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我从梦中醒来感受到一股冷风嗖嗖地吹在我的脑门上，我睁开困乏的眼睛看到爷爷用衣襟包裹着一只湿漉漉的小羊羔从门外走进来。爷爷把小羊放到他睡的羊皮褥子上，用一块破毛巾擦拭着小羊颤抖的身体：“可怜的小东西，一生下来还没有吃上一口母奶，母羊就死了。”
我把还不会站立的小羊搂进被子里用手抚摸着它软软的躯体，它是那么柔弱，柔弱的让人心痛。这只可怜的小羊，那么小就没有了羊妈妈。爷爷给它冲了一杯奶粉，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它吃下，它有些不会吃，奶水流了我两手。我心里却欢喜的很。
日子总算是有了一点生机和趣味。
爷爷说羊妈妈生小羊时难产，加上天冷发现时已气息奄奄，但它却用自己体内的余热温暖了它的孩子。爷爷让父亲去找兽医，父亲却索性给了母羊一刀：“爹，过两天是娘的祭日，本来也要杀只羊的。”
爷爷说父亲给羊一刀是为了放血，要不等羊死了肉就不鲜了。父亲为了羊肉鲜在母羊最痛苦的生产时刻给了母羊一刀，他让那个可怜的小羊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而他这么做，却是为了祭奠自己的母亲。我想不明白的是，奶奶已经埋在地下，她如何才能吃到那可怜的母羊肉？
慢慢地，小羊能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了，它的眼睛也睁开了，露出胆怯的目光。我高兴的不得了，抱着它在炕上跳来跳去。院子里父亲正在解剖那只母羊，他把羊的内脏扔进盆里，对着正往屋里抱柴禾的母亲吼着：“你把水烧热了先洗羊肠再烫羊头羊蹄。”母亲回过头去点着头。父亲在身后咒道：“死哑巴，再敢偷吃，哪天我像剥羊皮一样把你活剥了。”
我怀里的小羊怯怯地叫了两声，它也许是饿了。它哪里知道它的母亲正在被肢解，被烧煮。我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流出来，因为我也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我的母亲。心里为母亲感到屈辱，我的母亲她怎么会偷吃锅里的豆腐？她平时连一块肉都不舍得吃，怎么会偷吃？我想不通，她又不能回答我。我心里总是有些恨她，因为她偷吃了豆腐，她偷吃豆腐给她带来的屈辱也让我感到一种痛苦的屈辱。这种痛苦常常缠绕着我，只要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是哑巴的女儿，我就会想到母亲的不光彩，就会觉着自己比别人低了几分。特别是听到哑巴把她的六指也传给了她的六女儿时我就对自己生出一种厌恶，尤其是对那根多出来的手指，我觉着它难看极了，难看得让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到了奶奶祭日的那天，父亲带了一卷麻纸，背了一条羊腿，没吃早饭就出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的时候还是背着那条羊腿，只是少了那卷麻纸。我还是不明白，父亲去拜祭奶奶，他带着羊腿去的，奶奶只收钱不吃肉吗？可是奶奶能收钱为什么不吃肉呢？我去问爷爷，爷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奶奶原来是不喜欢吃羊肉的。我听了爷爷的话就更不明白了，奶奶不喜欢吃羊肉父亲为什么偏要带羊肉去，他为什么不带猪肉或鸡肉去呢？那只被它踢断腿又踹死的鸡还冷冻在地窖里没吃呢。他为什么不把那只成为他战利品的鸡给奶奶带去？莫非奶奶连鸡肉也不喜欢吃？我就问爷爷，奶奶不吃羊肉可吃鸡肉？爷爷脸上的黑斑颤动了一下，他有些生气地说：“小六，别问这些没用的问题，你奶奶吃不吃什么肉，她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意义！”
我看到爷爷第一次对着我生气，我有些害怕，只好闭上嘴巴让一肚子的问号憋在心里。
那条羊腿，那条奶奶不吃的羊腿很快就从锅里散发出香香的味道。母亲把羊肉和骨头分在八只碗里，把容易啃的骨头放进爷爷的碗里。每只放着羊肉和羊骨头的碗端到各人的手里，只有她自己那只碗里没有肉，和以往一样，她只舀了些土豆和汤，上面加一勺饭盖住。她背着身子做这一切，我偷偷地看着就更不明白她当初偷吃豆腐的事了。
我坐在爷爷的脚边使劲咬着一块羊筋，咬得满嘴都是油，竟也忘记了我咬的是小羊母亲的筋，忘记了我嘴里咬的是奶奶不吃的羊肉。我在无意中瞟了一眼父亲，我一阵惊喜，原来我想要的羊拐拐在父亲的手里。父亲正在用刀剔上面的肉丝。我停住筷子用眼睛盯着父亲手里的羊拐拐心里盘算着要是把它染成红色的我就有四个红色的羊拐拐了。小铃子就有四个红色的羊拐拐，我要是有了就和她一样神气，那些小伙伴说不定就会主动跑来和我玩了。
爷爷低头看了我一眼，对着父亲咳嗽了一声。我知道爷爷懂我的心思，他是让父亲主动把羊拐拐给我。父亲却假装不明白，他把剔干净的羊拐拐扔给蹲在地下的小花猫，小花猫一声欢叫就扑了过去。我很想下地从猫爪子里抢回那只羊拐拐，可是我觉着父亲那双眼睛正得意地看着我，他巴不得我让猫抓破脸皮。我气愤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那只猫用两只爪子玩那只羊拐拐，心里生出一种委屈。
我恨父亲，恨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恨父亲宁可喜欢一只猫却不喜欢我这个小女儿。我本能抬起头看到父亲的目光正落在我那根多出来的手指上，那目光和那天踹死鸡时的目光一样充满厌恶和仇恨，那目光让我的心再度被撕碎，就像他正在撕碎手中的一块羊肉一样。我明白了，父亲不喜欢我是因为我那根多出来的手指，因为那根多出来的手指他宁可去喜欢一只猫也不去喜欢我这个亲生骨肉。我也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在咒骂和殴打母亲了，因为母亲手上那根多出来的手指。我和母亲的不幸就源于那根多出来的手指。
我知道除了爷爷没人喜欢我，就是母亲看到我的手时也总是叹气流泪，至于我的哥哥姐姐们只是由于他们惧怕爷爷的威严才不敢公然欺负我。我心里就越发恨起那根多出来的手指，是它斩断了我和父亲之间的亲情，是它剥夺了我的欢乐。当然我并不知道我就是没有那根多出来的手指父亲也同样不会喜欢我，因为我两腿中间没有那根能连结我和父亲之间亲情的链条，没有那根链条父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我的，在他眼里惟有那根链条才是神圣的，惟有那根神圣的链条才能让他生出父亲的爱。
我当时自然不会明白，我只是一味地去恨那根手指，我像父亲一样厌恶它，仇恨它。因为我把一切归罪于那根多出来的手指对父亲的恨反倒轻了。我心里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剁掉它！我把手从父亲厌恶仇恨的目光中抽回来放进衣服里扔下没有吃完的饭和啃完的羊骨头跳下地跑向爷爷的房间，在我跑出房间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流下抱起死鸡时那样的眼泪。母亲那种沉默的眼泪比父亲厌恶仇恨的目光更加深刻地伤害了我的心，我不喜欢母亲的眼泪却又没办法不去爱母亲，然而在那种情形下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停下来为母亲拭去满脸的泪水，我只能任凭母亲在我的身后默默地流泪自己跑到爷爷的房里悄悄哭泣。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我的伤心总是沉默的，竟有些像母亲的眼泪，这和我在发脾气时的大哭大闹是截然不同的两张面孔。我把这两张面孔都关在爷爷的屋里不让别人去触摸。爷爷的屋，那是我的避难所，那里装着我的开心和不开心。我无论流泪和欢笑都在那间屋子里。
我把小羊抱起来放在腿上，觉着自己和小羊一样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