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在楼底下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站在家门口,按了按门铃。
一个女孩子打开了门,王威吃了一惊,他迅速的做出两个推断——
第一、他按错了门铃。
第二、这个女孩子是他的幻觉。
第一种可能,他的脚比他的心有自信,他的家在学校的最后面的家属楼的第一层左侧的第一间,大门是淡蓝色;
第二种可能,他的眼睛更比他的心更有自信,这小女孩子膝盖上还有着他亲手敷上去的膏药。
只剩下第三种可能。
这时候,欣喜翻倒了他的心,让他的脸上做不出任何的表情。
这时候,何妨为奇迹做一个定义——
从一杯水中找到一个世界,从千万人中找到你。
又或者,一个世界是一杯水,一杯水里有千万人,千万人里,我还是会找到你。
这时候,如果这女孩子轻轻地说上一句,我喜欢你,他就会点头,他就会用更多的所有的爱去回报,他会说,我爱你,他就会掉进一杯水里,他不会徒劳的抗拒奇迹。
这时候,爱,是世上最轻盈的字眼,这字眼可以轻易往还于他的唇齿之间。
谁啊?顾爱民的声音从淡蓝色的大门内传了出来。
这是光明世界,是他的家。
没有奇迹,奇迹没有了。
现在,王威坐在长长的沙发椅上,而那小女孩子则坐在他的旁边。
他的母亲顾爱民正和一个几近秃顶的老人说着话。
王威觉得对方好生面熟,马上想起县有线电视台报道过的,最近刚刚接任了县高官的范子通。
范子通正说到刚从地委调回来东山县工作,看见了王威进门,向着顾爱民说,你儿子也该三十了吧?又向着王威问,还认得我吧?
王威依稀这面孔在十年前见过,但并不敢确认。他这辈子最不想和当官打交道,一遇见了,每一回自己有多远滚多远,品珍日常最看不上他的正是这一点。
怎么会不记得,小时候,你还抱过他呢?顾爱民随口代儿子一答。
范子通说了几件和王威小时候有关的旧事,诸如在大树下面如何提心吊胆地看着王威往上爬,帮他收集着金晃晃的蝉壳,王威又是怎样骑着他脖子上,一不小心尿了他头上肩膀湿漉漉一大片。
顾爱民笑得前俯后仰,这是天下母亲最爱和别人谈论的话题了。
王威对范子通描述出来的他的幼年情境仅有那么一点点的印象。
这种场面王威说不上喜欢,也应付地多了,听他们谈论着的那个幼年的自己,竟可当成是全然不相干的自己。
当然,这时候,他得做出表情,有以回应长辈昔日之慈爱,而那小女孩子在身边目光炯炯看着他。
这时候,以前那个毫不相干的他,又和现在的自己关系重大了。
王威如坐针垫,母亲和范子通哪怕少说上一句半句,他也会松上一口气。
顾爱民和范子通说了好些流年旧事。
范子通摸了摸自己的光亮的脑门,说,我比起大姐,小上两岁,这官,也是做到顶了,一直忙,今天啊,说是为了我这个女儿,其实一心里,是想来看看大姐。
做了官,来看看过去的同事、乡里乡亲,这故事,戏台上有,衣锦还乡呗。你心里当然痛快的很。顾爱民开着昔日老同事玩笑。
这层心思是人都有啊,大姐说了真话,我小范敢否认么?范子通看了看女儿一眼,叹气,说,本来孩子上学读书考试,父母第一挂心,我却不能够。
我说嘛,说来听听。
我明天要到乡下开会,四五日内,也不大可能回来。再说下来刚下来就职,有段日子也忙,大姐你这里就住在学校里头,我希望大姐如当日待我一般看待这孩子。
你这算以权谋私吗?我能拒绝吗?顾爱民爽朗的笑声里头毫无拒绝的意思,流露出的热切的期盼。
英珠长大了啊,几岁了,读几年级了。顾爱民拉过那小姑娘问。
这时候,王威想起来了,范英珠该是那个十年前去过他开的星月网吧仅一次的、精灵古怪的小女孩子了。
大姐,你也知道这孩子母亲自小没了,请大姐收容我家英珠住上一段时日吧。
这话可奇了!顾爱民有些得意,说,你一个县高官,只要你一句话,还少得了人鞍前马后。
哈哈,还是大姐知道我,范子通爽朗一笑,整个屋子就如同响过了一遍雷,说,其实呢?我是大可不必求人,这个,也是信任大姐的意思。
信任?
我相信大姐不会因为这个事情,日后拿一些难做的题目,让我为难。
得,这帮忙还不落人情,就你范子通鸡贼了。当年腰果子洞的鸡都被一条枪打光了还不够,又算计起你老大姐了。
范子通这会儿转头叫过一直眼珠子圆溜溜转个不停的女儿范英珠,说,告诉你大姑,你几岁了?
范英珠却是望望顾爱民,又望望王威,低下头,并不立刻回答。
范子通只好开口,说,这孩子,见生,进门也不叫人。她读书早,今年也初三了,要中考,我有点担心。
我退休了喽,这还得给她开小灶啊。
那不用,那不用,我会让我的秘书给她安排补课教师。
顾爱民拉起范英珠的手,看了看掌纹,不大乐意了,说,这孩子命好的没的说了,怎么和我家王威一样,从小没了一个亲人。
顾爱民说到这里,上上下下打量范英珠,自然发觉了她膝盖上的伤口,一连声说,子通啊子通,你这个县长别当算了,会考第一天,让她膝盖带着伤的来见我。
奶奶。范英珠这时候亲亲脆脆吐了两个字。
王威想着就这声称呼,这小鬼头也不知道喝了几罐蜂蜜。
范英珠挨着顾爱民坐下,说,奶奶不好怪我,早上我骑自行车,有一只一点也不可爱的狗狗,不知从那窜了出来,疯了、还是带点什么病,好几次差点被它咬着了。现在想想,好险。
范英珠说着这话,瞄着王威,王威只得看着眼前墙上镜框里头的山水画,一点也不理会。他心想,要理会了这小鬼头,她还不得意到天上去了。
可怜见的,你听听!!!顾爱民指着范子通的鼻子骂,说,电视台不是老播着县城不许养狗,雷声大,雨点小,你这县长怎么当,要我,早把这些个猫啊狗啊,全收拾了。
王威有点坐不住了,突然背上一耸一耸,是那小鬼头在他的背上,用大拇指的指甲,尖尖地痕出一个又一个英语字母。
第一个一竖带着弯勾,第二个是个小圈圈儿,第三个是个对等勾,他一琢磨,不需要范英珠痕出第四个了,他差点整个人跳了起来。
这一时有人推门进来,夹着公文包,带着黑框眼镜,正是范子通的秘书小周。
小周低头向范子通说了些什么,范子通起身告辞,临走前又轻轻重重嘱咐了自己女儿几句,再把自己的女儿托付了顾爱民。
待得家属楼侧响起一阵车子启动的声音,王威想起刚才临进门,在自家大门口前停着的那辆国产小轿车。
现在连镇长不是奥迪就是宝马,心想,范子通看起来象个好官。又一想,也许人人只是做做样子,现在这年头,无官不腐,那有好官,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