子小姐,你们在刻意隐瞒。这可能让地球人做出你们不愿看到的应对。”
我无理的打量着智子的面庞,试图找到一丝丝蛛丝马迹。她的文明曾一度在这场战争中占尽了上风,甚至斩断了地球人最后的一丝希望,然而造化弄人,那个曾几何时全人类都认为是个骗子的罗辑,现在该称呼他为执剑人了——最终力挽狂澜。它们曾经是那么接近胜利,面对这样几乎明面上的威胁,理应恼怒。而且这个时候惹恼他们,总比之后在葬礼上惹恼他们强。
“对不起,”智子再次道歉,“恐怕,我们在这点上仍然是无法让步的。”我打算说点什么,智子却罢了罢手继续说道:“三体人选择隐瞒自己的外貌和现在的社会面貌,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们确信这二者都会对两个文明之间的友好交流产生毁灭式的影响,我们热爱你们的文化,所以我们知道你们心中的一些想法:无论是‘非我族类’还是‘恐怖谷效应’。”智子望着我,依旧是那种真诚的眼神:“我们的科技已经掌握了足以修改我们三体人外形的技术,请您回去告诉他们:给我们一点时间,刚刚所说的这一切都不再会是秘密。”
我再次陷入沉默,思索着其说的一切,无论是智子还是她身后表现出的一切细节,对于地球文化的热爱都不似伪装,三体人难道是在多灾多难、地震频发的日本身上看到了自己影子,发自内心的在地球文明中找到了归宿?另一方面,如果说三体文明确实仍对地球有所歹意,似乎确实也不该传递过来这么多的科学技术,但是……
“三体人几乎不为任何人举行葬礼,至少从不为非最高执政官举行。所有三体人的遗体唯一的处理方式就是脱去水分,在火焰中化成飞灰。飘进冰冷的太空,不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
智子又一次先开了口,这次我甚至感到她的眼神多了一丝湿润:“您知道三体文明改变的最大的地方是哪里吗?是1379号观察员与执剑人罗辑最后交谈中所说的‘爱’。”
扯淡吧。我此时脸上的轻蔑一定溢于言表。
“我们本大可不告知人类世界1379号观察员离世的消息,而不是透过政治渠道把这件事告诉给人类的高层。这给了你们一个有探究我们的机会;也不必举办这场葬礼,更不需要接受PIA的要求,让您参加这场葬礼。”我还是不信这鬼扯谈的“大爱无疆”论,但我确认没看错,一道痕迹划过了智子的面颊。
她的表情是那么的无助而又凄美,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帮她擦去那道泪痕。“爱让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选择,就像罗辑先生说的,换一个思考方式我们都能更好的活下去。我衷心希望人类能够看到这个选择。”
她最后没有用我们,而是第一次用了我这个称谓,这更在内心某处打动了我,眼前这个佳人明显有一种混淆人思维的能力:她明明是个机器人,却比我见过大部分的女人更像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一时间我手忙脚乱,反而像是那个被逼问着的人。
我赶忙岔开话题,又急急的吞下了那杯茶水,告诉智子我已经准备好出发了。我的第一次试探无疑打在了棉花上,但不重要。智子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眼神里比未落泪时更多了一份更生动的神色。她告诉我那套能把我带去三体世界的设备被放在了别墅的后院的一间屋子里,我将在那里前往三体世界,成为人类世界第一个亲眼见证三体世界的人。
我们站起身来,开始向后院走去。因为离得更近,比平常看起来打上许多的月亮把月光洒满了整个走廊。在前面带着路的智子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向我:“刚刚您问了我这么多问题,不少三体人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想要问您。”
在我愕然的表情下,智子接着说道:“我们很好奇,李先生。对两个世界而言都这么重要的一场葬礼,PIA为什么会派您……没有冒犯的意思,”她意味深长的停了一下:“这么一位脱口秀演员来参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