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通说,那时候你穿着一件风衣,人很小,看起来笨笨的,真的,真象精品屋的小笨熊,走起路来是这个样子,哈哈,你别打我啊。衣领是黄黄的,滚着黑边。
刘璃海没有再问下去,张通说的没错,她也知道再问下去,答案明明白白,张通不会记得她那天那件风衣的颜色的。
选择性的记忆,选择性的遗忘,她又何尝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张通是什么样子的,刘璃海其实也模糊了。
当然了,男人女人的不同,就是男人永远也不问这些事情。
那时候,张通不停的笑,夸张的笑,让她感到些些的吃力,人家那么卖力气的讨好她,她也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
张通脚上穿得是一双军鞋,绿色、塑胶,这一度成为她堵宿舍同学们嘴巴的由头,他啊,好土、好土、好土。
牙疼之夜下来的一个月里,张通刚开始借着各种由头来找她。
后来不管不顾了,张通就在教室门口、女生宿舍铁门前长期驻守,他一看到老师模样的经过,点头、哈腰、拱手,说,找老乡,只是老乡。
老师一走,张通就转过头来瞟她,说,让——您——为难,您——多担待。
同宿舍的舍友们一看张通出现在四楼下便笑得直打跌——刘璃海,您——那位——来了。
刘璃海赌气不下去的话,张通会一直站在树下等。
每每扎着红臂框的校卫队经过,张通就得申明一次,我不是校内的,然后,半截烟头往地上抛。
偏偏女生宿舍门口直达食堂,校卫队一拨一拨的来回,他到底把烟戒了。
每次等到烟瘾上来,他又喊着——老乡老乡。
楼下看守女生宿舍大门的王阿姨同时拿起秃了的竹扫把猛敲着铁门,伴奏似的。
一宿舍女生在床铺上翻滚着笑,璃海,您——那位国宝又喊话了。
她圆起眼睛,什么国宝,活宝。
这学校有很多男孩子也象张通那样,变着法子、矮着身子讨她的欢心,可张通有一点和他们不一样,那就是自信。
自信该是男人身上最迷人的光彩。
刘璃海想着,那时候张通有的是力气,有勇气对世界任何不属于他、永远不属于他的东西叫喊着,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并伸出手去捉住不放。
在那一时刘璃海的眼睛里,她的张通怎么可能是活宝呢,不是,绝对不是,而是国宝。
刘璃海回到星月网吧,暂时负责管理网吧的兵兵和一起逃学的小伙伴们正在逗弄一只不知道从那里捡回来的野猫。
那野猫发现有人进来,立刻一个虎跳,窜上桌面,一片横扫过去,笔筒打翻,账簿落下爪痕。
兵兵伸手去捉,那野猫好不机灵,飞上他的肩膀,直接站立在兵兵的脑门上,于是一群小伙伴笑得前俯后仰。
刘璃海高声咆哮,谁让你们把该死的野猫带进网吧的,赶紧给我扔了,听到没有?
兵兵和刘璃海相处了一两个月,自以为熟知她柔而且顺的秉性脾气,被她这有如晴天霹雳的一声吼炸得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刘璃海走上前去,用力捏住野猫的脖子。
野猫发出了吱吱吱的惨叫。
她拎着野猫到网吧二楼的转角,往下面就是一扔。
神经病。有必要这么狠吗?兵兵对这野猫并没有感情,只是在小伙伴上面前下不来台。
什么事啊?这么闹。王威病恹恹的声音从网吧里间传了出来。
刘璃海横了兵兵一眼,先拿药进了网吧里间。
刘璃海再走了出来,兵兵已经离开了收银柜台,一脸丧气的打着游戏。
刘璃海去饮水机盛了一杯水,放在兵兵的电脑桌前,柔声说,刚才是我不对。
兵兵看也不看她一眼。
野猫也不知道有没有病,带病菌的,你看看老板都病倒了。刘璃海低声下气找理由,说,姐刚才暴脾气不对,只是以后不要将野猫再带进来了。
兵兵白了刘璃海一样,说,那是你老板,不是我老板。
星月网吧人多了,又是一个星期天。
进进出出,闹热的象个菜市场。
在线播放的影音的音量都被学生们旋到最大。
学生不时的举起手来喊着,老板,老板。
一副病恹恹的王威不时从柜台里抬起头来,走过去又走回来,往往他才回到柜台前,下面又喊了声“老板”,他只得又站了起来,茫茫然得问,那位,那位。
王威生了病,脑中一大群人在长跑,跑的人多,脚步又齐,齐心合力要把他的魂灵轰出来。
最后,无法可想,他只好眼睁睁的由着自己魂灵出了窍。
只是,出了窍的魂灵却在着小小的网吧里不停的来回着,清晰的听见——
网吧4号机的男生正用话筒,对着素未见面的女网友温情脉脉的说,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
王威告诉自己,说什么也得把网吧里所有的有源音箱全换成耳塞耳麦,心里粗粗的估了一笔帐,好几百块钱呢?又舍不得了。
他根本不想去想这个问题,可头疼的不得不想。
这时,脑中无数个小人到底和他卯上了,一起跑着步就当他脑子是个足球场一样闹腾得欢。
现在这情形自然是身体不好的缘故,王威都能自个给自个诊断——老是窝在柜台前的三尺之地,整天盯着电脑屏幕看,什么是病,这就是病。
只是,真让他出去走走,却又无处去。
找人聊天谈心么,好几次同学上门叙旧,王威应付着都怕。
他这病不是一天两天落下的,熬一次夜尿就黄一次,火气好大。
到了白天,做什么事情都是懒洋洋,一丝力气也不能从心口里提出来。
一艘到处进水的床,不停的用水瓢舀着水出去,终究是无济于事,更何况王威自己从来就没有舀水的打算,只望着天,侥幸着奇迹的出现。
整个网吧,那么多人,谁会体贴一下他?
这想法真是不可药救的女人气,王威一边厌恶自己,一边摇摇晃晃的回到里间,找了一张床躺下。
刘璃海劝过他自己去看医生,他不乐意。
王威厌恶这病,又享受着这病。
刘璃海没有办法,只能给他买药,每买一盒回来,她将单据放在王威的床头柜上,用药盒或者药瓶压着。
怎么去了那么久?不就是楼下吗?
王威想高起嗓门,想表现自己并没有病,至少得的不是大病,可嗓子不听话,哑着声。
他自己这么大一个人,一百多斤的操作系统都崩溃了,作为附件的嗓子拒绝操作,出现404又有什么好奇怪。
我在药店里一时说不明白你的病症。刘璃海瞅着自己的老板,她想做一个表情,又觉得什么表情都不合适。
王威想着刘璃海口中的“你的病症”,这病只是我的,和世上一切人毫无干系的,怎么这么决绝,这么清楚,多荒凉啊。
刘璃海继续低眉下眼的解释,说,营业员也不懂,医生在里头忙,等医生出来了,又找不到开发票的单据。
王威看着她,胸中有一缕一丝的火,这火微弱的不能支持他的指责,她真的那么冷吗,说这些话,两只手只放在口袋里不掏出来。
可是,王威问自己,你想要她怎么样,她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你就满意了是不是?
这会儿,王威明知自己心底的逻辑无理的出奇,明知她的小心翼翼,却忍不住从心里头升起了难以名状的厌憎之感。
要是是母亲顾爱民,肯定是能听见她咬牙切齿声的恶毒,死兔崽子,连买个药都不会,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去死,去跳河,去跳楼啊。
要是萧有光,嘿嘿,这黑社会讥讽起人来,则有刀锋的恶毒,臭婊子,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半句,赶紧滚,见天在我面前浪,贱不贱。
只是,王威到底是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