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虽然风裹着尘土,不断访问山村,但阳光恢复了温暖的力量,我的山村,气温开始回升,寒流渐次退去。我家的土院,背靠东山,清晨走出屋子,尽管空气中还有几许冰凉,可已经能够闻得到土地复苏的气息,潮湿、膻腥,让人对这个季节充满欣喜。山村的春天,并不是写在日历上,它是不经意间到来的。某天清晨,太阳刚从东山顶上爬了出来,光线炫目,透明的空气中,流动着交织的色彩。这时,不经意张眼一望,西边的山坡上,一夜间脱掉了灰白,散布着的那些黄,似有若无,雾一样在山间滚动。再过上几天,不,或许就在第二天清晨,西山先绿了起来,它好像率先奔跑的人,带动整个山村的绿色。
是的,野草是大自然对山村的赠予。
寄居小城,有时候,渴望清新空气的人们,会提起山村的空气。这时,我从内心深处觉得,那不是说空气,而是在说野草,是它们净化了山村。深春时节,野草遍布山坡、道边、沟涧,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潮湿和野草的芬芳。我常常想起北山沟以及连接北山沟的道路,还有南边叫避风湾的地方,这里野草丛生,自由疯长,风吹过去,野草掀起绿浪,一波连着一波,好像和风赛跑,给大地增添了许多灵动妩媚。最怀念春夏上学时节,清晨出门,太阳透过薄雾,山村荡漾着柔和的朝气,人包裹在其中,不由得精神振奋。路旁,青草尖上挂着露珠,珠宝一样,闪着亮光,包藏了许多太阳的光芒。这些晶莹透亮的东西,颤颤巍巍,好像要掉下来,却又粘在草茎上不愿离开。我宁愿卷起裤管,走在青草中间,故意让露珠打在腿上,感受一丝冰凉和虫子蠕动般的愉悦。
谁能不信,在山村,野草是牲畜的粮食,人间的薪火。野草不需要人的照顾,只要几场雨水,它们就会在阳光下生长。山风吹过,安静的深夜,躺在土炕上,眯上眼睛,似睡非睡中,能听见青草崛起的喧哗声在耳边回响。是的,山坡、道边、沟涧的青草,为牲畜提供了肥美的口粮,整个夏天,牲畜们嘴里都嚼着青草,即便是颗粒归仓的冬季,那些枯黄了的野草,也是牲畜们不可或缺的饲料。农村土地承包后,我家分得了几只绵羊。那时,学校布置的作业不多,有时甚至没有作业,每逢星期日,我们几个伙伴约好了一起去放羊。天气凉爽时,要把羊只赶到有阳光的地方,炎夏时节,则要赶到沟涧边,以防它们中暑。通常,我们去山坡上放羊。一群羊,低头仔细啃着青草,慢慢蠕动,一片白和大片绿搭配在一起,画一样美观。羊只吃着草,我们仰躺在山顶上晒太阳。身上的衣服不多,大约一件汗衫,一件短裤,光着脚,身上是阳光留下的印痕。一顶草帽盖在脸上,微风吹拂,太阳高悬,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透过草帽的缝隙,一线天蓝蓝的,一丝云白白的。如果太阳的影子一闪,肯定有几只鸟从低空飞过。山上的青草,触手可及,趁着玩耍,可拔一小堆,顺手打一根草绳,捆起来,背回家,扔进猪圈,看着小猪瞪着眼睛进餐的样子,内心欢快充实,甚至有种成就感。这头小猪,过上几个月,就会长大长肥,送到收购点上去,可换来维持生活的钱币。
野草自由生长衰败,可生命之火不曾停息。第一场霜降临时,大地上的一切粮食已经收上了场,等待打碾归仓。高粱、玉米的秸秆,站立在土地里,在秋风中干枯,但野草还是坚强的。半夜结起的寒霜,亲吻青草的身体,冰凉透骨。太阳升起后,它们立即吸收热量,将蜷曲的身体打开,叶子宝石一样的墨绿、凝重、浑厚。一直到第一场雪光临,野草被埋在雪下,偶尔,在冰雪消融处,还能看到一点绿,给人们留下对一个季节的怀念。
霜雪杀过,青草由绿而黄,最后干枯。那些草茎,就是野草一年中给山村最后的馈赠。习惯中,我们把草茎叫作“茅衣”。茅衣比树叶发热好、燃时长,家家户户喜欢把它弄回家填炕取暖。扫茅衣是冬季的闲活儿,通常,大家用秃了的扫帚或者“扒条”,使劲在地皮上扫打,把茅衣与连接在根部的纤丝剥离。好多人起得很早,比学生起得还早,我们走出了村子,还能听见扫帚或者“扒条”落在地表上时,发出的“括括”声。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处,积上小山一样的茅衣,心里踏实,就像有成堆的粮食一样。坐在炕上,听着炕洞里的茅衣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啪啪”的声音,闻着炕眼里冒出的丝丝焦烟,屋外哪怕寒风刺骨,身心都是暖洋洋的。长在路边的枯草,毡一样倒在一侧,拾掇回去,堆在阴边的墙壁下,日久了,像青草垛一样,让人倍感富足。老鼠在里面安家,鸡在旁边散步,一只猫蹲在远处,窥视着枯草垛的动静,这场面,画一样平静安详。要烧水做饭了,扯几把枯草,填进灶门,一缕青烟扑了出来,在院落里弥漫——家,就多了几分幸福与温暖。
草分四季,它们与庄稼一起成长。有许多可以食用的野草,生长在田间、地头、山坡和沟涧。往昔岁月里,它们鲜美、肥胖,好像是上天给人们准备好了的充饥食粮,养活了不少人。
青黄不接的春夏,去田里锄禾的妇女们,一只笼子总是形影不离。生长在地里的野草,她们一般不会扔掉,大多归在笼子里,中午和晚上放工回家,满满当当的笼子里,有许多车前草、灰菜、苦菜等可以食用的野草。我的母亲,经常将捡来的野草迅速分类,不可食用的,倒进猪圈,可食用的,则细心洗净,大部分摆在院子里晒制干菜,留下一大把,趁锅里的水开时,扔了进去,再甩下些面粉,这一锅糊糊儿,让一家人体味到生活的温馨。母亲还把野菜炸熟了,和上点面粉,做成菜团子,当作我们的早点。
更直接地说,野草救过我的命。从家门出来,右拐,走四五百米,就到了养猪场前。这里因地势平坦宽展,经常有许多孩子玩耍,我也不例外。养猪场的西边紧临几十米深的悬崖,崖壁上野草也十分茂盛,浓密的胡须一样。因为危险,大人劝孩子们千万别靠近崖边,但不听话的我有一次还是掉了下去。好在我没有伤残,这对山村来说,也算是个奇迹。只有我最清楚,在掉落的过程中,我拼命去抓崖边上的野草,是草起到了缓冲的作用。或许,野草通向神灵。或许,野草连接着两个世界。按照风俗,正月二十三日晚上,山村的每户人家,都要参加“燎疳”活动。几天前,热心于玩耍的孩子们,就开始上山捡拾干枯了的野草了。这天晚上,天完全黑下来后,各家把前几天从山上捡来的枯草,堆在各家的门前,焚香后点燃,燃烧起来时,一家人不管大人小孩,都要在火边绕上几圈,据说这样才能在新的一年中不生疮患病。村子里的人们,看见谁家门前的火焰高,就很快跑过去,加入其中。待火燃完,懂行的老者,会拿过一把铁锨,把火烬扬起来,随即,夜空里便绽放出了美丽的火花。人们对着空中飘落的明明灭灭的火星,说:“嗯,今年收成好着呢。”恍惚间,一派丰收景象。按照扬起的火星形状,这一年,人们决定该种小麦还是糜谷。
落草,是一个民俗词语。山村里有年长者去世,都要在地上铺一层枯草,让亡者平躺在上面。我的祖母去世时,我仅能记事。老家的旧院,东西走向,几间屋子狭窄低矮。在主房设置的灵堂里,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枯草,祖母头西脚东而睡。我靠在屋门边,迷惑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大人,不解父辈们为什么脸上布满阴云和悲伤,更不理解为什么没有人顾得上理睬我这样一个小孩子。长大后,终于明白这就是衰老和死亡。好多年里,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要在亡者身下铺上枯草,只是沿着先辈们的习俗,照着样子去做。我也从未向人请教过缘由。现在,我模糊地认为,“落”在草上,然后才能入土为安。按照这个理解,是草,打通了阴阳两个世界,传递着人世间生与死的信息。
二十多年前,我离开了山村,但当说起野草时,山村便扑面而来,眼前晃动着的是无尽的绿,内心装满了村庄的温暖和安详。
或许,野草和院落、树木、炊烟一样,也是山村的物质构成部分。或许,它们不仅仅是山村的物质构成。每当春天来临,大地回暖时,在小城的一隅,我只盼望山村遍地青草,遍地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