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交到第三个月房租的罗烈逐渐适应了城中村喧嚣的生活,习惯了贝柳村拥挤的街道,喜欢上了东街“尝相思”粉店绑架李白“代言”的酸辣老友粉,适应了夜里经常从某个角落传来哗啦啦的洗牌声,猜码划拳有节奏地吼叫声,以及楼下某个时段一对年轻的夫妇比拼摔东西的破碎声。
休息日如果没有约会,或者不是上班时间,天公不甩脸色的某个早上或者晚上,他一定到三仙湖一百多米远的西岸边去锻炼身体。
他通常在湖岸一块乌龟一样的观景石后面,一片开阔而平整的草地上摆开架势演练几遍自创的一套没有命名的拳法,要么坐在石龟上望着波光潋艳的湖面冥思苦想。
三仙湖岸上的环湖跑道,每天吸引大批市民来这里锻练身体。尤其是黄昏后,成千上万市民不分男女老幼、高矮胖瘦、富贵贫贱、赤脚还是穿鞋、光膀还是全副运动装,从四面八方陆续涌来:
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一群伙伴,有的是情侣,有的孤单只影。人们不由自主地加入蚂蚁搬家一样的人流,在跑道上运行:有的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劲走,有的一马当先,裹挟着优美身段,脚踩风火轮似的绝尘而去,有的腆着大肚皮、喘着一不留神就要断供的粗气、迈着灌铅的脚步蹒跚前行。
当然,一个晚上大概没有几个人真正走完或者跑完一圈42公里长的红色跑道。
罗烈从未加入转圈的人潮,他不是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只是觉得人多嘈杂,不适合自己独来独往的性格。
他宁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慢跑在冷清的跑道上,在昏黄灯光地关照下,望着前方可能出现的某个若隐若见的身影,不紧不慢地随行。他不为追赶,不因畏惧,而是内心向往触及一种若即若离、一种意外,陌生和不太遥远地陪伴--不管眼前的对象是人影还是一条突然横穿过跑道,向他抛过两束鬼魅眼光的野猫。
一天早上,他去湖岸边散步,在老地方做了100个俯卧撑,接着出拳扫腿、虎虎生风打起九式无名拳。先是九路慢拳,后十八路快拳,当觉得全身的气血运行到了极点,他突然收招调息,走到了旁边的龟石,纵身跃上两米多高的龟背,对着湖面冥神盘坐。
十五分钟后他从龟石上跃下来,离开三仙湖,步行到东街北端的贝柳村农贸市场。他在一个孕妇看的鱼档称了一条一斤九两的鲈鱼,到蔬菜行买了一把空心菜,三两姜,然后一手鲈鱼一手青菜的拎回家。
到了家里,罗烈进厨房把鲈鱼冲洗一遍,撂在砧板上砍成三截,放入洗好的电炖锅里,接着撒上姜片、香料、精盐等作料,合上锅盖,然后摁下电源开关。看到炖锅的指示灯亮了,罗烈洗洗手离开厨房。
卧室里,罗烈打开桌子旁边地下一个小音箱的电源开关,连上手机数字线,找到音乐APP,点开下载的音乐,选了一首丁莱的月光之旅,轻触开始键。
当舒缓的乐音奏起,屋里瞬间充盈着平静和欢愉的时空流泉,她冲刷、梳理着微疲的思绪,将一阵阵秋意之水抚过盛夏的心海,让热浪起伏的心脉逐渐冷却在银色月光的河畔上。
罗烈躺在沙发听了一会儿,起身进卫生间冲凉水澡。两首曲子的功夫,他从卫生间出来,猛然闻到鱼肉的香味在鼻孔里游来荡去,把胃里的馋虫勾引了出来。他吞咽着口水走近电炖锅,小心地揭开锅盖。锅盖一掀开,香气瞬间溢满了厨房。
他深呼吸了几口香气,觉得心满意足。他看到鱼汤在有节奏地沸腾,袅绕的香气在升腾,不禁拿过汤匙往汤锅里舀。汤匙尖刚探到汤面,一位不速之客从天而降,抢先一步,以飞娥扑火的姿态扑向锅里——不明来客撞在沸汤上,掀起一边小浪花,并在汤锅里翻滚、挣扎,沐浴和畅享着美味的盛宴。
罗烈的右手被溅出的汤水烫着了,一阵刺辣辣的疼痛让他本能的缩回舀汤的手,丢下汤匙,用左手揉搓着被烫的部位--还好只是一丁点儿汤抹,并无大碍。
“虎口夺食,太欺负人了!”罗烈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手足无措地惊呆了,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啊······啊······蟑螂——该死的小强······”
罗烈怒火中烧,关了火,拿把漏舀把小强捞起来丢在地上,一脚把它蹭个七八烂。
放下漏舀,他走进卧室,换上一件海蓝休闲牛仔裤和一件青色纯棉圆领T恤,走出屋外。他向东街的北面走去,不一会儿来到“尝相思”粉都。
走进店里,他点了一碗三两的米粉加一枚鸡蛋,三分钟后便坐在靠粉店大门的一张空位上动起一次性筷条。
罗烈快吃完粉的时候,进来一个老头,柱着一根铝合金拐杖,地中海的秃头,戴一副红框老花眼镜,中等身材、驼背、眼神不时凝滞在某个固定的点上。
老人进门后,在90平方米面积左右的店内挪着碎步转了一圈,眼神最后落在墙上一幅壁画前定住了。那是一幅李白在庭院里望着一轮明月,旁边的桌子上盛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老友粉的画作。店主很有创意地把李白“请”来做粉店的明星代言人。画上题着一首家喻户晓的诗,不过改了两个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老友”。
驼背老人盯着那幅画,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把山羊须在颤抖着,他突然起拐,重重往地上一杵,激动地嘟囔着:
“造孽呀,造孽呀······辱煞谪仙人,辱煞谪仙人······”老人老人随后操起拐杖以尖头对着墙上的壁画猛戳,平整的壁画上顿时凿开几个深深地口子。
旁边吃粉的客人看到老头无缘无故地发起疯来,都起身远远地避开,很是不解和憎恶地盯着他。罗烈仍坐在离老头两米开外的一张桌子上吃粉,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老人的一举一动。他觉得老人的行为古怪,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老先生,您为什么损坏我们的画?”一个年轻的女人上前止住了他。
“你谁呀?”老人打住,双手柱拐,盯着穿深蓝色西装制服的女子说,“管这么多干嘛?”
“老先生,我是这里的店长,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商量解决,您不应该毁坏我们店的画,这是不对而且违法,您明白吗?”
“我活了81岁了,不用你教我做得对不对,违法不违法。店长是吧,来得好,小姑娘,”老人手指着墙上的壁画说,“你认得画上的人不?”
“认得,唐朝诗人李白,地球人都知道。”
“知道就好,李太白素有“三仙”的美誉,是哪三仙?店长知否?”
“这个······老先生,您别开玩笑,现在要我们要解决的是壁画的问题,至于‘三仙’·····”
“小姑娘,”老人打断店长的话,“李翰林是那‘三仙’都不懂,你们还敢挂他的画像,真不害臊,赶快把它铲掉,免得让人耻笑!”
“谁不懂了,我们店长不想跟您一般见识。”突然,有个穿红色制服,系着头巾,十五六岁模样的女服务员挤到老人和店长跟前快言快语地插嘴,“李白号称‘诗仙’、‘酒仙’,还有‘粉仙’”。她的话音刚落,围观的食客不禁轰然大笑。
有一位正在吃粉的染着一头黄毛的小青年听了忍不住喷饭,把口中的食物喷到对面一位光膀子纹身的食客身上。身上沾满食物碎屑的纹身男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摇晃着身上的九条龙瞪着对方。黄毛青年本想站起道歉,但见纹身男狐假虎威的样子,刚吃完两块卤猪蹄他却说,大哥,你身上的几条毛毛虫太幼稚了,只适合拿来吓唬小屁孩······
纹身男没想到黄毛看不起他的龙身,捏紧拳头和对方吼起来·····
老人的争端还没解决,那头烽烟又起,让店长应接不暇。粉店霎时变成了喧闹地战场,引得外面的人也进店围观。店长跟服务员耳语后走开,她先去平息因喷饭引起的纷争,留下服务员跟老人周旋。
“小同志,谁教你谪仙人是‘粉仙’,你读过书没有?”老人以拐顿地,对稚气未脱的服务员说。
“老爷爷,我读过高中,刚参加完高考,来这里打暑假工,没什么文化,但对李白还是略知一二。”
“还考大学,”老人退了两步,疑惑地上下瞄了一眼,“‘粉仙’,小姑娘,你怎么都不懂,还来凑热闹,你还小不懂事,我不怪你。不过请离我远一点,碍着我把这广告给凿了。”老人说完上前继续拿拐捅画。服务员急忙拉住老人:
“老爷爷,您慢点,别摔着了,方才我跟您开的玩笑,其实我是李白的粉丝,知道李白好剑术,还有‘剑仙’的美誉,您说对吗?”
听服务员这么说,老头举起的拐杖垂了下来。他回头对服务员说:“小同志,年纪轻轻就会开玩笑,你是李太白的粉丝,我还是他的粉条呢,了不得呀。既然你喜欢开玩乐,我也不能闲着,就跟你玩一把。李拾遗的诗你能背出十首,我就不跟你计较,要不然就是拼散了这身老骨头,也要把这幅画抠下来!”
“老爷爷,您千万别这样,我可以试一试,如果我能背出十首李白的诗,您说话算话,不再跟我们置气?”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服务员解开身上的围巾,叠成两半,把它放到附近的餐桌上,环顾一下四周的客人说:“尊敬的各位叔叔阿姨,兄弟姐妹,小妹我向大家问个好,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服务员,方才大家都看到和听到了。老爷爷说了,只要我能背出十首李白的诗,他就不在这里闹腾了。我脸皮厚,接受了他的挑战,劳烦大家成人之美做个见证,不情之处请多多包涵,小女子在此献丑了。”服务员的这段开场白,聚拢过来更多的食客,包括刚才两名要动武的客人。服务员清了一下嗓子说:
“第一首,《静夜思》,床前·····”
“打住打住,这首诗不作数,我的拐杖都能背,何况这里有现成的。我先声明,你不能背错字,如果错了,这首诗就作废,另外加背一首。小姑娘,听清楚了?”老人以拐敲击着地板打断服务员的节奏,提醒她注意规则。小姑娘被抢白,停了下来,她调整一下情绪说,听您的,第一首,【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服务员正式亮嗓,便一鸣惊人。她的声音清脆透亮、语调抑扬顿挫、情感真挚,肢体语言收放自如,仪态从容。她迈着方步有节奏地游走在人围中间,声情并茂地吟诵。当她吟完一首诗,在场的客人立马鼓起掌来,为她的表现喝彩。得到大家的赞赏,服务员的情绪更加高涨,接着来第二首--【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服务员此时的表演更松驰、自然、自信,把大家当做吟诗的对象,大方的与人互动、交流,颇具风流侠客的气质,活脱脱一个女版的青年李白。
小姑娘也善解人意,怕老人站着累坏了,扶着他坐到一张椅子上。老头起初有点抗拒,但后来实在不好拒绝,遂她扶到座位。老人也被服务员的表演吸引住了,他没想到在这个庸俗之地还有人会背古诗,而且背得那么好,甚是难得,心中的敌意不知不觉崩塌、瓦解,饶有兴致地捻着胡须在一旁观赏。
一首首诗歌从服务员伶俐地口中流淌而出,客人的掌声和喝彩声越来越热烈,食客们无不被小姑娘精彩的表演征服,有人甚至陶醉在她营造的诗意中,粉店暂时变成了一场欢乐的诗歌朗诵会。
服务员背到第六首时说,小女子今儿在这里班门弄斧,背诵几首小诗,有什么错漏之处,望各位叔叔阿姨、兄弟姐妹和老爷爷指正,我李晓柏无不虚心受教、照单全收,在此先行谢过。她向围观的客人抱拳行礼,接着吟道:
【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海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
“老爸,老爸,”服务员吟到最后一句,突然有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着一身油亮灰白的短衣和七分裤挤了进来,走到老人身边便数落和埋怨起来,“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让我们找得好辛苦呀!赶巧让我碰见,您没事吧?我这就接你回去······”
灰衣男的出现,戛然打断了小姑娘的表演。服务员见老人的家人来了,抿笑向老人摆摆手,随后有点失落地走到店长身边说了一句:“店长,我做事去了。”店长应声让她去忙。老人见服务员不声不响地走了,急忙站起来喊姑娘别走,并赶了上去。
但是,老人被灰衣男拦住,劝他不要无理取闹,由她去吧。老人不依不饶地对灰衣男子嚷道:“你来干什么?人家背得好好的,都被你搅黄了,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像鬼出没。你们成心想气死我,整天把我当成犯人似的关在家里,我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都不行。这次好不容易溜出来,但没几分钟就让你们找到了,真是活受罪······”
“老爸,你也真是,出门应该告诉我们一声,你记性不好,万一走丢了什么办?多让人担心呀。再说了,人家小姑娘在这里工作不容易,别为难人家了,我们走吧。”
“你十二岁还尿床的事我都没忘,说我没记性,你记性才不好呢,我不走,除非你让他们把谪仙人的画捋下来我才走。”老人指着墙上的画说完,坐回原来的座位,脑袋歪向一边,不再理会灰衣男子。
老人在跟儿子怄气,店里的人都看得出来了。灰衣男耐心地劝老人,老人不为所动,不睬灰衣男。灰衣男没辙,回头找店长沟通。
店长和灰衣男似乎不陌生,避开群人,走到门外轻声交谈。围观的客人看到诗歌朗诵会的主角已经下场,老人也安静了,再也没什么看头,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