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劲夫还没从被深海模式唤醒带来的不适感中恢复过来，整个人有些疲惫。手边的小桌上是已经喝了一大口“苏醒茶”，这是一种专门用来恢复身体的调节剂。
休息舱门悄无声息地划开，他的副官拿着一份刚刚加热过的单兵速食包走了进来。看了一下桌上剩下的半杯调节剂，副官说：“总指挥应该尽快将苏醒茶喝完，不然电解质紊乱要恢复好久。”
唐劲夫屏住呼吸将剩下的调节剂一口喝完，然后问道：“我们到英仙臂了？”
“从星图上看，目前是英仙臂的边缘。与预计抵达区域相差30万个天文单位。”副官回答。
“不应该啊……”唐劲夫皱了一下眉头，挥手调出全息终端。“导航系统再不靠谱，也不至于差了5个光年的距离出去。”
“舰队是收到了地球的命令，所以提前将我们唤醒的。”副官说，“总指挥先吃点东西吧，一会儿李主任会给您准备简报。参谋处的高层助理是首批唤醒者，您和几位副总指挥、各舰舰长是第二批。距离舰队官兵全部唤醒还需要大概140个小时。”
“知道了，让李修远在舰桥等我。”
副官敬了个军礼，转身退了出去。
唐劲夫拉着扶手慢慢从床上站起，身体还在与眩晕和无力作斗争。年近五旬又整天被埋在案牍工作里，这样强度的远征已经开始让他感觉体力不支了。
但愿能找到一颗各方面都和地球差不多的星球，真找到了，我就不走了。
他心里一边想，一遍缓步走到保险柜前。保险柜的感应器在探测到唐劲夫的生物特征信息后，立即启动多层校验逐一进行比对。全部核对完毕后，还需要他手动输入一个15位的密码进行人工确认。
这个保险柜中保存的是一台微型量子计算机。
“土星级”星舰每一艘可以容纳2万人，像北海舰队和哥伦布舰队这样的远征舰队可以带着四五百万人进行星际移民。再加上冷冻胚胎，基本上可以保证人类文明在另一个地方发展时能够保持足够的DNA多样性。
而带着这样庞大的一支舰队远征，其舰队本身就是一个小型社会，来自舰队内部的风险甚至高于来自宇宙空间的自然风险。因此每支舰队的总指挥和四名副总指挥都会有这样一台仅供本人使用的量子计算机，这台计算机可以直接与位于地球的联合政府取得直接联系。
按照既定流程，当地球方面给舰队发送任何新指令的时候，命令文件会通过这台计算机直接送达舰队指挥部这五人，同时也会在标准频道上发送给舰队参谋处。如果这是一条公开的命令，那么指挥部五人和参谋处收到的命令会完全一致；如果联合政府有其他考量，则会将命令的真实意图密送给指挥部，而发送给参谋处的则是被加工过、或隐掉一些细节的命令文件。
这种保密是单向的，参谋处并不知道指挥部有独立的一套通讯系统。如果两份命令不一致，为了能够顺利完成真实命令，指挥部五人可以视情况以投票表决的方式来决定是否公开联合政府的命令。
而此刻唐劲夫计算机上显示的这条命令显示着橙色标签——这意味着指挥部与参谋处收到的命令总体上一致，但在命令的动机上有所隐瞒。他捧起还冒着热气的单兵速食包，一边吃一遍浏览命令文件。
降维打击、进程树失效、L宇宙、仿生人升维小队……
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将过去半年中地球上发生的事情基本了解完毕。
……在已知宇宙中，人类逃向任何一处都无法保证自身的安全，散播文明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不论是逃亡主义还是美化过的蒲公英计划，本质上都是在避战求生。
鉴于此，地球联合政府与联合军事委员会宣布：“蒲公英计划”正式终止，从现在起，你舰队开始执行“审判者计划”。
请注意：以下内容为审判者计划整体战略，你舰队可视情况酌情考虑是否公开或部分公开。
唐劲夫到达舰桥时，早已待命的参谋处主任李修远以及其他几名职级稍低的参谋立即从座位上起身向他敬礼，分别处在四艘副旗舰上的副总指挥也都以全息影像的方式一同出现。五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都神情复杂，他明白，其他几位也都已经读完了那份文件。
“小李，说一下目前的情况。”
李修远起身将一个银河系的三维模型投射在大家面前。“总指、各位副总，现在我们已经处在英仙臂的边缘，距离此前预设的位置相差295678个天文单位，将近5光年的距离。我们接到联合政府的最新命令是暂停原定计划，就近寻找新的高维跃迁切口。”
“跃迁切口是什么意思？”副总指挥程益东插话问了一句。
“这是地球方面给过来的解释。”李修远说，“军科院的周兆鑫院士认为，四维空间在三维空间中的映射分布并不是均匀的，有些区域可能更容易进行维度跃迁。他将这些可能存在的区域命名为‘跃迁切口’——总指，坦率讲我不明白为什么周院士的一个理论假设就要暂停整支舰队的任务，虽说我们携带的能源足够用，但这样还是太浪费了。”
李修远将舰队所处的位置设置为一个亮点，然后将星图放大，聚焦在英仙臂末端的区域上。
“大家请看——我们的舰队在这里。原本继续向前29万个天文单位，就会抵达目标区域，但根据最新的命令指示，我们需要做一个90度大转弯，向英仙臂上游行进。命令上并没有具体解释这样做的原因，但根据密度波理论[8]，旋臂上游的引力更强、物质密度也更大，几乎可以说是恒星孵化器。如果真的存在跃迁切口，我们推测它应该会是在这个区域。”
唐劲夫看着星图陷入了沉思。
深入虎穴——作为一名军人，这并不是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难的是整支舰队的思想工作。惩罚者计划九死一生，几百万人的队伍如果在思想上没有高度统一，那么最终不但可能导致把北海舰队全搭进去，任务可能也没法完成。
唐劲夫双手拄在全息演示台的边缘，抬起眼睛向四位副总指投去询问的目光。还是程益东打破沉默，替他发布了一条命令：“小李，舰队班子要开一个闭门会议，参谋处的同志们先回到工作岗位吧，战斗岗位可以往后延，通知各舰抽调人手优先唤醒后勤人员。”
参谋处及其他工作人员先后退出舰桥，偌大一个控制中心，就只剩下唐劲夫一个人，以及另外四人的全息影像。
“这次事情有点大了。”舰队副总指挥、同时也是陆战团团长弗拉基米尔说，“我说话比较直接，大家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就这次来讲，联合政府在要求我们执行一次自杀任务。”
“老唐，是时候对舰队进行军事化改造了。”分管科研、文教的副总指挥，同时也是军科院院士的韩曙光说。
联合政府派出的舰队虽然是以战斗编制进行组建，但组织结构上仅在最高决策层实行军队体制（各舰除舰长外的管理岗位均由该舰上的人普选选出），而考虑到初期蒲公英计划的目的是星际移民，因此整个舰队实际上更像是生产建设兵团的形式——战斗力当然不差，但抓生产、搞建设才是最拿手的。
“命令既然发了过来，相信联合政府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韩曙光补充道，“尽早准备吧，舰队现在的情况，我不确定是否能完成任务。”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肖凌云，似乎在征求后者的意见。
论资历，其实肖凌云做总指挥也没有任何不妥。作为唯一一名仍然在世的、参加过对三体总决战的高级将领，他在军中威望极高。此次随北海舰队远征是他主动要求的，他想将蒲公英计划作为自己的退休之旅。
肖凌云又仔细看了一下星图，然后低下头沉默了半晌。他前倾的头部刚好与旋臂投影的末端重合，让整个星图看起来仿佛是从他脑海里冲出来的一般。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二维展开一旦发生，舰队即便飞出银河系也没有幸存的可能。这一仗必打。
“唐总指，各位同志，你们准备好过苦日子了吗？”
论战力，北海舰队在各大舰队中数一数二，从装备到人员配备都是一流。但唯独肖凌云说的这个“吃苦”，其实所有人都没准备。因为他吃的苦，是被写进人类战争史的。
在末世战役中，肖凌云曾提前十年规划，以核弹引爆数个小行星。经过引爆前的精密计算，无数小行星残骸在其后的十年里逐渐被三体舰队阵地行星的引力捕获，成为围绕在阵地行星周围的小行星带。
三体人原以为这片天然形成的屏障至少能对人类星舰起到预警作用，却没想到最终成为全歼三体舰队的最关键一环——核爆后，肖凌云就带领快速反应部队隐藏在小行星残骸后面以飞船最低能耗伴飞。
整整十年，这支奇兵在所有通讯频段上保持无线电静默，以至于到最后连地球方面都认为肖凌云阵亡。在总决战打响后，他下令将早已安装在小行星带上的战术核弹系数引爆，这些小行星残骸再次解体，变为致命的陨石雨坠向三体舰队的前哨基地。漫天的陨石雨不间断地轰击阵地行星长达230多个小时，许多三体星舰还未起飞就被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击毁。
三体人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进化到跨星际文明的程度，最后却和恐龙同一种死法。那一战被称为末世战役，而肖凌云一战成名。
战后肖凌云返回地球，但长期暴露在太空的生活已经让他的身体发生不可逆转的病变。由于他没有任何亲人，军方安排了肖凌云进行冬眠，让他去未来能够治愈他身体的时代。这也是为什么肖凌云穿越四百年时光还能再次穿上军装的原因。然而这一次，他真的有些累了。主动申请加入北海舰队时，有记者曾问他为什么要再次出征。
“星辰大海是你们年轻人的征途，却是我最终的归宿。我们只是恰巧同路罢了。”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