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玛人曾有过和地球人非常相似的经历。
在文明的“童年时期”,诺玛星的科技高速发展,诺玛人信心倍增,对未来满怀憧憬,热切地想要在宇宙中寻找同伴。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向外太空发送了数不清的电波信号,以及数以万计的没有确定目标的深空探测器,较为详细地介绍了诺玛星的具体位置和星球上的风土人情。
这种疯狂的行为在那一时期越演越烈,直到诺玛星球的学者建立起了成熟的宇宙社会学,诺玛人认识到了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这种作死的行为才被紧急叫停。然而此时此刻,以诺玛星球为中心的一大片区域,早已经布满了诺玛人留下的痕迹。
诺玛人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他们集合了整颗星球的力量,制定了“清洁工计划”,组建了数百支小型的太空舰队,从各个方向出发,力图拦截、清除之前在搜寻外星人的行动中发射的电波信号和深空探测器,但是却收效甚微。
当时的诺玛星上,弥漫着一股悲观绝望的气氛,几乎所有的诺玛人都认为,他们的星球面临着毁灭的危机,黑暗森林打击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就在这时,一支“清洁工”舰队在搜寻深空探测器的途中,遇到正在执行侦查任务的地球人邱思齐,并将他绑架,带回了诺玛星球。
通过与邱思齐建立起交流,诺玛人了解到了三体人入侵地球,并与地球人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斗智斗勇的故事。这个悲剧性的故事,却让诺玛人欣喜若狂,仿佛看到了黑暗森林中一线光明。
“什么?你说诺玛人从三体人入侵地球的故事里看到了一线光明?”听到此处,首脑实在忍耐不住,打断了邱思齐的讲述,“可这个故事,难道不正是黑暗森林法则的完美论证吗?地球人因为对宇宙法则的无知而暴露了自身的位置,进而招来了灭顶之灾?”
邱思齐微微一笑,说:“从地球人的角度来看,的确如此。可是如果从第三方的角度来看,这个故事的真相又是如何呢?在地球人得知三体文明的存在后,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并不是立刻消灭它,而是希望可以将三体文明引入地球,为人类文明带来新的生机。”
“可那些是人类当中的叛徒,他们只是人类当中的一小部分人。”
“没错,你可以认为他们是人类的叛徒,但他们也的的确确是地球上最先获知三体文明存在的一撮人。况且,ETO可并不是一个弱小的组织,它在地球上顽强地生存了数个世纪之久,而且它的成员很大一部分都是人类社会中的精英,这就已经说明,在合适的环境下,ETO的思想完全有可能成为主流。”
首脑刚想要反驳,邱思齐立刻摆摆手制止了他,并继续说道:“我们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当三体人得知地球文明的存在后,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同样,他们并没有计划消灭地球文明,而是聚合力量,打造了一支强大的舰队,孤注一掷地计划入侵地球。”
“可是三体人入侵地球,是因为他们的生存环境极端恶劣,文明朝不保夕。”首脑已经隐隐猜到了邱思齐的观点,反驳的语气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坚定了。
“没错,是的。可是综合两者来看,我们便发现了问题所在:无论是处在幼年阶段的地球文明,还是更为成熟的三体文明,无论是生存环境优越的地球人,还是生存环境恶劣的三体人,从文明诞生之初直到今天,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大家都对自己的生存状态很不满意,大家都对外星文明抱有强烈的幻想与渴求。再结合自身的文明发展历程,诺玛人得出了结论——文明的发展,永远难以满足膨胀的欲望。处在任何阶段的文明,都拥有一个简单的共同点,那就是欲求不满。除非在文明发展的过程中,欲望本身被科技所消灭。但是这样一个无欲无求的文明,也不会对其他文明产生威胁,在黑暗森林中几乎等同于是不存在的。”
“固然,生存是第一要义,可是生存的状态同样重要。文明越是发展,其对生存质量的渴求便越高,看看我们的ETO组织吧,其中的降临派,就是被文明的饥饿感折磨到绝望,宁愿放弃生存的权利,也要摆脱这种饥饿感。”
“前辈,还记得黑暗森林法则是如何描述的吗?‘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黑暗森林里的每一个文明,不光是持枪的猎人,更是一个饥肠辘辘的猎人,他们潜行于林间,不光是为了寻找敌人,更是为了寻找猎物。”
说到此处,邱思齐停止了讲述,好留给首脑足够的时间,来消化这些复杂的信息。
很显然,邱思齐的理论已经完全占据了对方的大脑,首脑沉默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之久,才终于再度开口:“所以,诺玛文明和地球文明一样,曾经是一个无知又闹腾的小孩,在黑暗的森林中点起了篝火,在篝火旁大呼小叫。但是很快,诺玛人意识到这是一个极端危险的举动,但是他们的位置极有可能已经暴露,并且无法挽回。因此诺玛文明收起了手中的猎枪,伪装成一个人畜无害的孩童,并拿出收藏的猎物,放在篝火上烤得喷香,并让香气在森林中飘散开来,吸引那些饥肠辘辘的猎人靠近,与他争抢猎物。”
邱思齐笑道:“前辈描述得相当准确,事实上诺玛人制定的这项计划,就被命名为‘篝火行动’。当然,诺玛人在执行这项计划前,首先很慎重地确认了两个重要的前提,其一就是‘猎人们的状态’,黑暗森林里的猎人每一个都饥肠辘辘,这一点我们前面已经有过探讨。其二就是猎人们使用的武器,在黑暗森林里,没有猎人会使用猎枪去猎杀对手,他们必须使用威力更大的重型武器。”
“这话怎么说呢?”
邱思齐解释道:“请前辈想一想,当一个猎人被人用猎枪射杀,他的尸体还会大体完好地留在原地,供后来人研究,他随身携带的情报、物资都会被杀手所获取和利用,这难道是黑暗森林中会出现的状况吗?在宇宙中,文明的分布相对是很稀疏的,当一个文明发现了另一个文明的位置,它要越过茫茫星河去击杀对方,还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只能使出全力,一击必杀,不仅要摧毁对方所在的星球,更要摧毁对方所在的恒星系,要让有关对方的一切,统统化为齑粉。这才是黑暗森林打击的常态,这种程度的攻击,就算不是核弹级别,最不济也是一发火箭炮吧。”
首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想吃到对方留下的烤肉,就不能开火;只要一开火,一切都将化为齑粉。所以,诺玛人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激发那些躲藏在暗处的猎人们的饥饿感,让他们对食物的渴望压过对死亡的恐惧,用劫掠来代表击杀。”
“没错。在黑暗森林里,入侵,就是沟通的开始,是交流的一种方式。黑暗森林法则,在诺玛人这里,确实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在地球人眼里,黑暗森林法则是这样的: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
可是到了诺玛人这里,法则的细节变成了这样: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饥肠辘辘的猎人,手持威力巨大的火箭炮,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第一个出现的念头就是开炮将其炸为粉尘。——当然,如果他闻到了烤肉的香气,那么他通常会再认真考虑一下。
邱思齐接着说道:“诺玛人邀请我作为他们的顾问,我们一起精心调配了一份‘烤肉的配方’,希望它散发出的香气,可以满足不同猎人的口味。对于三体这样的文明,我们描绘了一个宇宙中的世外桃源,以丰富的资源和完美的生存环境引诱他们前来;而对于更高等的文明,我们担心一点生存资源不足以让他们冒险前来,因此我们炮制了更多的诱饵,编造了许多并不存在的超自然现象,诱发这些文明探寻真理的好奇之心;当然,我认为最具诱惑力的,还是那一副并不存在的宇宙文明分布图。我想,既然黑暗森林是宇宙文明的常态,那么这样一副标注了所有文明具体坐标的地图,应该会是各种高等文明趋之若鹜的至宝吧。”
首脑叹息道:“可是你们的篝火行动,简直就是在饮鸩止渴啊。万一你们真的引来了比诺玛人更强大的外星文明,你们又该如何应对?入侵过后,等待诺玛人的,恐怕还是灭绝吧?”
邱思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苦涩笑容:“还真让前辈给说中了。篝火行动在开始执行后,第一个被吸引来的,就是一个远比诺玛人更加强大的外星文明,诺玛文明险些被毁灭。篝火行动,差点就变成了一次引火烧身的自杀行动。”
首脑心中一动,扭头望向了舷窗外。
“古战场?”
“没错,你们来时看到的那些残骸,就是诺玛人迎战入侵者所留下来的遗迹。这场战争的规模超乎我们的想象,诺玛人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在清扫战场,但是直到现在都未能清理干净。”
首脑幻想着那场就发生在他周围的波澜壮阔的星球大战,一时间不禁心潮澎湃。
“你刚才说过,诺玛人引来了比自身强大许多的敌人,但是诺玛文明显然还好好地存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诺玛人到底凭借什么赶走了强大的敌人?”
“赶走?不不不,诺玛人没有赶走入侵者,他们就留在这里。事实上,就在不久前,你们才刚刚和他们打过交道:不久前困住三体舰队的那片黑域,就是这些入侵者制造出来的。”
“啊!”首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他已经完全被邱思齐讲述的故事所吸引,“这么说来,这的确是一群不容小觑的对手。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诺玛人征服了入侵者,还是入侵者征服了诺玛人?”
“他们谁也没能征服谁。在战争结束后,双方结成了一个强大的军事同盟。”
“为什么?如果诺玛人实力不济,又暴露了自身的坐标,凭什么能让强大的入侵者与他们结盟?”
邱思齐望着首脑的双眼,神秘兮兮地一笑:“就凭他们手中掌握着一件神奇的秘密武器——微观同盟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