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2003号宋海龙”
“到!”听到自己的名字,宋海龙下意识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站的笔直挺拔,威风凛凛。
“现在,请你到台上来选岗。”学院政委如此对他说。
“是!”话音尚未消失,他就用手轻轻地正了正大檐帽,按照先领口、再胸口、再腰身的顺序迅速地抚弄夏常服上衣,确保军装上没有半点褶皱。他的身手太快,外行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甚至可以说,这是多余的,一个小时前,他已经在军容镜前检查了数次,以确保在这个重大而特殊的日子里没有半点纰漏和差错。
两秒钟的时间,他几步跨上了主席台,周围的人都能隐隐约约地感觉有风刮过。先是面向着学院领导和负责记录的干事敬了军礼,他立即向左转,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大屏幕:
眼前的大屏幕上正在展示和即将展示的,是宋海龙、展风他们这一届,合计2013级、2014级两级,共600多名应届毕业学员的《考员综合考评排名表》。考评的要素由多项构成,总分加权之后,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进行排序。这是学员们军校期间学业和训练的大总结,也是决定分配和选岗的最重要依据。
适者生存,强者为王!
按照考评表的名次,名次靠前的先选岗,名次靠后的后选岗,垫底的人只能去谁都不愿意去的岗位。这是基本的规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宋海龙高居第三,仅仅比第二名低了0.6分!
这是多么令台下的普通学员们羡慕的成绩和名次啊!这也意味着,宋海龙有权利选择任何岗位,包括最好的军校、北京的总部、去首长身边工作……
然而,此时此刻,宋海龙想到的根本就不是和“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有关的任何东西。
此刻的宋海龙,想起了太多的人,太多的故事,回忆起了太多的苦和乐。他的情绪在酝酿着、积累着、融合着、汹涌着……呼吸开始急促、眼光开始迷离、鼻翼起了微微酸涩的感觉,宋海龙咬紧牙关、不由自主地攥起了拳头,他似乎是感概万千、心潮澎湃、百感交集、难以自持。
完整的一片白色大屏幕,渐渐地剥离成了一条又一条上上下下滚动的白色闪烁线,又继而融合成了一大片耀眼的白。一层又一层,耀眼的白里透露出了各种各样的颜色:
最迷人的还是那一抹深蓝,汪洋大海的颜色和光华——波光潋滟、海风吹拂、海浪汹涌……
深蓝里,他看到了很多人和物:
童年时代,在海边游泳的自己;武装泅渡的时候,自己控制不住在慢慢下沉时,那个奋不顾身、几乎舍命相救的兄弟;翩翩翱翔、低徊流连、又顺风滑翔的一群海鸥;渐行渐远,却又轮廓清晰的威武战舰;“海峡勇士”比赛时,奋力冲刺的其他兄弟队伍,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还有,刚刚结束高考,走出考场的那个自己……
走出高考考场,宋海龙并不急于离开。
走到距离民主小学大门五十米的距离,他驻足停歇,缓缓地放下了书包、文具袋、还有水瓶子。右手手背蹭了蹭有些油腻的额头、频繁地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小口的气、慢慢慢慢地抬起下巴抻长脖子,30度、45度、60度、一直到后脑勺后仰到了近乎极限的位置。他的视野里,映入了一片天空:
这一方天空,只属于此时此地的宋海龙,与他人无关。
此刻的天空并不高,也并不给人以遥远的幻觉,色散状态的蓝从天幕的中心向周围、再向边缘层层铺开与延伸,整体颜色:清而浅,天空的每一个小区域要是细细考量的话,彼此的颜色都有些差异。呈碎絮状的白云知趣而均匀地分布于天幕,或卷或舒、时聚时散,不时有天风吹过的话,白云或是扭曲变形、或是风流云散、或是不规则不可预测的四维运动。
此刻的太阳已经不再扮演正午时分那样重要而嚣张的角色,它恰如其分地退居到了天幕的西南一角、乐天知命地释放着最后的光和热、浅黄色夹杂白色和七彩光的散射状射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节律性的闪烁与收缩数次。
虽然已经过了下午五点钟,可是初夏时节的太阳多少还有些生命力,它并不情愿急于落山,至少他用他的热度在执著地证明自身的存在。好在,有凉风回绕天幕、吹拂湖面、盘旋丛林,徐徐地来人间游走,不经意间拂动和撩起宋海龙的衣摆,让他忘却了炎热的感觉。就这样吹着风、望着天、欣赏着浮云和落日散射,虚化了、也模糊了周围烦恼的环境以及频频擦肩而过的家长的考生。宋海龙逐渐地进入了类似入定的极静状态,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海龙,想什么呢?”
一只手掌很有力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不由分说地从斜右后方揽住了他的半个身体,一个男生与他瞬间没有了距离。根本就没有回头,仅仅凭借着听到的声音,他就知道这是陈小智——那个人很好、挺热情却又屡屡犯贱,经常犯点小错误的高中同学。
“哈哈,没想什么呢。可能是这几天有些过度疲劳,人也呆了吧。”一边摸了摸后脑勺、一如既往地自嘲,一边以最快的速度侧身弯腰,拎起地上的物品,和陈小智迈着相同的步伐,离开了校门前人潮涌动、异常嘈杂的区域。
“唉~我刚才,是不是特傻啊”
“也没有啦。再说,你平常不是经常这个样子吗?一想到高深的问题,或者以前有趣的事儿,就莫名其妙地发呆和愣神。”
猛烈地拍了一下陈小智的屁股,宋海龙随即回了一句:“你不也是吗?”
先是微微扭头瞪了他一眼,随即两个男生相视一笑,之后的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毫不顾忌周围行人的存在。很快地,竟引起了刚放学的小学生、买菜归来的大妈、不经意来这里遛弯散步的大爷们的侧目和愕然。他们好像是忘了这不是在平日里下课休息时间的教室里,而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闹市区。少年的心性多半如此,长时间的紧张和压抑一旦消退,总是要肆无忌惮地释放和宣泄一番。
“赶紧走吧,你看看这都几点了!”小智先是敛住了笑,继而拍了拍海龙的后背,催促着他。五分钟之后,两个人已经走到了马路边,又过了大概十分钟的时间才叫到了一辆出租车。
到了车上,两人一前一后的坐着,聊着一些或是重要或是无用的话题,诸如“这次英语大概能到多少分?”、“理综的选择题一共错了几道?”“报志愿的时候,要不要考虑一下南方的学校?”、“某某人这次还能不能考出年级前两名的成绩”“过几天,咱们几个兄弟聚会,去哪里玩比较好”的问题,他们频繁地交换着意见、发表着议论,却并不明确重点,用的完全是发散而飘忽的思维。这与在考场里的紧张节奏和严谨态度可谓是大异其趣了。
行驶到了五四路的建设银行门前时,开车师傅缓缓地把车停靠在路边,示意着有人应该下车回家了。
宋海龙立即终止了和同学的闲聊,有些手忙脚乱地把随身物品收拾好。一脚迈出车门,一转身、一个反手潇洒利索地关上了车门。和小智互道再见,说道:“记得电话联系啊~过几天,咱们几个还有聚会呢,别忘啊!”一语未了,出租车已经开出了十米开外,渐行渐远。
海龙回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半。母亲正在厨房里紧张地炒菜做饭,准备好好地犒劳他辛苦了整整一年的儿子,她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切菜的时候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海龙他爸掰扯几句。
海龙的爸爸年近五十、神态有些沧桑,花白的头发、高耸的额头,一副眼镜霸占了三分之一的脸部面积,还有略微消瘦的下巴和未刮干净的小胡茬,这种相貌不用仔细观察都知道是知识分子,还多半是科研人员、工程师一类的人。
开门、关门的声音响动以及瞬间大量涌进室内的气流,还有儿子颀长挺拔的熟悉身影,让他意识到儿子的归来,于是合上了正在认真阅读的报纸以及和妻子不太认真的聊天。
“呀~海龙回来了,累不累?考得怎么样?”快速地抬头让他鼻梁上颇有些分量的眼镜有些下滑,可是见到了刚从高考考场上回来的宝贝儿子,兴奋和喜悦的感觉是如此之强烈。他竟也顾不得已经大跌的眼镜和被扔到地板上的报纸。
“还好吧。不过估计分数不会很高的。”面对着父亲,宋海龙说话总是力求简短明了,很多时候甚至干脆不说,干脆长久地保持沉默。直到他爹都等他回复等得不耐烦了,有些急眼了,都拍桌子大叫“说话”“问你问题呢”“让你沉默了吗?你平常不是很能说嘛”的时候,他才勉为其难、字斟句酌地回个一两句,还全是短句子。这和他平日子跟母亲滔滔不绝、娓娓道来、极力渲染、力求详尽细致的聊天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此时的他,倒是特别想和爸爸好好聊一聊。至少,爸爸此时的欣喜和兴奋有些感染了他、触动了他,这和平日里过于挑剔、严肃古板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
母亲则是缓缓地打量着、静静地凝视着他,面颊上漾起微微一笑——发自内心的喜欢和欣赏。仿佛他的儿子是五分钟前刚刚出门去和小伙伴们玩耍,又仿佛是他的儿子离家数年、外出打拼,且是在不经意间又忽而遇到。母亲们这种静美而含蓄的笑容,让宋海龙和他的同学们铭记了很多年、很多年,自然天成又极尽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极难忘却的。
“赶紧洗手,回屋休息一会儿。咱们十分钟以后开饭。”母亲这边说着,那边把盘中的食材倒入锅里快速翻炒。
十分钟以后,一家三口坐到了饭桌前。六菜两汤,主食是米饭加烤饼,还有水果沙拉,各种饮料,很是丰盛的样子。
宋海龙这样的家庭,也算是幸福和和谐。平日里,母亲勤谨细致地操持家务、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父亲起早贪黑、早出晚归地上班、下班、加班,每过几个月还可能要去外地出差和开会;而他几乎不被允许过问家里的事情以及和学习考试无关的种种,高中三年里,他的唯一任务就是刻苦学习、想尽一切办法去催分、追赶名次、保住一本的基础上力求考上更高层次的重点大学。平日里三分天下、各自为政的几个人终于能够坐在一起,好好地吃顿饭、说说话,也算是居家之福、天伦之乐了。
一年的勤学苦练和两天里高强度的考试,加上对于未来的不确定和随之而来的一点担忧过多的消耗了宋海龙的体能和精力,也极大地激发和提升了他对事物的热爱和饮食的欲望。面对着一大桌子的丰盛美食,没有欲说还休、只有赤果果地欲罢不能。假装斯文地夹了几口菜和扒了一口米饭后,海龙同学彻底放飞自我、尽显天性,开启了饥不择食、狼吞虎咽的节奏…………
半碗玉米松子还没吃完,就伸手又夹了两筷子蒜泥茼蒿,大口吞噬锅包肉让嘴角流淌着的油和糖水,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灌了几口可乐。为了省事和加快速度,直接把三鲜焖子和干煸芸豆合并在一起拌成了一道菜。左手一伸,抓住一只番茄大虾、咬掉虾头就一口送入口中“咔吧咔吧”地咀嚼,神似《水浒》里那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梁山泊好汉。
桌上的菜肴基本被品尝过了,一向懂事而乖觉的他,还不忘有些嘚瑟地跟旁边的妈妈说:“娘,谢谢你这么辛苦,给我做了这么多的菜。”见此情景,又听闻此语。正在给儿子夹菜的妈妈,和一直在安静吃饭细嚼慢咽的爸爸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一片茫然。似乎这个正在和食物互相伤害的少年并不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儿子,而是某个连续三天都水米不进、饿到几乎要晕厥过去的灾民。
此刻,纵情吃喝的他也许不会知晓,这一桌子菜可是他妈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做的。
做的很慢,一是因为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一定得让她的大儿子吃好喝好,心满意足;二是他妈妈本身就是慢性子,又是家庭主妇,有充足的时间来做洗衣做饭之类的事情。慢慢的备料、切菜、做菜,并不会辛苦和疲劳,反而成为一种享受、一种有趣的生活方式。这中间,他妈妈还休息了两次,一次一小时:
收听了某知名主持人的情感类节目,傍晚前又和登门造访的闺中密友一顿神侃乱聊,要不是估摸着再过两个小时他的宝贝儿子就要回家吃饭了,这种家庭主妇之间的长篇聊天恐怕不会只持续一个小时。还未尽兴的两个中年妇女在门口简单道别,同时海龙他妈主动提及明天下午要去上门回访,对方自然欣然应允,十分愉快。
所以说啊,这一顿晚饭,他妈妈做的不辛苦;倒是宋海龙吃的很辛苦!!
分明已经吃到了十分饱,宋海龙却半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给人感觉他正在积极地酝酿“第三轮大扫荡”。正准备来点水果沙拉解解油腻,卧室里忽然飘出了御剑江湖的旋律,声音还在渐渐加强……
海龙无奈终止了晚宴,三步并两步地走进卧室,抄起了正在高亮度显示通话按钮的手机,接通了电话。
电话的另一端不是别人,正是几个小时前才和他道别的小智同学:
“海龙啊,晚饭吃的怎么样?那个……我刚刚和他们几个人说了,就后天晚上吧,咱们几个聚一聚。一是庆祝高考的结束、二是纪念咱们这几个,高中三年的哥们儿情谊。李西贤已经订好了,就在北海渔村。记得啊,到时候按时来。还有,这次聚会,不许带老婆孩子!”
“啥?还老婆孩子,你倒是给我安排几个啊!”——本想冲口而出的话,又被宋海龙咽了回去。
“行,不会忘的。”说完正事,两人又随意交谈了几句。临末了,还不忘和小智开开玩笑。
当天晚上,漫不经心地观看了两集电视剧,宋海龙就回到卧室里,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