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波心被一阵轻快的铃声唤醒时，才发现自己已在朦朦胧胧中酣睡了一觉。
枕边的托马斯正睡得香甜，浓密、卷翘的睫毛安静地覆盖在他的眼眸上。
周围幽暗无光，不知道是谁悄悄关上了那盏昏黄的灯。她惊得连忙站起身，动作很轻，快速地扫视了下四周。
除了微弱的鼾声和呼吸声，一切都静寂如梦——孩子们很乖，睡得很沉。叶波心舒了一口气。
就在她仔细审视房间的每一处时，蓦然发现在靠近门口的角落，有一道模糊不清的暗影。
那道阴影原来是静坐着的，这时候站立了起来，将破旧的电灯开关“啪”地一按，黯淡的灯光一下子充斥整个房间，光线虽微弱，叶波心还是看清楚了是谁。
“你坐在这里干嘛？”她问Demon。这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难不成我要站在这里——站两个钟头？”Demon故意揶揄道，扬起一侧的眉毛。
“你明白我的意思，”叶波心摇了摇头说，“我指的是你呆在这做什么。”
他额间的眉毛舒展开了，嘴角扯开一个弧度，带着几分傲慢和狡黠。
“哈，某位负责照看小鬼们睡觉的老师自己却睡着了，我帮你的忙，履行了职责，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才对？”
叶波心含羞带愧地低下头。
Demon说得没错，她确实应该保持清醒的，可是托马斯的小手，像有某种催眠的魔法似的，让她不敌倦意，昏睡了过去。
此刻，她初醒慵懒的脸庞上，那淡淡的粉色红晕显得更加绯红了，变成了一抹艳丽的玫瑰色。
她垂着眼，从嘴里嘟囔出一句：“谢谢。”秉持她一贯的作风——在该说对不起的时候说对不起，在应该道谢的时候不吝啬道谢。
只是随口一句的玩笑话，却收到如此客气的回应，反而让Demon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候，淘气的孩子们陆续苏醒过来，他们的活力一旦被唤醒，便重新投入到一片沸腾的喧闹之中。
于是Demon看着叶波心被一个孩子唤了过去，开始为几个幼小的孩子穿起衣裳来。
来了位年轻的教师一起帮忙，没多少功夫的时间，孩子们都整齐地穿戴完毕。
叶波心领着他们去洗手。
今天，恰好是杰杰小朋友的生日，长着圆嘟嘟脸蛋的他，最爱吃蛋糕之类的甜品。
教室外，槐树下的长桌已经摆好，浅色桌布的刺绣边缘，在风中微微浮动。她知道，稍后片刻，就会有孩童嬉闹的欢笑声响彻在温暖的大地上，传进她耳鼓的不是电话的铃声，而是树上小鸟清脆的歌声，就会有柔和的风轻轻吹拂，送来清洌可人的花香。
叶波心也同样洗了个手，这时候，从起床后就紧紧跟随在她左右的图图，在自己擦干手后，突然将一小片的纸巾递给她。
“是要给我擦手的吗？”她疑惑地问。
图图面含羞涩，点点头。
看着那一点零星碎片，叶波心的眼里半是笑意半是惊讶，还有点哭笑不得——这纸巾只有她指甲那么大，连擦一根手指头都嫌可怜呢。
但是，这么小的孩子，竟懂得体贴人了，她的内心充盈起一阵满满的惊喜与感动。
弯下腰，她对图图说了声“谢谢”，就在这一刹那，传来“砰”一下撞击的声音——是小查理，他不当心把头撞在了卫生间的小门上。
叶波心急促地跑上前，在他的脑门上，发现了一个肿起的小包。
“痛吗？”她按捺住内心的紧张与忧虑，用平常的语气问道。
“痛。”小查理露出一副无辜委屈的样子。
“晕吗？”叶波心继续问。
“晕。”
“我看你是饿晕了吧。”她笑笑。
小查理耸耸肩，似乎受到叶波心的感染，笑容漫上他的脸颊。
“查理，起了个小包，没事的，不用去理睬它，过段时间就会好的喔。”叶波心轻轻抚摸了下他的前额。
Demon此刻放下手中最后一只板凳，他想到，今天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个莫名其妙的日子！
按照往常，在安娜请求他的帮助时，他应该会板起脸，这样答复她：“我看上去像是干这种活的人吗？”
但是今天他却没有——没有板起脸，也没有拒绝，反而是围绕着长桌，摆上了三十只——掉了漆的凳子！
一定是这里古怪的风，把他的理智给吹散了。
否则，他不会有这些异常的举止，譬如现在——目光不由自主地搜寻着叶波心的身影。
她与查理的对话就这样缓缓传入他的耳朵里，Demon凝视着叶波心出了神。
安娜在什么时候走到他旁边，他也浑然不觉，直到耳边响起她的声音：
“Max对孩子们真的很有一套，我想这个大概就是她受到孩子们喜欢的原因。”
Demon愕然收回目光，像是内心隐秘的一角被赤裸裸地全然呈现，又好像他正在做的是一件偷偷摸摸的事。他竟然感到羞愧。
安娜没有注意到Demon眼里闪过的复杂情绪，继续往下说：
“叶波心是打心眼喜欢这些孩子，尊重他们每一个人。是的，您可能会觉得好笑，只是一群小东西，要尊重什么？如果你和孩子们接触久了，就会发现真是这么一回事。”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叶波心，随后又开口道：
“这个姑娘和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安娜，别看他们小，脑海里已经开始慢慢形成一个丰富的世界了。这时候，引导他们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就十分必要。小孩就像小大人一样，对待他们，我们有时就得像对待成人一样，可不能敷衍了事，含糊欺骗过去。’’
说完，她转头看了眼Demon，他正若有所思地两眼望向前方。
大约就在这时候，叶波心领着孩子们来到长桌前，小家伙们急不可耐地跃上了小板凳。
硕大的蛋糕端上桌的那一刻，一声声惊呼从张成O型的小嘴里飘散出来。
这真是一块份量十足的草莓蛋糕。顺滑的淡奶油包裹着香草蛋糕胚，上面点缀着新鲜草莓。晶莹透亮的小颗粒，像珍珠一样散落在一层层蛋糕里，让人看了垂涎欲滴。
每个孩子的盘子里都盛好一块后，叶波心惬意地在一处空地上坐了下来。
她拾起脸，蔚蓝的天空上飘荡着朵朵云彩，远处一座座石砌农舍半掩于错落有致的庄园之间。阳光透过树间的罅隙，洒下一地的金辉。
她最爱夏日的白昼，可以尽情呼吸阳光的气息。
Demon提着一张小板凳，抬步到她面前，
“这里就没有一把像样的凳子吗？”
自得其乐的宁静被打破，叶波心没好气地说：“你手里的这把就是最好的了。”
“那我还得恭喜我自己了。”
“你说的没错。”
Demon没有再搭腔，安然地坐下，一双长腿直直地朝前伸展着。
四下里恢复了和谐宁静的气氛。叶波心的目光被孩童们揪住，笑容绽放在那些红扑扑的脸上，这是多么纯粹的快乐！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灰色绒皮布袋，从中抽出了一个蓝色的本子，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
微微发黄的纸张，散发出一种陈年独具的气味。叶波心手上夹起一支笔，在上面写起字来。
Demon瞟了她一眼，想看看她在如此宝贝的本子上写些什么：6月24日，周日，晴。今天……。哈，他半觉有趣，半觉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女人居然还有这份情怀——在本子上写日记？
“在写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叶波心抬起头，“你不会感兴趣的。”
“你不妨试试。”Demon深邃的眼眸极具穿透力，唇角浅浅地勾起。
她停下手中的笔，清澈而聪慧的眼睛望着他，有那么一会儿，她沉默着，没有回答，随后笑了笑，说道：
“我在记录孩子们的变化。他们每个月的进步都让人感到欣慰。比如说，点点啊，以前容易尿湿裤子，现在每次要上厕所的时候，都会跟老师说了，还会以双脚来回跺作为信号。小女孩雯雯也可以自己穿袜子了。还有，小查理！今天早上跟我说他会系鞋带了。”
一提到孩子们，叶波心分外高兴，一个劲地说了下去：
“每个小孩都各有特点。像是那个剪着齐刘海的kimi，特别喜欢唱歌，但是时常记不住歌词，他就会乱哼几句，却总能在调子上。陪他睡觉时，看我没有被子盖，还会分给我——贝贝呢，是一个小吃货，天天问，老师，我们今天吃啥。——还有，小关，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傲娇地嘟着嘴，一声不吭地坐着，你对他说什么，他都不理睬，不回应。就在我差点要泄气的时候，瞧见他一直直紧紧抱着他的水壶，于是就随口称赞了句，你的水杯很好看啊——呵呵，没想到，这竟然是通关密码。紧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他的水壶如何如何好……这是一个夸赞他的水壶就和你要好的男生。”
聊起孩子们时，叶波心的眼里投射出火花似的炯炯光芒，可是，就在说完这些话后，她静默了几分钟，眼神慢慢黯淡下来，Demon锐利的目光注意到了叶波心的变化——她的头低沉下来，像在深思着什么事，一片乌云掠过那张白皙红润的脸庞，眼里有一丝烦恼痕迹。
“怎么了？”Demon双手合抱在胸前，故作漠不关心地问。
叶波心知道此刻自己脸上的懊丧情绪一定十分明显。
“我难过的是，如果哪天我长久没去看他们，他们必须在如此小的年纪，就慢慢懂得——没有谁能陪你到永远。”
曾经有一回，她连续三个月没有去看孩子们，图图因此变得愈发沉默，一个人坐着，不说话，老师问他，想不想Max，他说想的。
一想到这种情况可能会再次发生，她会辜负孩子们的期待，叶波心不由得一阵叹息。
“早点认清这个事实对他们比较好。”Demon冷不丁地说。
叶波心从一种伤感的情绪中抬起头，略带鄙夷地觑了他一眼。
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
这时候，托马斯手捧着蛋糕，神情有点拘谨地走了过来，他没有走向叶波心，而是定定地站在了Demon面前。
“叔叔，”托马斯的声音有些踌躇，“请你吃蛋糕。”
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在叶波心的意料之外，她没想到平时脸上总挂着一丝腼腆的，神经质般笑容的托马斯，会做出这样一件不同寻常的举止来。
但是，他做了。
托马斯抹了一把蛋糕上的奶油，突然将这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径直盖在Demon的脸上！
Demon猛地一下站得挺直。叶波心也惊得立了起来——从那双快要喷出火的眼睛里，可以明显感受出他的震惊和愤怒。
“你看，你看，这些才是真正的小恶魔！你怎么不管管他们！”Demon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间说话。
“所以我前面叫他们先洗个手。”
“叶、波、心！”他低声咆哮着，咬紧了下唇，忍着怒气。
这难得折磨他的机会，叶波心怎么会放弃，于是又趁机火上浇油一把：
“就算他们是捣蛋的小家伙，也是快乐的小孩，可爱的天使，哪像你——长大后变成长腿的怪物、吸血鬼，专门依靠别人的痛苦生活。”
随即，她蹲下身，轻柔地对身边的小家伙说：
“托马斯，你长大可不要变得像这个坏叔叔这样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