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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梁会计是个女的,四十几岁,原是县外贸局总会计。眼下,局里要兴建外贸大楼,便把她抽到工地上负责基建主任兼工地会计。

同事马科长带来一位清溪的汉子,希望梁会计能留这位汉子在这儿干一阵子挣点钱带回去,她答应下来。她安排这位汉子在工地打杂,晚上值班看管材料。

这位汉子姓张,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精瘦,一双因长期跋山形成的罗圈腿像上了发条似的,整天干得风风火火,不知疲倦。

这天中午,汉子的妹妹张英月跟她哥哥送换洗衣服到工地上来,梁会计一见她,不禁双眼一亮,心里划了个巨大的惊叹号。张英月虽怀里抱了个岁把的孩子,但本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模样儿清秀,肤色白晳,身材匀称双腿修长,尤其是那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唇,配上那双忧郁的眸子,显得楚楚动人惹人爱怜。梁会计不失时机地对她打声招呼,她嗓子里冒出脆脆的回答,脸上就像三月桃花似的绽放出笑容,唇红齿白更显动人。梁会计想,清溪是个么地方啊,怎么营造出这么漂亮的女人呢?梁会计就跟随她走进工棚。端午节前夕,工棚里很闷热,她便立即去办公室提台电扇来给张汉子,说这扇子就给你用吧,走时还给我就行了。这兄妹俩感激不尽。张英月说:

“梁阿姨啊,您待我们这么好,可惜队上不准养鸡,要不然,我提只老母鸡来孝敬您呢!”

梁会计摆了摆手,开玩笑似的问:“我问你们,清溪的姑娘们都长得像你一样,这么水灵么?”

张英月说:“基本上都差不多,只有少数特美,也有不大标致的。可能是水土问题,男人们大都跟我哥哥差不多吧。”

“哦,是这样的。”梁会计想想,说:“小张你们兄妹俩,我有件事儿拜托你们成吗?”

“什么事呀?”张汉子问。张英月敏感地意识到梁会计的意图了,说道:

“该不是要介绍姑娘么?要是这事儿,我可不能帮这个忙了。”

梁会计发现张英月很精明,在她开口之前就把话儿挡回去了,不便再往下讲,便问:

“为什么呀?”

张英月脸上收敛笑容,露出忧虑,说:

“梁干部啊,不是我们有意驳您的面子,我嫁到这儿来,已经够倒霉了,还能再害那些姐妹们么?大凡我们那儿嫁来的姑娘,没有一对理想夫妇,不是大龄男人,就是有病有疾的,再就是‘五类’子弟,挨批挨斗,弄不好被干部调戏、霸占……唉,那是害人罗。”

梁会计犯愁了。她是在跟田丙男谋妻室,田丙男不就是地主家庭的儿子么?去年夏天,李冬萍死心塌地要跟丙男结婚,还认她做了干妈,实指望有她这位干妈撑腰能替她遮风挡雨度过难关,但不到两个月,被大队支书刘乙发企图强占,结果逃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是给张英月说着了:“五类”子弟人品不错,却连他们的老婆都保护不了,哪个姑娘敢嫁给这类子弟?梁会计正准备走时,张汉子担心丢掉这份工作,忙说:

“梁会计,您等等。”

梁会计转过身来,张汉子说:“这样吧。现在也不把话说死。如果您关心的那个对相人品确实可靠,我回去了尽力帮您物色,您看行不行?”

“你是担心我为难你么?这就多虑了。情是情,酬是酬,敲锣与打鼓,两码事儿。我也不为难你们了。”

张汉子说道:“梁会计,您多虑了。我们山里人直,一颗钉儿一个洞,没得说。您哪天把人带来我瞧瞧,但事先不讲明,行不行?”

梁会计见他讲得如此恳切,很受感动。正沉思间,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儿响近,梁会计探出头一瞧,是田丙男他们的板车队运青沙来了。他们大队有支板车运输队,专门为城里的基建工地运青沙。田丙男走在前头,梁会计说:

“喂,你们兄妹俩现在瞧瞧,我要关心的就是前头那个小伙子呢。”

张英月抢先出来,她仅看了一眼,眼神儿就直了,并情不自禁说道:“真的么?”

张汉子瞥了丙男一眼,竟一拍大腿,说道:

“哎呀,您说的是他呀?怎不早讲呢?这个小伙子的人品没得说呢。”

梁会计不失时机地说:“这么说,你们兄妹俩也看中了?愿意帮了?”

张英月道:“跟这人找对相吗?难。”

“怎么难?”梁会计问。张英月说:

“在我熟悉的那班姐妹中,一个也配不上他呢。”

梁会计道:“我替丙男作主,跟你不相上下就行。”

张汉子摆摆手道:“找差了,我们也没面子嘛!”

张英月突然眼睛一亮,说:“有了。我嫂子的嫂子的女儿……”

“你说的是郭小梅呀?”

“就是嘛。郭小梅跟她妈一个样,现在肯定出落得像朵花儿了。准配得上他!”

“哎呀,不行不行,小梅才十六岁……”

“我不也是十六岁进的马家么?不要紧的,姑娘家年轻几岁怕什么。再说,这人长得这么帅气,肥水怎流外人田呢。”

梁会计道:“还是找个年龄大些的,一来就能结婚的最好。”

张汉子说:“行,我再想想。”

这时,田丙男卸了沙准备走,张英月不失时机地走过去悄悄打量。他一米八五身材,膀阔腰圆,外表孔武,但脸型与气质透出一股斯文。这么帅气的小伙子,哪个姑娘见了不动心啊!田丙男驾上车走远了,张英月仍如痴如呆地站在那儿,一双眼神儿难以收回。

张英月的婆家,名“马家台”,若二十来户。是一九七二年响应号召“改造新农村”时建的,一律三间一栋的瓦平房。

傍晚,生产队敲响了收工铃,社员们才从地里出来,陆陆续续回家。这时候,家家户户响起锅碗瓢盆的碰击声,开始了紧张而忙碌的做饭、挑水、洗澡换衣、洗衣等等的事儿,把这些事儿做清白了,夜深才能休息,第二天天没亮又得早起上工等等,稍有迟缓,就得端着饭碗边吃边下地去,迟到要扣工分的。一年到头,天天如此,就是下雪下雨,也得按常规上工——开会、学习等等。

张英月家有婆婆做饭、打杂,她回到家里倒很清闲,抱上孩子喂奶,待婆婆把饭菜端上桌子,她就端碗吃饭。她这时回家刚刚给孩子喂奶,就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得得”地响近,眨眼就停在自家门前。她不禁双眼一亮,立即迎出门外,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容,一双眼睑眯成了两条缝儿,眸子却定格在田丙男的身上了。田丙男腼腆地叫声“姐姐”,就不知下文该续什么了,显得拘束不安。张英月脆脆地笑了笑,将孩子给她哥哥,忙不迭地替客人端凳子、泡茶,待他们坐下,自己也就坐在田丙男对面,孩子要吃奶,她又接过来,便搂起汗润润的衣襟,任凭孩子挑选哪只乳房。她就问田丙男的家庭情况,有几个兄弟姐妹等等。田丙男一一如实回答,但不敢抬头。

“小田呀,你怎么比姑娘家还害羞呢?男子汉嘛,大方些哟!”张英月道。她那双清亮的眸子一刻不停地捕捉着田丙男的神情变化。遗憾的是,他总是勾着头,看不到他的心灵之窗。她又想了想,想起一个主意,就说:

“小田哪,你额上是不是擦上油了!”

“噢!”田丙男立即抬头,他擦把额头,又低下头去。他不敢抬头的原因是她裸着胸脯,一对羊脂般圆润洁白的乳房全露在外,却又近在咫尺,使他心里甚为紧张,又有点难以抑制的躁动不安,害怕露出破绽,遭到她的鄙视,从而断送这次寻亲机会。恰在这时,张英月的丈夫马俊龙回来了。

要说马俊龙“其貌不扬”,对他可是褒奖了。他身高不过一米五,身子与普通人一样匀称,就是四肢奇短,要是他只穿裤头,胳膊和腿就像几节藕头连着,一张金瓜脸又红又圆。他那双倒眉特浓,三十六岁了没长出一根儿胡须,连声音也是娘娘腔调。

自从张英月十六岁嫁给马俊龙,他就把她当做一件珍品收藏着,上工不准她与男人讲话,回家必须在屋里给孩子喂奶,天气再热,也要她穿上长衣长裤在外乘凉,就连厕所也安上了密不透风的门,里头还有闩。

此时此刻,家里来了这么体面的陌生男人,而张英月竟与他触膝而坐,胸脯全裸,着实使他气愤恼怒。他匆匆扑到张英月面前,愤怒地拨开孩子,一手扯下衣襟掩住张英月的乳房,一手揪住她的头发往屋里拖,并回头对田丙男骂道:

“我日你妈的老×,还不快滚,老子叫人揍死你这狗日的!”

田丙男遭到突如其来的侮辱,一时没有应对的言词,木讷地站起。张英月的哥哥很失面子,无奈客居他家,心里气愤无法发泄。他狠狠地咽口涎水,把这口怨气咽进了肚里。他握起田丙男的手,把他送上板车,瞧瞧近处无人,说:

“小田,别住心里去啊!张哥对你起誓,你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了。明天清早上车时,你送张照片去车站给我,顺便把我妹妹领去你家看看环境。”

田丙男担忧地说:“俊龙哥能让她去么?”

他说:“你现在别想那么多。”

田丙男总觉不妥,但张英月的哥哥却执意要这么做。田丙男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叹道: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

在田丙男回家的路上,尽管天已黑尽,但他仍然不急不躁地信马由缰走着。他心里却琢磨不透,张英月年轻漂亮,怎么会嫁给马俊龙这种大龄丑八怪的男人呢?更何况,她在那个家庭,除了做个女人之外,人身的什么东西都被剥夺了,而她却能出奇地忍受啊!

田丙男的家地处县城以北三里远的田刘湾,与郊区隔条二百多米宽的新河。三十多户人家,也是一九七二年改造新农村时,与刘家十几户合并成村。田丙男家居于村中,左首是田姓一族,右首是刘姓一族。

田丙男家父子俩过活,是地主成份。他父亲田尚明属监督改造的阶级敌人,是不能“乱说乱动”的,请不动假,照常上工。款待媒人一事,落在丙男的堂嫂身上。

张英月今日有特殊任务,又是首次去田丙男家做客,便着意打扮了一番。她上穿桃红白底碎花短袖衬衣,下穿青涤良裤子,脚穿白塑料凉鞋,套双肉红色短袜。这身着装,是她丈夫马俊龙的叔父托人从省城替她购回的,一直没舍得穿,也没有穿它们出门的机会,今天天刚亮,马俊龙上工去了,她才从箱子里翻出来穿上,明说是送哥哥去搭车,实际是去田丙男家露露脸儿。张英月不打扮也有几分姿色,这次经过这番装束之后,更显得端庄秀丽,楚楚动人。哥哥上车走后,田丙男与她从车站出来。田丙男见她一身新装,担心孩子弄脏了衣服,便抱过小娟娟,说:

“天气太热,我来抱她吧。”

张英月瞥他一眼,抿嘴一笑,什么话也没讲。

其实,田丙男今日的穿着也不俗气。洁白的衬衣扎在铁青色的西裤里,显得那么帅气、阳刚,还透着一股子文雅气质,足以让许多少女顿生爱慕,想入非非。

太阳升高了,张英月撑开伞,替孩子遮荫,两人的距离近得只隔两层布纱了。走了一截路,也就进了城区,张英月举伞的膀子有点酸,就干脆将胳膊肘搁在田丙男肩上。这么一来,田丙男就渐渐烧热起来,他心跳加骤,汗珠子一颗颗掉下来。因为,张英月的体热传感到他身上了,她那两只相当饱满的乳房时不时地在他身上顶一下,温温柔柔、绵绵热热的,就像往那文火中徐徐浇油似的,燎得他很不好受,却又巴不得一直燎下去,直到烧尽他的一生为止。

突然,田丙男感觉到一股温馨涌入心扉,他下意识地抽抽鼻子,似有若无,侧过脸去寻找,原来是张英月的耳鬓与他贴得更近了,从她粉颈部位飘出的气味儿,还有股乳汁香味儿。这股复杂的气息仿佛不是自然飘到他脸上的,而是由张英月的那双脉脉含情的目光暗送而来。田丙男的视线与她的目光相触之际,霎那间碰出一股火花,耀起灿烂的弧光。丙男的目光连连躲闪,却被张英月叽叽地嘲笑了几声。

他们来到商场前,田丙男灵机一动说:姐姐,我们进去歇歇荫吧。说着,他将娟娟递给张英月,人已进去了。张英月收了伞,抱着孩子进来,看到田丙男站在童装柜前,说你要买什么呀?丙男说,姐姐你瞧,那件裙子蛮适合娟娟穿呢。张英月未置可否,田丙男就叫售货员把那件童裙递过来了。

这是一件上白下红的涤良裙子,套在娟娟身上,把个小姑娘粉团般的脸蛋儿衬出一朵花儿来。

田丙男搜出钱来付帐,说:“就买它了。”

张英月把孩子扶在柜台上站下,售货员情不自禁啧啧有声,并几分痛爱地抚抚娟娟的脸蛋儿,“吧”地亲了一口,说:

“这姑娘呀,真逗人爱啊!”

张英月发出咯咯的笑声,一双扑朔迷离的眼神儿在田丙男脸上忽闪一阵子,几分嗔怨几分娇柔地说:

“丙男呀,你也真是的!”

田丙男听了她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儿也不在意。他又到女装柜台去,叫服务员给拿了件粉红色裙子和蓝花白底短袖衬衣,让张英月试穿一下。张英月脸露嗔怨,眼里却飘出几分妩媚,她定视丙男片刻,借着照护孩子为由,将身子侧过凑近田丙男,意思是让他把衣服贴到她身上试试。田丙男犹豫片刻,还是这么做了,张英月怕痒似的连忙闪开身子,说:

“不对,不对,这是姑娘们穿的,我不要我不要。”

售货员说:“你穿上正合适嘛。”

张英月道:“卖瓜的说瓜甜,拉生意呢!”

田丙男说:“人家没说错嘛,真的很适合你。”

张英月心里倒是喜爱这套衣服,但她说什么也不能让田丙男破费的。她干脆将衣服还给售货员,说:

“快走,快走,等会儿越发热了。”

说着,张英月将孩子递给丙男,推着他出了商场。

他们一路上走走歇歇,快十点钟了,才到田丙男的家里。

盛夏的十点钟,日头正旺,热得人汗如雨注,烤得皮肤焦炽生痛。

一旦进屋,使人感受到从火炉掉进蒸笼里一般,又热又闷。田丙男习惯了赤膊短裤的夏季生活,他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脱掉汗润润的衬衣,因有张英月在场,他没脱掉背心长裤。他去厨房舀了瓢水咕噜咕噜牛饮一顿,才吁口长气,说:

“这鬼天,热死人了!”

这里,张英月也热得够呛,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几步撂进丙男的房里,先把孩子脱得精光,再解开自己的衬衣、抹起胸罩(那种用方布缝制的简易文胸)替孩子喂奶,便从小包里抠出毛巾,先替孩子抹汗,再擦自身。田丙男去他父亲房里拿了把大蒲扇来,她那浑圆的乳房就像顽皮的孩子,任她拨来拨去欢跳雀跃,使田丙男不敢正视,便赶紧退出。他以替她泡茶为由,磨蹭了很长时间。他估计张英月该扣拢衣服了,腋下挟着扇子、双手端着一杯茶恭恭敬敬地进房来,但一声“姐姐请喝茶”没说完,就僵在了那儿。他一只脚在门里头,一只腿在门外,进不是退也不是,头脸扎到胸脯上去了,不敢抬起。

张英月旁若无人般替孩子喂奶,毛巾在洁白的腹部蹭来蹭去。

她那洁白的肌肤如膏似脂,挺拔的乳房欢跳雀跃,猩红的乳头上汁液涟涟,妩媚的秋波在田丙男身上悄悄闪烁着。

田丙男一时间热血沸腾,他努力克制着心猿意马的冲动。他一再告戒自己,她是媒人,是有夫之妇,万万不能造次。他深知,凡苟合关系一旦事发,轻者游乡示众、批斗,重者判刑劳教。如田丙男这等“五类”子弟,更是罪加一等。

田丙男是个凡夫谷子,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的心里能抵制诱惑,但生理上却无法克制。张英月将一只空着的乳房暗暗一挤,乳头上就射出几股乳汁,不左不右,射在田丙男的中身。她似乎此刻才随乳汁的去向发现了田丙男,装出很抱歉的神情看他一眼,就伸直胳膊用毛巾来替他擦拭,不料,刚触到那儿,田丙男窘态毕显、“中部崛起了”!

田丙男尴尬之极,转身就逃,说:“嫂子怎么还不来呢?我去瞧瞧。”

他说着,人已出去了。

张英月抛出的“绣球”被无情地挡回,就像热烈的情怀被兜头浇了桶凉水,委屈又愤恨,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继而由浓郁的爱过度到满腔的怨愤。她觉得再也没有脸面在田家待下去了,必须立即离开。

此时此刻,她憎恨田丙男了,就连他的整个人儿、所有物件都变得异常讨厌、枯燥了。她款起小包,挟了洋伞,抱起孩子准备离去,因十分口渴,到堂屋的桌上端起了田丙男刚才泡的那杯茶饮下一口。这茶泡得不浓不淡,很合她的胃口,本待因怨愤要将剩下的茶泼掉,这时又舍不得了。她很口渴,很爱喝这茶的味道,喝下去后,顿觉润心感肺,索性再饮一口,还未止渴,再饮一口,还想喝,便一扬脖子连茶带水倒进口里,细细地品、慢慢地咽,最后品嚼茶叶,更觉回味无穷。她不禁一声长叹,怨愤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啊!这杯茶,就像田丙男的身心一样被她品评到了舒畅的人生与情感。这杯茶就像是田丙男对她下了道无法解脱的定根符,使她今生今世再也无法离开田丙男了,似乎注定要受田丙男的使唤了!她感觉自己成了田丙男的奴仆,田丙男才是她的主人。

在张英月的娘家,那种千百年的风俗至今毫不褪色地保留着。男人是弓,女人是弦,女人一旦嫁人,她的一生一世都是男人的附属品了,其命运也就由男人攥着了。她在马家亦如此,此际来到田家似乎也如此了。

要是马俊龙是个正常的男人,张英月也甘愿如此,但马俊龙是个废人,他的身上什么东西都有用,唯独那玩艺儿是个萎缩品,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又不甘心让张英月空着,夜里用手指操作,不管张英月愿不愿意。用马俊龙的话说,他的手指就是生殖器,他要怎样,张英月必须服从,否则就骂、就打、就折磨得她一夜不眠。

然而,田丙男的人品是出众的俊,他的体格是出众的棒,刚才他的“中部崛起”,已印证了他是个情感丰富、活力充沛的男人,与马俊龙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啊!过了这个村,还有这个店么?

田丙男就像她饮下的这杯茶,使她无法抵制渴望的诱惑。“好事多磨”?她想起这句古训,心里出奇地坦然了。她想,田丙男呀田丙男,只要你不再求我,我才认命啊!她再次进到房里,放下物件。

这时,田丙男和堂嫂惠贞进屋来。

惠贞快五十岁了,头发花白,人很精神。她去城里买了菜刚刚赶回。一进门,看到这母女俩,即刻放下菜篮进房,十分热情地说:

“您是张姐吧?稀客,太稀客了!”

张英月这才省悟,自己是田家的客人,是田丙男的介绍人呢!她也立即站起客气地回话:

“不稀客哟!以后还常来常往呢!”

“就是就是,以后当亲戚走嘛!”惠贞觉得张英月的话很有诚意,必能为田丙男介绍媳妇的。她接过娟娟抱了会儿,与张英月叙过家常,便把孩子交给丙男,说我得做饭了,你陪张姐坐吧。田丙男说:

“缸里没几多水了,我去挑水。”

他把娟娟交给张英月,出去挑水。

张英月权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抱着孩子到厨房来与惠贞说说话儿,然后在这屋里浏览一番。

张英月见门口有股风儿,便和孩子来门内坐下,也免得炊烟呛人。不料,右邻的刘娥枝过来了。

刘娥枝十七岁,个子不高,皮肤微黑,蓄着齐耳短发。她来到田丙男家的门外站下,先审视张英月一眼。张英月不知来人是谁,便站起准备与她打招呼的,但刘娥枝却沉下脸问:

“你是谁?从哪儿流窜来的?有证明吗?”

连串的质问,张英月愣怔了。惠贞从厨房赶出来,说:

“她是我们请来的客人。”

恰好田丙男挑水回来,放下水桶说道:

“刘连长,她是我请来的介绍人……”

“狗崽子,靠边站!”刘娥枝斩钉截铁地说。她不屑于与“黑五类”的狗崽子答腔,并声色俱厉地再次追问张英月。惠贞来气了,说:

“请个媒人来,也违了法吗?”

“谁请的?”

“我请的!”

“既然你请的,为什么要到地主份子家里来呢?”

“我请来替丙男做媒,难道还要我贴饭贴菜不成?”

“不行……”

“怎么不行?我一个堂堂的贫农不行,难道还要中农说了才能算数么!”

刘娥枝被呛了口咸水。家庭成份是社会地位的所有标志,贫农成份最具权威性。刘娥枝家里是中农成份,与惠贞家的贫农成份相比略逊一筹。她虽担任大队民兵连长,就怕贫农家的人揭她家的底儿。她正窘迫之际,惠贞忙对田丙男说:

“是根木桩子呀,钉在这儿愣呆了?还不快去写个‘来客报告’交给刘连长呢!”

田丙男恍然大悟,连忙进屋,不料绊倒了水桶,一桶水泼在地上了,正待回身扶桶,惠贞推他一把,她来收拾水桶等物。

田丙男写份“来客报告”交给刘娥枝,但刘娥枝仍不罢休,她说:

“就这么几句话儿怎么行?没有来人的证明,谁知道她是不是来搞破坏的阶级敌人呢!”

惠贞说:“哪家没有三亲六故的?既然你不依不饶,就叫丙义跟你写份保证书行不行?”

田丙义是惠贞的丈夫。他在土地革命时期是乡长,后因种种原因,降职大队党支部书记,后来又因与田丙男家扯不清的关系,被降职大队贫协主席。

惠贞正与刘娥枝发生口角,生产队收工了,社员们回家吃午饭,刘娥枝的父亲老远就看到她在田丙男家门前指手划脚,便匆匆赶回,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他女儿刘娥枝的头发就往自家屋里拖,拖进屋里,拳脚相加,打得刘娥枝鬼哭狼嚎。打过之后,仍不罢休,一顿数落,道:

“贱东西,再跟刘乙发鬼混,老子碎了你的骨头……!”

刘乙发是刘娥枝家的本族,四十几岁,住在西头第一家。他现任大队党支部书记,造反起家,是刘娥枝刚出五福的叔父。因他与刘娥枝有染,今年春上致使刘娥枝怀孕,才东窗事发,使刘娥枝的父亲不能容忍,又不便张扬,唯一办法是千方百计阻止刘娥枝的“前程”,从而断绝她与刘乙发的关系。但刘娥枝情窦初开,经不住刘乙发的诱惑,始终没断,对刘乙发言听计从,经常挨她父亲打骂。

刘娥枝走后,张英月的心里罩上了乌云,并产生了后怕。她担心郭小梅嫁来后,这种日子怎么过?若是趁早收场,取消做媒一事,避免郭小梅或是其她姐妹的担惊受怕遭歧视呢,自己也就从此与田丙男断绝来往了,一旦与他断绝来往,自己岂不要落得终生相思了么?张英月更为自己后怕。她不禁凄然落泪,悄悄掩上房门,任凭心底积蓄已久的苦泪哗哗流出。她不甘心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女人,她怨愤命运,怨愤世道,为什么早没遇上田丙男啊?现在遇到了,为什么落得单相思呢?她已敏感到田丙男也同自己一样,对自己钟爱、却不敢相爱,同样有着难言的苦衷。既然彼此一见钟情,怎么就咫尺天涯不能相厮相守白头到老呢?田丙男推门进来,请她出去吃饭,发现她正伤心落泪,以为是她遭受刘娥枝的呵诉所致,他很内疚,说:

“姐姐,这事儿不好办,就算了……”

“没事。”张英月抹把泪眼站起,说:“做介绍又没犯法,怕什么呢!”

不知怎么回事,田丙男一旦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心情激动、精神百倍了。她从房里出来,恰好田尚明收工进门,经丙男介绍后,她毕恭毕敬地对田尚明叫声“伯伯”,就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十分亲切。这份亲切感是从她心底油然而生,是那种幸运、信任的感触所至,丝毫没有虚伪成份,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这份亲情感是怎么产生的。只有在她父母跟前才有的,淡泊三年多了,今日怎么会流露出来?

田尚明也像见到自己远行归来的孩子一样,说:

“姑娘啊,我们家条件有限,委屈你了……”

田尚明心灵触到痛处,浑浊的泪水忍不住即刻滚出,他说不下去了。

张英月感受到了长者的真诚,便开导道:

“伯伯,这种事儿又不是哪一人呢,我不怕的。您老人家放心,丙男的事就是我的事……”她发现说漏了嘴,立即更正:

“我会尽力而为的。”

田尚明感激道:“谢谢姐姐,谢谢姐姐,丙男娶上媳妇了,我死也瞑目呢!”

惠贞说:“你们坐吧,我端菜来。”

田姓家族的男女老少们都端了碗边吃边到田丙男家来恭维新来的贵客。他们就像一家人,对张英月表示欢迎或感激,希望她尽快替田丙男介绍个媳妇来成家。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或家庭主人,或一块、或两块的往娟娟手上塞钱,表示全家人对她们的心意,使张英月感受到了这个大家庭的温暖,领略到了久违的人情味儿。她对自己的使命更增添了信心和勇气。

年轻人就没有这份俗套了。尤其是几个毛头小伙子,他们的嘴巴没遮没拦的,将张英月此际做媒的身份分化开来,说该不是她自己介绍自己吧?还有的讲得更直接:

“瞧瞧啊,她既年轻又漂亮,跟丙男做媳妇再好不过啦!”

“呸!”活祖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冷丁一声,吓得他们落荒而逃。田尚明见他老人家光临,心生莫大的宽慰,他受宠若惊地连忙站起,十分激动地说:

“爷爷,您老人家快进来坐下。”

活祖宗颔首表示接受,却没及时进屋。他将手下的枣木拐杖在地上使劲戳几下,把一些后生们全吓跑了。

活祖宗名叫“田三牛”,八十多岁,身子骨还很硬朗。他是田姓家庭这十六户人家中至高无上的前辈。也就是说,这十六户人家,是田三牛和他的二位同胞兄长繁衍下来的,大牛、二牛亡故,就他这位老幺健在。田家人众称他“活祖宗”恰如其分。

眼下,田家男女八十多人,个个一脉相传身材高大,本份厚道。他们打心里敬重这位活祖宗。也难怪活祖宗德高望重,田家哪户发生口角,无论父子、兄弟、还是妯娌、姑嫂之间产生纠纷,活祖宗都会秉公处理,该训的训、该劝的劝,特别好强者太过份了,他不姑息,无论年长年轻者,只要他一声断喝:跪下!对方即会立即服从,不敢迟疑。

末了,还会叫当事人的媳妇、或是儿媳、女儿,向对方泡上一杯茶,以事和解。久而久之,田家也就和睦相处了,出了什么纰漏,自己解决。

这时,活祖宗亲临田尚明家,无疑替田丙男的婚事加重了分量,使田家人掂出,大家务必一心一意、同心同德,维护田丙男的亲事。

吃过饭,还没上工,活祖宗对张英月抱拳致意,说:“姑娘,这家现时窘迫,劳驾您操心费神,我代表田家老老少少八十六口人,向您表示感谢了。”

张英月已掂出活祖宗的地位及心情,怎敢马虎啊。她正经站起,说道:

“既然老前辈这般抬举我,我能不尽心尽力么?请您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丙男的婚事就搁在我身上呢!”

“好,好啊!”活祖宗高兴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捋捋那五寸多长的白胡子,一双又长又白的眉毛往上一展,对在场的几位侄子、侄孙——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说:

“你们听好罗。我这时把话撂在你们耳朵里,凡咱田家的儿孙,都是一家人,哪个有困难,都要尽力帮助的,不能分彼此。丙男二十三了,该完婚了,这次再不能像去年了,到时水到渠成,避免重蹈覆辙,如果他需要帮助,大伙儿一个也不能退缩,听到了吗?”

在场的个个点头称是。话祖宗又说:

“毛主席说:‘团结就是力量’,咱一家人就是要团结,不能看着哪个打光棍不管,不能看到谁病了不理睬,知道吗?”

他们又答复得很干脆,且显得精神抖搂跃跃欲试,颇为激动。他搜出两张五块的钞票塞在小娟娟手上,脸上荡漾起喻悦的笑容,显得慈祥宽厚。张英月有点不好意思,他说:

“姑娘啊,你要是有空,就到我们田家一户玩一天,看看我们田家人对您的真心实意吧!”

张英月说:“太爷爷,您别客气,待丙男完婚了,我会经常来吵闹你们的。”

队上敲响了上工铃,大伙儿相继告辞。丙男家安静下来。张英月哄孩子睡下,便坐在床沿上沉思。田丙男的房里是一套白坯家俱,只待媳妇说成,就上漆完婚。张英月的目光再次浏览它们一眼,心里颇有感触。她结合这个大家庭的热忱与温馨气息,对照田丙男现时的情况,此前对田丙男的些许顾虑,此时此刻已冰释殆尽。她觉得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应该由她来填充,这房间的妻子,非她莫属。她有了这层想法,也就产生出大胆的计划。她庆幸上午憋气时没有走人,否则,自己会后悔一辈子的。

张英月想到下午还有半天,惠贞回他们家去了,还得做下午饭时才会过来,家里就剩她和田丙男,把门一关,只要自己脸皮厚些,还愁他不就范么?反正自己是过来人了,他也是过来人,干柴烈火何愁不燃、不烧?只怕一旦入轨,把天就会烧红、把地也烧焦呢!

她久等不见丙男进房,正待叫他进来替娟娟扇风时,却见田丙男挑水去了。她心里涌上怨愤,索性去厨房瞧瞧,水缸里满满的,田丙男分明借挑水在躲避我啊!热血涌上,她恨不得去把丙男揪回来!但她没去。她去床上躺下,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帐顶。待冷静下来,她心里道:一担水挑半天不成?孙猴子再能,还能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么?哼,我会要你自行就范。

张英月久等不见丙男回来,渐渐躁动不安起来。她躺着觉得不舒服,坐着也觉得极无聊,索性站着,目光散落在桌上的一物一件上。她拢拢头发,照照镜子,觉得自己魅力犹存,风韵不减,拥有足够的资本调起田丙男的激情。她再将那只圆镜儿照照自己的胸脯,这儿曲线优美,韵味无穷,再照照臀部,这儿显山露水神秘莫测,使她腮边不禁涌起醉态,一抹红晕悄然涂染。蓦地,她在镜子背面发现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中的男子是田丙男,女的不认识。但她不难猜测,这女的一定是李冬萍了。她拖过椅子坐下,细细观看照片。李冬萍的头歪在田丙男胸部,头顶刚好顶着田丙男的下巴。也就是说,李冬萍身高在一米六左右,一双丹凤眼,长长的发辨搭在田丙男的肩上,有二尺多长,她似笑非笑,矜持庄重,椭圆的腮畔荡漾着似有若无的酒窝儿,是个十足的美女啊!

张英月的心里如浇了桶冰水,彻底凉了、失望了。刚才她还自我感觉良好,此刻已灰心丧气,自叹不如!难怪他对我无动于衷、难怪他对我这般冷漠,我除了是他的介绍人,还有什么呢?

张英月心里涌上醋意,转而变成恨意,接着升化成嫉恨、愤怒!愤怒过后,她身上如抽了筋似的瘫倒在床上,眼睑闭上,噙出两颗豆大泪珠儿。要不是当着田家人众的面许下承诺,她此刻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她生了一会儿气,转而心里又死灰复燃,李冬萍再漂亮,也只剩一张照片了,他田丙男总不会陪伴照片过日子吧?对,他在找对相,他需要女人,我就是活生生的女人啊!想到这儿,张英月又有了信心、有了勇气,也就有了希望。

这时,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响进屋来,她以为是丙男回来了,抖抖精神坐起。这当儿,来人叫声“丙男”,已探进半个身子,一脸的笑容。张英月一见来人就警惕地正正衣襟下地,问道:

“你是谁?”

来者毫无顾忌地进房,一幅谦恭神情,对张英月点头哈腰地说:

“您就是张姐吗?我是木柱,这时特意来请您去做客的。”

张英月听得一头雾水,说:“你我素不相识,做什么客哟!”

木柱说:“张姐,我跟丙男亲如兄弟,不分彼此的。我们都在大队运输队驾马板车,他的武功是我教的呢!我家里是富农成份,不好找对相,今年二十六七岁了,不好搞。上午听说丙男请您做媒,我想搭回便车,请您去我们家看看情况……”

“明白了。”张英月说。她不无生气地打量木柱一眼。

木柱身高一米七左右,看背影还差不多,若看当面就有的看了。他生得两张刀条脸,一个鹰嘴勾鼻,下巴特尖,额头狭窄,倒是一双牛角眼里的珠子滴溜溜转得特快。这种生相的人,十奸九猾,丙男还敢与他“不分彼此”?张英月不敢替他做媒,说:

“你我都不了解,去你家做什么呢?算了吧。”

木柱打躬作揖,连连求情,他说:“张姐呀张姐,您千万别推辞啊!您是位富贵人,富贵相,做做好事,做做好事啊!”

张英月正思谋如何打发他走,突然,她心念电转,计上心来,不妨利用木柱一回,给田丙男点颜色瞧瞧,看他还敢不敢冷落我呢?想到这儿,她叫木柱坐下,说:

“既然你这般诚心,我也不好再推辞了。不过呢,要等丙男点头,我才能去呀。”

木柱顿时喜上眉稍,他说:“行!只要您愿意动驾,丙男的事好办呢。怎么,丙男呢?他去了哪儿了?”

“他挑水去了。”张英月说。

木柱风风火火地去把田丙男叫回,悉知情况后,丙男也很赞成。他对张英月说:

“姐姐,您就去木柱哥家里看看情况,明日就对张哥去信好不好?到时候我们就能一同去认亲呢!”

张英月冷冷地瞥眼田丙男,心里道:田丙男啊田丙男,你好天真、好豁达啊,真正是大度得离谱了——木柱打着幌子在算计你,你却浑然不觉,傻瓜!笨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木柱察觉到张英月神情有异,丝毫不敢怠慢,他机警地说:“我们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说着,就抱起沉睡的娟娟,催促张英月出门。田丙男已敏感到不妥,但话已出唇,不便收回,索性一竿子插到底,把他们送出门外。临走,张英月瞥他一眼,不禁对他暗暗叹息一声。

惠贞家与田丙男家隔着三户人家。她正在门内洗衣服,乍抬头,看到张英月随木柱从门前走过,立即意识到不妙,便叫住他们问道:

“姐姐,你们要去哪儿呀?”

张英月不无讥讽地说:“丙男叫我跟木柱做介绍,这时跟他去看看家庭情况呢!”

惠贞好似呛进了一只苍蝇,哽在喉头间吞吐不得。她正欲拦阻,他们已过去了。惠贞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风风火火地过丙男家来,一进门劈头就问:

“是你叫木柱把张姐接去的?”

丙男嗫嚅半天,没道出一句囫囵话儿。惠贞气得直跺脚,说:

“好不容易有个开头,被你半途而废了,白长了二十几岁啊,傻货!”

田丙男争辩道:“这么严重?”

“依你看没有这么严重吗?”

丙男挠挠头,说:“她说去去就来……”

“你看是不是去去就来的?”

“还有她的包、伞在这儿呢。”

“你呀!”惠贞狠狠戳他一指头,急躁道:

“还发哪门子愣呀?快去把人追回来!”

“唔,好吧。”丙男如犯过的孩子,只得服从。

吃午饭时,木柱随意说道丙男家今日请了位介绍人,是清溪县嫁来的一年轻媳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母亲听到消息后,赶急赶忙地到丙男家来探探虚实,当时丙男家人多,谁也没在意这位老太婆的来意。回家后,她立即叫木柱去请假,接着驾上马板车赶紧进城备办礼品、蔬菜等物,木柱刚回家放下物品,就去了丙男家,请媒。

金木柱有五个姐姐,直到他父母五十多岁了,才盼到他这个儿子。有了继承香火的儿子,让这老俩口儿高兴至今。如今继承香火的儿子婚姻搁浅,着实令他们揪心。

当张英月被如期请到时,把木柱的母亲高兴得恨不得翻几个跟斗才是。

田丙男郁郁不乐,一路上神情蔫蔫的。他来到石桥头,抬头望眼木柱的家,真不愿去做这种言而无信的事儿,不好意思这么快就接走张英月。

木柱的母亲很有心计,她时刻留意石桥上过往的人。这时,她看到田丙男来了,就想出了应付的主意。

她抱着小娟娟到门口坐下,一侧身,将腿抬起架在门坎儿上,头脸却偏向里头,与张英月说话儿。

田丙男上身只穿背心,他来到木柱家的门外,却不敢从木柱的母亲腿上迈过去,不敢对长者的不敬,更不能越礼犯上;况且,木柱的母亲平时把田丙男视为己出,一见他总是心肝宝贝、儿长子短等等,亲切有加。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句“口是心非”的成语竟会在此时此刻得到验证。他在日头下烤得脖颈焦疼、汗如雨注,木柱的母亲却对他视而不见把他挡在门外,正口若悬河地与张英月如数家珍般列举她儿子百般优点。

“……我儿子木柱呀,他的武功才好呢。您张姐别看那个田丙男壮得像头牛,只要我儿子一只手就把他打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呢!当然咧,媳妇不是靠武功打来的,就是用我家的四千块存款,也买不来呢,还得仰丈张姐您的恩德才行。张姐呀,您替我的木柱说了媳妇,少不得要酬谢您一千块钱……”

张英月已无意聆听这老婆子的唠叨了,田丙男在烈日下遭罪,她心痛呢。但她仍不想这么便宜田丙男,不能这么轻易饶恕他,她要让田丙男为自己的轻率,负出一定的代价,以后对她俯首称臣。

眼看田丙男脸色阴沉,张英月反而担心起来,万一他负气走了,自己岂不被抛却了么?不行,适可而止。她轻轻地咳了一声,脸上露出笑容,对丙男说:

“丙男,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这话仿佛提醒了木柱的母亲,她装出恍然大悟般回过头来,十分惊讶地说:

“啊呀,是我的丙男儿来了哇!刚才我没注意,还以为荫了天呢!我说乖儿子啊,你就先回去吧,啊?啧啧,这日头多毒喔,怎能让姐姐和宝贝儿烤晒呢?就是一位过路人进了我们家,也不忍心让人家遭这份罪呢。你快回去吧,啊!”

张英月也说:“你先回去,我待会儿就去你们家。”

这话要是放在上午,田丙男听了一定会感到十分亲切的,因为她的语气里,饱含着浓郁的人情味。但此时此刻,田丙男却生出许多反感,他以为张英月在玩弄他、耍他,使他接受不了。他狠狠地抓把汗珠子猝然甩掉,便甩手而去,就像他咬咬牙,将面对的一切统统扔掉、而义无反顾一样。这倒使张英月心里一崩,后怕起来。她担心田丙男就此抛却了她,从此对她另眼相看、憎恨于她。她害怕这种结局,她不能没有田丙男,她奢望就算没有这位丈夫,也得从他身上获取一份情感、一份精神依托,她才会觉得这人生有点盼头,她立即起身准备走人,去田丙男家,恰在这时,木柱和他的五姐来了。这一家老少说什么也不让她走,木柱的母亲对她苦苦哀求恨不得跪下求她。

张英月无法脱身,她怨愤自己,这个玩笑开过了头,田丙男会原谅我么?

田丙男负气回到家里,衣服已经湿透。他脱下背心长裤,到厨房去浇了盆凉水,才退却署热。他一头倒在床上,不禁哀叹一声,恼恨自己被人算计到这等程度,才洞悉人家的心机,真是个十足大笨蛋儿啊!自己劳心苦力地把媒人请进门来,却替别人架了桥,婚姻不成事小,笑柄散落事大,这事儿传扬出去,岂不被人笑掉大牙么?

他恼呀,恨呀,恨不得一头撞墙算了!

但他不甘心这么死掉。他心里撂不下李冬萍。何况还有父亲撇不下呢。

他伸长胳膊,从桌上拿起镜子,看到他与李冬萍的合影,他的心境就回到了过去的光景里,他的灵魂飞到了李冬萍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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