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她说什么了吗?”我在病房的窗子前面,面对着那一扇留着缝隙的门,这个角度刚好面对着整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包括花瓶里的百合,包括我。爸爸和医生的谈话顺着门的缝隙,杂乱无章的穿进我的耳朵里,这声音好大,想关上门,却迈不动脚。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海先生,我想了解一些海颂以前的事,我们到办公室聊。”林医生顺手把门关了,现在,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在白色的空间里,屋子渐渐消失,剩一个窗台,还有外面一片郁葱树林。
林医生对我的治疗,像是给我塑造一个无形的空间,他给我蓝天白云,我接受蓝天白云。
“咚咚咚。”我顺着声音望过去,门外的那个人天天都会来,18点准时到,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像童话故事里的守夜神。
他打开门快速的走到我面前,很笨拙的从背后拿出一大束百合。
“喜欢吗?我把它插在花瓶里”
他示意我把花瓶递给他,他伸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我打了一个寒颤,不自觉得向后退了几步,他跨步上前准备扶住我,我继续向后退时,不小心打翻了花瓶。
很多人怕自己的伤口不小心再裂开,于是小心翼翼的活着,正是因为这种小心,更变得脆弱和敏感。伤口的后遗症无异于两种,一种在皮肤表面,一种在内心里。
我全身发抖的站在角落里,他脸上显得无措,看着我双手紧握,他蹲下去把花瓶的碎片打扫干净,然后退出门轻轻的关上,我们的眼神不经意间对视,我的眼神躲闪向窗外,脑海里那些让人可怕的记忆又不经意的出现,这时候,我清楚自己的模样是多么的凌乱和狼狈。但是这时候林先生和爸爸走进来,他穿着白医服,我不敢看他,眼睛十分模糊,他看着我的样子,慢慢的走过来轻轻的抱着我说:“你还好吗?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他的白色衣服透露着一股力量,我没有挣扎去推开他,但我停不下来我全身的颤抖,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爸爸站在旁边,我想他比我更难受。中学的时候,爸爸看了我写的作文后很惊讶的问我为什么要选择一个人住进森林,我说森林空气清新。现在我觉得森林已经不安全了,我想去最深的海。
傍晚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很安静,林医生走了,而他又倚在床边睡着了,他很喜欢穿深蓝色的衬衫,从记忆里第一次就是这样,像是深海的颜色。黑色的头发,轮廓深的像是高中美术课本上那个罗马男人的雕塑。他第一次来医院的时候,抱着一束白百合,配上深蓝色的衬衫,像夏季被阳光升温的海水,很温和。
“你好,李景珩,我是,在海风先生的出版社实习。”他看着爸爸,爸爸看着我,我看着爸爸。
“嗯,他马上读研究生了。”爸爸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插上话了。
“海颂,见到你很高兴。”他伸出手。
我并没有想跟他握手的意思,然后他就把手伸回去了。爸爸看着我笑,他也看着我笑,我只是感觉这样的氛围轻松了不少。从那以后,他每天都来。
现在突然才感觉到,他一直在我身边,日升日落,过了好久。可是我竟然一直对他十分冷漠。我看着他的时候他醒了。
“我在这里没关系吧,如果。”他指着门的方向。
“李景珩?”
我从记忆里很大的一块空白处才找出了他的名字。
“海颂,你竟然叫了我的名字。”
……其实我对他没有太多的印象。
我希望这样能让我好好的跟他交流。可是我此刻的表现,就像逃课出去的孩子在老师面前编不出谎话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高中时候我们在一个班。”我看着他说。
人只会记得那些像录音机一样的反复出现在你眼睛里的人,还有曾经伤害自己的人,有些记忆刻骨铭心。除了这些,其他人会在一片烟雾中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你的记忆力,没有一点痕迹。
“对啊”。他高兴地点头。
“明天我们去学校看看吧。”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时隔很久,我还能轻易地踏上那个地方,真的是很不容易。
他笑着说,“好”。
我转头看见旁边一个新的蓝色花瓶,里面还是插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而窗外一片漆黑,每一个夜都很漫长。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林医生戴着耳机站在窗前,日出的红光映在他的脸上,爸爸曾经和我开玩笑说,当时来医院的时候他看到墙上贴着心理医生林森木这个名字,就决定了是他。一是因为林森木医生兴趣是花草,可能和我合得来;还有就是他很帅,给她女儿一个良好的视觉效果。他转过身来看我醒了,就示意让我过去。
“要一起听吗?他把耳机递给我。”我接过戴上。这样站在窗前看整个世界,感觉是上帝对我极大地恩赐,感觉全世界都是那么幸福。
“这扇窗子的风景很好,所以我一有空就来欣赏一下。”
我不自觉的笑了笑,他是我的医生,也是我的益友。
“你听的全都是钢琴曲吗?林医生。”
“心理医生只能听钢琴曲。”他很无奈的说。
我们都笑了。
“今天我要去学校”。
“不用了,我和李景珩去”。
“那好吧,注意安全。”
秋天的阳光和带着浅绿色的落叶,随着温柔的风,飘落在这个季节里的每一个地方。我和李景珩走在校园里,十分安静,今天是周末,所以几乎没人。他走在后面,对我突然的回头感到很惊讶。
“你为什么不走在前面?”
“嗯?前面吗?好。”
他推着脚踏车又静静地走在前面,别样的风景,蓝色的衬衫和白色的脚踏车,在金黄色的季节里显得很特别。
“你很喜欢蓝色吗?”
他转过头笑着点头。
“为什么?”其实我知道,喜欢一种颜色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就是喜欢啊,喜欢是没有理由的。”这次他没有回头,好像在他面前就是一片海。
他突然停下脚步,推着脚踏车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隐藏了很久的光芒。
我沉默的看着他。
“以前,高中时候的。”他有点紧张的看着我,像是要质问出什么蛛丝马迹。
突然他上前来轻轻地抱着我。我条件反射的颤抖了一下。
“没关系,你记得,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在你的身边保护你。你高中的时候喜欢蓝色,因为你的笔记本全是蓝色的;喜欢秋天,因为只有在秋天你才会在学校里瞎逛,喜欢在体育课躲在图书馆看书,喜欢白色的花,你英语很好,数学很糟糕,总是迟到,你每天都想绕道去花店,也总是班级最后一个走,喜欢在星期六和海风先生打网球,每次游泳课你都不会上,喜欢戴着耳机听歌,总喜欢一个人呆着。他说的时候心跳很快,我感觉他的心跳都能蹦出来碰撞整个世界。
我的脸不断在升温,冷静的感受着这些微妙的变化,于是推开他,这种情况对我来说不太好。
“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他突然地这句话让我身体的血液瞬间膨胀,他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我不知道我的极限是在下一刻的哪一个瞬间爆发。
他说的相信是相信什么,他说的那件事本来已经让我可以不再回想起就惊心动魄了,但此刻,相信这两个字又像是在让我把记忆重新捡起来锁在囚笼里,我很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这样就不用受到绝望和挤压,这样就不会像被抓住了把柄一样紧张不安,寝食难安。想要极力的解释什么,但又像是患了失语症,想要极力的否定,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紧握的双手想要把自己捏碎掉,然后我就会掉进无尽的深渊。这一刻,就是我的底线。
我应该是用逃避的眼睛看着他的吧,眼泪不停的流着,活生生的像源源不断的活泉,没有要停下来的一刻,把生命的血液流光流尽。在模糊的双眼中看见了无数个他。我拉扯着全身大步的向前走,脚已经快垮了,眼睛也尽力不去看他,更不能让自己停下来,我最不堪的角落,一直想要忘记的黑暗之地,一直遮掩的那个缺口,还是展现了出来,只能尽量跑向远方,让自己在爆炸之前尽量不伤及无辜。
“我喜欢你,以前,现在,以后整个人生。”他的声音在整个天空盘旋回响,应该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撕心力竭的说出来的吧。
我想,在他面前明明有一望无际的湛蓝海洋,而他却选择了那沙漠中干涸的枯井。李景珩,你守望的人无法接受这样的完整”。
如果人的记忆可以抹去,我会牺牲生命抹去那些最不堪的画面情节,至少我还可以剩下百合花那样的告白。来慰藉我的整个人生。
这一刻,秋季转到了冬天,我奔跑在漫天的大雪,白色掩盖了世界,也掩盖了我,一片洁白,前面没有了路,只有失去重心的人,踩着深深地脚印,刻成永恒,这就是属于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