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称母亲永远是“她或你”。他在别人面前称母亲为“她”,在母亲面前则是称为“你”。他从来都不肯叫母亲的名字,也许他觉着母亲不配他叫她名字,她的名字是他赐给的,是他用一匹布换来的。而在他眼里母亲是不值那一匹布的。他甚至连“哑巴”也不喊一声,因为他厌恶并且仇恨母亲的沉默,就像她厌恶仇恨我的六指一样。只是我不明白他是由于厌恶仇恨母亲的失语才厌恶仇恨我的六指呢还是因为他厌恶仇恨我的六指才厌恶仇恨母亲的不语。
春节之后的一个晚上,父亲当着母亲的面把一件新衣服穿在来我家串门的一个胖女人身上。父亲还当着母亲的面在那女人的胸上拧了一把。父亲大声喊着“你”去给大妹子炖肉。
当姐姐把这事告诉我的时候我听到了镜子碎裂的声音。我和爷爷除了吃饭是不去父母他们住的房间的,那是一个套间,里面住着哥哥姐姐,外面住着父母。我跟着姐姐跑过去,在里间门口躺着母亲。母亲打满补丁的衣服被撕开几个口子,头发散乱地遮在脸上,因此也遮去了她的泪水。父亲手里攥着一缕头发,不用问那是从母亲头上撕扯下来的,是他的战利品。母亲的身旁是一面破碎的镜子和一只破碎的碗。屋里还站着那个隐藏着笑意的胖女人,我认识她,她就是小改的妈妈。
我的四个哥哥一个挨一个站在角落里低头流泪。父亲对着母亲狂怒地吼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你死了你生出的这帮孽种怎么办?要死连他们带去,我也好落个清静。你和你的扫帚星女儿害死了我妈,现在你才想起来要寻死,还喝镜子上的水银,亏你想得出来。你她妈的,你怎么就不早死了呢?你要是早死了我妈也不会被你们妨死。”
我看到父亲的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像一只只带毒的蝇子向满屋子飞去,飞到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重重地咬了下去……
我感到一阵阵恶心。父亲继续咒骂:“你敢跟老子顶撞,敢在客人面前给老子脸色看,你他娘的给谁脸色看呢。”此时那个胖女人扭动着肥厚的屁股:“大哥,这衣服还是给哑嫂穿吧,为了一件衣服闹出个人命啥的太寒碜人了。我不就是给你家小六喂过几回奶吗,那算啥呀?大哥。”
我手里要是有一把刀此时我不会再去剁自己的六指,我看到了一张比我的六指更加难看的嘴脸,我会去捅那张恶心的嘴脸。我听到她说我吃过她的奶,就恶心的想吐。父亲听到那个女人的话却一点也不觉着恶心而反像喝了蜜汁一般。他像变魔术那般快速度地变了一张暖昧柔和的脸冲那胖女人飞去一个笑咪咪的眼神又极凶残地回过头去对着母亲的身体就是几脚。那每一脚都是那么地狠毒,他踹疼了我的心,我想冲上去,身体却不能动,不知什么时候爷爷也来了。
爷爷的大手死死地抓紧我。我希望母亲能站起来反抗,我希望她如果打不过父亲就拿刀子捅死父亲,捅死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我也希望我的四个哥哥能扑过去护住我们的母亲,可是没有人动,母亲依旧懦弱耻辱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四个哥哥也一步没敢动地站在那里流泪。
我突然觉着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就算流尽所有的眼泪也只能是表达一种委屈和耻辱。尤其是在这种时候眼泪更是一种不光彩的东西,它只能让人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助,于是我不哭。
我知道父亲始终是父亲,就是他犯下滔天大罪我也不能去用刀子捅了他。因为他除了是我的父亲,他还是爷爷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当父亲取下墙上的一根皮鞭要抽向母亲的身体时,我对着爷爷的手背就咬了下去,爷爷的手一松我就冲过去扑在了母亲的身体上。我同情母亲,可怜母亲,却不喜欢母亲,我讨厌她的泪水,憎恶她的奴性和软弱。我虽然很不喜欢母亲却没有办法不去爱母亲。我的眼睛看着父亲的一双大脚还没有动我就觉着我的身体被那只落下来的鞭子抽成了两段。那一鞭子抽下来,抽断了我对父亲存有的全部幻想和温情,我的眼睛没有流一滴泪,我的眼睛流露出来的是比他的目光更加狠毒绝决的眼神,我用那样的眼神盯着他的那双大脚。我等待着他的第二鞭、第三鞭和更多的鞭子落在我的身体上,我就是被他抽得血肉模糊,就是被他活活地给抽死我也不会叫他一声父亲,我也不会在他面前表露出一丝丝的懦弱。父亲的皮鞭却没能再落在我的身上,爷爷说过我是受龙王爷保护的。就在我忍住疼痛等待那皮鞭再一次抽下来的时候,爷爷操起门后立着的扁担对着父亲的腰就劈了过去。那一劈,断了扁担,也闪了爷爷的腰。
父亲像一条疯狂的野狗被驯服后跪在那里对着爷爷颤抖的身躯乞求道:“爹,你快消消气,你可千万别气出个病来,为她们这种人气出个好歹不值得。”爷爷脸上淌着汗水,一只手捂住后腰全身都在颤抖。我从母亲的身体上爬过去扑到爷爷的脚边抓紧爷爷的裤角慢慢站起来抱住爷爷的腰:“爷爷,你伤哪儿了,小六给你揉揉。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