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在家,李夏林天天想着学校里的人和事,想着自己的学习和未来。有时候,她会主动帮着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父母是舍不得张嘴说让她这个娇闺女这样做的,她感到了种地的吃苦、不易。有时候,她和村上小兰姐一起去很熟的人家串门子,有时一起玩、聊天。
有人在时不太觉得,当她一个人在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望着椽子一遍遍数根数时,她觉得照这样下去,生活很没意思。有时她去河边走一走,会想起小学放学后在河湾抽毛芽的情形。李老妈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想着法变着样子做饭给女儿吃。夏林的气色好起来,胖有十来斤。身体逐渐强壮。
九八年后秋,她在同学的帮助下,去了镇上第三初级中学就读,进了三年级(2)班。由于学生多,中间排还是三张课桌拼着用。这时,她坐在第二组的中间排,靠北头的位置上。
这一天下午,李夏林吃完饭,坐在自己座位上。班里这会有点糟杂,有刚吃完饭进来的,有往外出去刷饭盒的,有出去接开水的。她向左边教室门外望,门外花坛里的冬青树,还是永远那么青绿,上面一成不变地被修剪的平平整整;比大人腰还粗的杨树上,东北风正吹过树枝,太阳光透过树林,不均匀的洒在树下的空地上。
这是一个不冷不热的季节,有着让人感觉舒服的气温。夏林班级西边是三年级一班,一班的隔壁就是学校的伙房。来来往往去伙上吃饭的各年级各班的学生们。他们有的手上用筷子穿一串白馒头,饭盒里盛着饭或菜;有的小心的端着菜;有的一手拎着水壶,一手用瓷茶羹盛着饭菜。向西去的,向东回的。他们身上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
突然,李夏林两眼笃定,盯着一处不放。她眼中有一个元素就是自己身上的颜色。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体恤,和学校里的某个人的体恤衫是一样的:一模一样的颜色,款式,并且都是针织的。就是那种荧光绿,这是一种青中泛着黄的鲜亮颜色。
她每天都会看到穿那样衣服的那个男生,和另外的三四个男生一起,从教室门外的台阶下路过。有时是去吃饭,有时去买热水,有时是吃饭回来。那位男生的头发亮密,向右偏分,又黑又长,有着明星林志颖那样的头型。他走起路来腰杆挺直,胸部上倾,硬着个脖子,把脸昂的很高,走路说话,连笑容里,都带着一股犟劲与傲慢。有时白色的夹克外套,黑裤子,军绿球鞋。里面穿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一样的款式和颜色。
李夏林第一天不是故意去往外看,可到了第二天,她想到,昨天看到他,就又往外看,就又看到了他。连下来的几天,她有意在吃完饭的时候往外看。每次就这样的看着他和别的几位同学,说着话,有时逗着乐,从自己的眼睛里过去…他不是别人,就是五年级时的前桌,好朋友的哥哥—付清风。夏林在心里就纳了闷了:他难道就没有看见过自己吗?就没有发现在学校里,有女生和他穿一样颜色的衣服吗?她每次都这样问自己。后来她听别人说话时,知道他一直到现在,都是全年级的尖子生。
不知道是怎么了,每天的那个点,李夏林都不由自主地往教室门外看,都要等他从自己的视线里路过。有时,一时没看到,但他过一会,准会过来或是过去,好像每天这样看到他的时候,她才会放心。我这是怎么了?天天都能看到他?怎么有这么巧的事?天天都这么的准时准点,怎么回事?夏林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这样想。
话说无巧不成书。终于,有一天,在学校的校园里,夏林刚从校外的伙上吃完晚饭,进大门直走一段路,绕过一个大圆花坛半周再往前,正去教室的路上,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的左边,停在那儿:“唉,你的政治课本,能不能借给我用用?”她一看,是付清风。这是一条进学校大门去往教室的必经之路。这令她非常意外。他们同学过,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在她心里,付清风可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今天在自己的面前,怎么变得这么没有礼貌?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还是压根不好意思叫自己的名字?
她看看他,他把头几乎看不出来的埋了一下。从小学到现在,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夏林万万没想到,清风对自己连最起码的称呼都没有。要是别人这样说话,她理都不会理,但恰恰是付清风。她好像紧张了一下下,也没有时间多想。不去计较对人的尊重与不尊重。连训斥的目光都立不起来,便低着头说:“行啊,我去给你拿去!你在教室外面等我!”说完,她惊慌失措地跑到教室里,梦游似地找出政治课本,到外面递到他面前。也不好意思去正眼看他,正感到为难。“我们班的政治课本不够,我没有发,先用用你的!”清风接过政治课本,也没看她,却向她解释。“好,拿去用吧!”说罢,扭头就走。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教室里的,只觉自己像空中漂浮的影子一般,路上没注意脚下的地,但也没摔脚,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座位上的,夏林感觉自己的心里,不知怎地,开始有些乱了…
隔有一天,本班政治课时间到了。“黄珂,下午的政治课,咱俩一起用你的政治课本吧!”她怕对方听不清,“我的被别人借走了!”“好哇,没问题。”李夏林开始向她的同桌求助政治课本了。同桌二话没说,满口答应。
“黄珂,下午的政治课,能不能咱俩用一个政治课本?我的…”她还没说后面的,“没问题,可以!”同桌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抢着答应了。
“黄珂。下午的政治课,能不能咱俩还…”夏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后面的话,但同桌好像很习惯了,“可以!”虽然只有再一再二,但自己也已经再三再四了。要是再往后,也不好再说了,因为她知道,委屈同桌等于耽误同桌。
好几堂政治课过去,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夏林几乎都是挨过来的。每次都会和同桌共用一个政治课本…又马上到一节政治课时间,她又向同桌说用一下人家的政治课本。
李夏林的同桌黄珂,留着比一般男生头发长一点的短发。她是那种天生不用擦粉,但看上去比擦了粉还要显得自然白的女生。头发像焗的外国洋人黄,单眼皮,算不上太大的眼睛很机灵。性格外向,和全班男生女生从第一天见面就是自然熟,她本身就心直口快,加上单纯,经常就是想到哪说到哪,有什么说什么。班里好多男生女生都把她看成小妹妹。黄珂是应届生,夏林属于少半个的二分之一复读生,黄珂平时对夏林有着很难得的学习精神上的佩服,和一个妹妹对姐姐的尊敬。她们已经很熟了。
黄珂用天真的眼神瞅住夏林,眨了一下眼,开始说,“谁借的,还没还你呢?”“啥时候还你呀?!他用都不知道你也得用哩!”语气中带有责备不满和卫护。她俩关系不错,她这样问,完全是处于关心,可不是不想和李夏林共用一个政治课本。夏林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向她打听。“你知道在哪能买到咱用的政治课本吗?”“我可以问问俺伯,打听打听。”黄珂这会不知道,但她愿意帮忙。“好哇,你打听完了,告诉我一声。”夏林充满希望,感激地说道。珂的父亲是本校二年级的生物老师,她平时就和父亲在学校分的办公室里,吃住都和父亲一起。在多次过星期天不回家,初三留校继续学习,黄珂极力邀请的情况下,李夏林去过同桌住的地方,在那里吃过饭,打过热水,洗过头发。
同桌对她问的事很上心,吃一顿饭的功夫,回到班里就说听她父亲讲,县城里的高杆灯再往北去几百米,有一个书店,卖各种书和学习资料,可能会有。“好的,非常感谢!”夏林记下了珂对她说的话。
这会正好是农历八月上旬,地里的庄稼再有半个月左右就要收获。到了过星期的日子,夏林在院外吃完晚饭,送碗回灶伙屋,老爹老妈还没吃完。她随口交待道,“妈,我明天去县城书店看看!”李老妈停下了嘴里的咀嚼和跳动的筷子,一时呆了,她万分意外。她看看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的个头已经高出自己很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女儿嫣然成了一个大姑娘。她好像面对着的是一只羽翼丰满,翅膀变硬,即将起飞离开鸟巢的小鸟。“那么远你怎么去?”夏林用水瓢从缸里舀水漱了两下口。拿手抹了一下嘴,“骑自行车去!”“你行吗?都没去过!”老妈用怀疑的目光说。然后嘴皮子上下碰几下,舔了一下嘴唇,再没说出来话了。她想说不让她去,但又想想孩子大了,也顾及女儿的脾气。“我可以的,我可以边走边问。”“那好吧!”李老妈用不知怎么办的目光望着孩子,看她从屋里出去,夏林却始终没正眼瞧她一下。
李老爹知道女儿出去了,便小声用不愿意的语气对李老妈厉害开了:“她干啥去呢她!跑那么远,又没去过。你可问问她去干啥去呢!”李老妈大声不乐意的怪着语气:“你哩闺女你还不知道!不想说谁敢问,问问一会又是一顿怪,要问你问,我不问!”李老爹害怕女儿听到他打听自己的事儿,落个一顿说,一顿不愿意,不作声起来。他就是这样,喜欢在孩子面前当好人,让李老妈当令孩子们觉得爱管闲事的那一个。他知道不恰当的事,自己不去做,就想让别人去做。
夏林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比镇上更远的地方。她只知道县城的方向,却说自己一个人骑自行车去,她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而是有一种力量,促使她这样做。李老妈有些担心,但她也没说阻止的话。
周六早上,吃完早饭,李夏林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秋天的早晨已明显有了重重的凉意,树上的叶子显得又厚又沉,庄稼变了颜色,目光所及之处的草不管高的矮的,能结种子的都结了种子,这个季节,万物好像都在慢慢衰败,给人老气横秋的感觉,加上不那么悦耳的知了声,让人或多或少增添几分多愁善感。但是后来太阳一出来,她的心情瞬间亮起来。夏林不知道县城具体在什么地方,只知道是要先到镇上,然后顺着公路,一直往东去。有二十多里地。她就这样开始盲目的去做了…
往前骑行有二十几分钟,拉货物的大车从她身边一啸而过,带来一股吸力,形成极大的劲风…时值后秋,公路两边沟里都有少半沟水。沟对面的地里,还有不少在地里弄庄稼的人。
李夏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去县城里最大的那家书店,买政治课本。她顾不上脚下的累和阴凉的风,左右两边有村庄向她的后面去。正走的路段的上方,有“事故多发地段”的醒目标志。夏林心里忽地一下子变得好紧张。她看到了离公路很近的边上,一个村庄的名字,这让她更惊心。
在她没上初中的时候,闲坐在奶奶门前人堆里,就听村上的大人们在一起聊天说过,说在去县城,从哪哪到哪哪的一段公路上,说的就是正在行进的路段。故事大概是这样:路窄临村庄,在天很冷的季节,有骑车子围围脖的年轻女孩们,她们在公路上骑车,风一吹,散下的围脖随风卷进路过的车轮子里,人都绞死了…想到这里,看到路标上的字,李夏林的背上都会一阵发凉…她默默的张嘴深吸了一口气,再把气从鼻子里轻轻送出去。一路上都在心里提示自己小心点,再小心点,靠路的右边走,靠路的最右边路上走…
终于到了县城边上,人车多起来,路复杂宽起来。进县城不远,就开始向人打听那书店,很快地,便找到了。
这是一家经营多种书,宽敞的,有一定规模的店,从小学到高中的各种有关学习上的:课外习题,练习册,作业本,复习、学习资料,应有尽有…所有的书,资料,都分阶段,有规矩地一排排,一行行,一摞摞地整齐的码放着。店内有三个人,一男两女,三十多岁的一对店主夫妇,一位刚毕业不久,戴着眼镜的女大学生。李夏林松了一口气,“您好,请问有初三的政治课本吗?”“是今年的新版吗?”那男店主问。“是的,”“那没有,因为今年新的改版了,我们有以前的。”“那好,不好意思了!”她这样对店主说道。虽说有些失望,但她还心存侥幸。“那您知道哪有卖的吗?”她又重新开始打听。“我们是最大的店,就没有卖的,都没有。”“好的,知道了,谢谢!”夏林虽有些泄劲,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对人家说着。听完店主的话,她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停下想了想,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心存希望。她骑车又去打听了好几处,也都说没有。她再也没打听到新的书店。夏林沮丧起来,一边走一边推着自行车,走了一会儿,想着出门时给老妈说的回家时间,眼看天色也不早了,她要按和老妈说好的时间,回到家里去。去一趟,没买到要买的书,她又原路返回。到家已是中午。
这是过星期的第一天。一直到星期日下午去到学校,李夏林心里那股失落劲仍没过去。到本周三政治课的时候,清风一直都没找她说政治课本的事,她在心间想,他肯定在加班加点的背呢吧。他不还,我就再等等,反正我不会去问他要去,她在心里这样想着。她想让付清风用自己的书。也想自己再去给他买一本,结果…没找到。
周四中午吃完饭,夏林从学校大门进来,走到通往各班教室的两栋楼房中间的路上,远远地就看到有人朝着自己看,那人看到夏林看到自己翘首看她的模样,就又不看夏林了。那不是别人,是付清风。看那样子,不用问,他就是特意地在哪等着自己的,他老远就看到她了。当她走近他的时候,正要先说话,没想到清风开口就问:“我借你的政治课本,你啥时候拿走啊!”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期盼已久。“我,”“呵!”夏林觉得自己被倒打了一耙,她还想说你不还,我怎么好意思去要?!夏林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应该是自己问他什么时候用完了还给自己吧,结果却被他反问了。但她后面想的话没有说出来。她看到他竟然知道了什么是不忍心。随而噘了一下嘴巴:“你不用了?”“我已经全部抄完了!”这回答让对方很震惊。说完,低着头不去看她。“那好,还给我吧,你再用的时候,再找我拿。我过星期的时候去县书店问了,都没有卖的!没买来!”李夏林给清风说了她去买政治课本的事。她想让他知道,他的事情自己是去尽力办了,虽然没有做到。“你是哪天去的?”清风很期待想知道的问,眼神想看她又不敢看她,闪了一下,就划过了。“周六!”“我也去问了,也是周六。也没买到!没卖的。”“那我怎么没看见你?你上午下午?”“我也没看见你,上午。“我也是上午。”夏林眼神看飘忽不定的看了一下清风说,语气里透出一丝可惜。“我抄了一遍,不用买了!”他不想让夏林为他的政治课本担心。“咱们回教室!”清风喊她。“噢!”夏林又轻轻地噘了一下嘴巴。她没想到他也去县里买书了,怎么就没有遇到?更没想到他抄了一遍政治书,那得花费多大的功夫啊,付清风的刻苦,努力,坚韧,毅力,和孜孜不倦的精神,让李夏林深感敬佩和震撼。到两个班外面不远,“等着,我去给你拿!”他还是没有看她的眼睛,她觉得他不在意自己,其实不是,是他不好意思看。“好!”夏林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手足无措地站在付清风班教室的外面,不停地原地换一下脚,看看教室,看看地上,两只手在不停地来回搓一下,搓一下…看他从教室里出来了,便不朝他过来的方向看。
清风班教室门开着。里面有好多同学的目光往他来的方向聚。因为他是班级乃至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不但学习拔尖,人还帅气,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发同学们的全体贯注。夏林看到了教室里面有好多双眼睛瞪大了看着自己,尤其是那些女生们,眼神充满不友好,每一双眼睛都像两把尖尖的利刀子,仿佛想用眼神把她吃下去。有什么好看的!她在心里想,之后用天下本无事的眼光也看了他们一眼,便回到了自己的班里。
到座位上坐下来,夏林想要把政治课本打开。美妙的想象涌上心头:书里会不会夹有一封信或者是一张字条?!书上会不会有一句话或是有一个什么字?!她越这样想的时候,心越扑通通跳的更加厉害…此时,她的呼吸都变得小心异常…她左手轻轻地打开书皮,右手管着所有没掀开过的部分,书面不完全打开,两手两页之间角度保持四十五度左右,再伸平,仔细地轻轻地有点怕别人看到似的开始,从第一页翻,第二页,第三页…书本里别的没有,多了好多的笔记,字迹棱角分明,张弛有度,还多了“狭隘”的“隘”字,自己写的“犭”旁,被一笔一画地在她写的原字上,顺着笔墨走向,巧妙的改过来了。他太细心了!李夏林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感觉臊的不行…她是知道他的字的,从小学三四年级就开始练毛笔字,他的字比自己的字好的太多了,但还是一笔一画的在书上记着笔记,相比之下,自己的字写的太不认真了,并决心以后要好好写字…
时间在不经意之间流逝。又到了第二学期。一年一度的中招考试结束了,夏林没有考上高中。开学后,她来到三中去复习。日子像以往那样,一天一天的过来。李夏林仍在(2)班。她就像所有学生的初三一样,每一天过得充实紧张又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