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兆鑫再次踏上南极大陆的土地时，距离马修自杀已经过了八个月。由于历史进程树在一个半月前完全失效，南极基地已经失去了它最核心的应用价值。派出的探测器依然可以进入四维空间，却再也没有传回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如今，经过改建的进程管理中心即将迎接它最后一项历史使命。
听说仿生人的小队也即将抵达后，周兆鑫与路方远一起在基地停车场等他们。与基地内完善的设施不同，空旷的停车场并没有维持很舒服的温度。历史进程树失效后，整个基地的经费也随之骤降，许多不必要的花销就只能省下了，常驻的工作人员和世界各地派来的学者也走了大半，只剩下十几个人维持着基地的基本运转。
路方远轻微地晃动着身体，脚上的极地靴与地面发出咚咚的敲击声。“委屈你了周院士，这次来可能没有上次那么好的条件了。其实你没必要跟我一起等在这里，基地里面暖和点。”
“不要紧，至少这是我对他们尊重的表达吧。倒是你啊路主任，现在心情不好受吧。之前听你说这次任务可能是这个基地最后一次正式任务，结束后就要关闭了。”
“不瞒你说，如果单论对这个基地的感情，确实舍不得。但从我内心来说，反倒轻松了不少。”
“怎么讲？”
“你有没有发现，对‘确定性’的追求可能真的是写在我们人类基因里的缺陷。联合政府把整个文明的发展都寄托在进管中心的报告上，遇着大事先问我们——这更像是一种新的封建迷信。你说我们今天所做的事情，跟古代帝王请神仙术士来预测国运有什么区别？——诶，我还真想到一个区别，我们算得比较准。就是代价高了点，每次起卦，都要烧掉纳税人价值几百万的资源。
虚长你几岁，私下我叫你一声老弟吧——也不怕你笑话，哥哥我是真扛不住了。每次报告交到你面前要你签字的时候，你只要一想，政府的政策制定、文明的发展走向，每一步你都需要负责，就知道这是多么煎熬的日子了。”
“你这个角度我倒是从来没考虑过，但相信我，至少在探索宇宙本源这件事上，你们的工作是有意义的，马修的死，也是有意义的。”周兆鑫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位科研工作者承受着的精神压力是自己从来没想到过的。
随着广播系统的嗡嗡作响，停车场厚重的闸门开始缓缓打开。一股寒风从闸门缝隙中涌入，与金属闸门摩擦着，发出如号角一般的轰鸣声，让原本温度就很低的停车场变得更加寒冷。
仿生人的升维小队终于抵达了。
如果有其他平行世界的观察者悄无声息地观察这间会议室，并且这个人恰巧是一名人类学家的话，他一定会将眼前的一切记录下来作为自己研究课题的一部分。
进程管理中心并不十分宽敞的会议室内挤下了三十几个人，除了升维小队以及周兆鑫、路方远外，其余的军方、政府高层以及行业专家都通过全息影像远程参加会议。由于空间狭小有限，有些人的投影甚至与其他人产生了重叠。光影相交之处，淡蓝色的亮光仿佛在提醒着人们那是真实与虚幻的交界。
仅仅几个月时间，程友斌的身体就像是老了十几岁，精神状态也比此前差了许多。所有人到齐后，他用一声并不很大、却十分清晰的叹息开始了这次会议。
“现在的情况，大家基本已经了解了。八个月前降维打击刚刚出现时，我对仿生人升维这件事是完全反对的。但现在看来，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温斯女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珍妮·温斯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了会议室中央。“各位的期待我很清楚，”她说，“但坦率讲我没办法保证。关于降维打击的事情，我和我的小队是在签署秘密协议之后在训练期间才陆续知道的。这和我们当初设想的完全不同。”
“温斯女士，你要知道，你们现在获得的是人类最高等级的支持。升维已经不仅仅是你们设想的那样去‘探索生命的更广阔的舞台’，而是有着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目前学界都不相信一个维度会平白无故地消失，你们要找到原因，并且给出能扭转它的方案。”雷·布拉德利的目光一如数月前让珍妮·温斯签署秘密授权时一样冷峻，“我们需要你的成功，也需要你的忠诚。”
布拉德利将目光转向温斯的幕僚长、也是升维小队中唯一的人类——克里斯·霍本。
霍本几乎没有犹豫，直接了当地说：“主席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的政治倾向性的。如果联合政府同意我参加这次任务的原因是希望我能充当人类监察员的角色，恐怕你们找错了人。我帮助仿生人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在我眼里没有族群跟物种的差别。”
看着周围没有人说话，霍本再次补充了一句：“我想问各位一个问题，你们认为，文明的第一需要是什么？生存，还是探索？”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这是三体危机后就推导出的宇宙社会学公理，大家应该都知道吧？”一名学者说。
“没错，但我对这条公理有着不同的解读。”霍本说，“比较能为大众所接受的理论是，文明是带枪的猎人，大家需要尽量隐藏自己。但请大家回顾一下我们人类几千年历史，你们会发现在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冲突中，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这个观点已经被一代又一代军事家所证实了，最近一次实例，也是我们对三体人的主动出击。”
“回到我上面的问题，如今我们正面对一个我们所不不知道的敌人。这个敌人也许是我们不知道的高等文明，也许就是宇宙本身。面对这样一个未知的敌人，探索未知，就是我们的进攻。换句话说，‘探索’这个行为在我看来才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所以，我建议与会的各位不要再在仿生人是否忠诚于人类这个问题上纠结了，真的没必要。”
霍本说完后望向温斯的方向，同时迎上了后者的目光。那目光温暖而明亮，有感激、有信任、也有一种让他久违了的怦然心动。但这个瞬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一直没有说话的周兆鑫开口，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我知道敌人是谁。”他说。
所有的人都看向了他。
“有件事我一直没和军科院汇报，主要是我自己没捋清楚。从南极回去后的几个月，我时常会翻看马修留给我的笔记。”周兆鑫环视四周，继续说道，“首先声明，这只是我个人的推论。我下面要说的事可能有点颠覆大家的世界观，也许它是假的，但从目前观测到的结果来看，它几乎可以肯定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