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了一个月,皇城还是下起了急雪,雲阳宫外巨大的蟠龙柱片片龙鳞都覆一层薄雪,比之以前,冷清了不少。殿前用于调风水的池塘,白鹭泛足冰面之上,偶尔高鸣几声,在这素染天地下,显得格外悠扬空旷。
成山的案牍让孙宗才眉宇间不免见倦色,他已经三日没合眼了,三十六路诸侯现在就驻扎在城外三十里的灰岩山脚下。虎符被左定疆捏碎,这些远在天边的诸侯,都以为皇城被妖族侵袭,都带上了本部的精锐,近千万的兵士,浩浩荡荡,如同堆积在烈日下的火药,稍有不慎便是轰然的爆炸与烈焰。
“曹从山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真是要反了吗?朕让他交出兵权,他推三阻四,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了?!”
孙宗才怒锤案几,吓得两旁提灯的小太监低头禁声身形微颤。孙宗才身旁,一个披头散发的瞎眼老头盘腿坐在地上,一身素色白衫敞怀,如同阶下囚仆一般。这老头一张嘴,一口黑牙卷起骇人恶臭,“皇上,要不让老奴去,把这姓曹的斩了。”
孙宗才虽生气,但还不至于迁重怒于先皇旧部,曹从山再怎么说也是他孙家一手提拔。“哼,区区曹从山,还不需要先生出手。倒是这周衍,哼,朕倒觉得,自从贾不伪逃离皇城,他愈发疏远朕,暗地里的小动作也是越来越多。说到不放心,朕还是害怕这老狐狸迟早有一天会将朕取而代之。”
瞎眼老头立马说道,“那就杀了这周衍。”
先皇临终托孤,拖的是左定疆和周衍,现在左定疆已死,只剩周衍一人,再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亚父。这个隐匿的念头突然被瞎眼老头说出,自己还是不免惊出冷汗。他没有正面答复,只是紧缩眉头说了声,“能得先生分忧,是朕的的荣幸,可先生年事已高,还是不要过度操劳。”
瞎眼老头会意,爬起来拱了拱手,然后踉跄地走出殿外。殿外大雪弥漫,值班的宫女太监们都躲到了配房里,围着火炉私底下聊些皇帝的趣事。
雲阳宫后有一条曲径,直通宫外,其间又过广德街。冬日雪来,广德街的生意到了旺季,姑娘们穿的花枝招展,天地一素,她们如同雪中梅花,极其香艳。只可惜瞎眼老头什么也看不到,再加上他穿的破旧,大冬天之穿了白衫,显得甚是寒碜可怜。一路上有不少姑娘上街揽客,但凡是走在广德街的男性,都会被招揽挽留一番,可唯独这瞎眼老头,花楼的姑娘嗤之以鼻,避之不及,唯恐坏了自己的生意。
“哪里来的老瞎子,广德街可从不留乞丐歇脚。”藏春阁的花魁九娘今日穿了件细纱锦衣,外披雪色狐裘,那绞银花钿在秀颊点缀,本就不俗的的容颜更加美艳。这阁楼下一个个扯开胸襟的士族子弟,可都是冲着她来的。
一旁的手帕姐妹手拿团扇,笑着打趣,“姐姐,这老瞎子兴许迷了路,需要有人引路呐。”
那花魁厌恶地蹙眉,“这种老瞎子,看面相就让人厌烦,只怕死了都没人埋。”她声音细弱莺鸣,说话时习惯性地轻旋梨涡,那些士族子弟还以为这花魁在说什么俏皮的笑话,一个个狂热地扯着衣襟高呼,希望能得这让无数显贵痴迷的花魁垂青。
一旁的姐妹嗤笑一声,望向阁楼下刚刚挤进了的一个青帽公子。“妹妹的公子来了,妹妹要先失陪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下花魁的玉葱肩,可在下一刻,她花容失色惊呼出声。
藏春阁乱成了一片,士族公子们有不少吓尿了裤子,他们是为求花魁香吻聚集于此,没想到,不仅得到了香吻,还得到了花魁的脑袋。鲜血如柱,堂堂花魁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斩掉了脑袋。可怕的是,谁都没有看到凶手用的什么兵刃,而且,众人怀疑的对象竟是花魁那可怜兮兮地姐妹,谁叫当时阁楼上除了花魁只有她一人。
瞎眼老头走到泗水河河岸上,右手捏的剑诀缓缓收起,嘴里阴狠地嘟囔着几句话,无非是咒骂那背后羞辱自己的花魁。
泗水河因水质原因,终年不结冰,传说是因为魏征斩龙时,龙血流入了泗水河,因为有龙血乃至阳之物,龙又是四时之灵,于是河水再不受四时更替影响。这时,河中泊来一画舫,这几近年关,江中画舫比比皆是,大如华屋的都不下数十艘,这艘奚车大小的画舫,于江中游荡属实不起眼。
瞎眼老头躬身进入画舫,船篷下,水壶坐在火炉上冒着腾腾热气。火炉旁,一披着蜀锦斗篷的家伙在伸手烤火。
“来了,快坐,这茶不刻便好。”
瞎眼老头坐到此人对面,自顾自抓着乱糟糟地头发,“我说周大人,见我一个瞎子,还需要裹的那么严实吗。”
那人笑了一声摘下斗篷,“不愧是‘指剑仙’公输先生,白刃榜第一的名声并非虚传啊,怎么样,那小子已经考虑对我动手了吗?”
这瞎眼老头正是当年参与格杀红枫郡的大能——凌烟阁的殿主,公输伐止。自小双目失明,但可以气感知周遭事物,无匣无剑,但以中指和食指二指为剑,剑意浩瀚如海,全胜之时,号称一指可让云中山折腰,人称‘指剑仙’。
公输伐止开门见山,声音冰冷,没有半点讨好的意思,“他是要杀你,而且还是暗示我来杀你。”
“哈哈,这小皇帝,还真以为自己的羽翼已经足够脱离我周衍的手心里,真是胡闹。我周衍忠心耿耿,他竟然,哎。算了,那三十六路诸侯他又打算如何料理。”
“大王爷带兵制衡,那三十六路诸侯除了几个只会耍嘴皮子的文官依旧喋喋不休外,其他人还算老实。”
周衍闭上眼,在脑海里演算着接下来每一步落子。火炉上的壶水烧开,泛着咕噜,撑船的贴身仆人走到船内,把砂壶从火炉上拎下来,以竹箸夹茶叶,在缸中备好的清水洗涤了一番,去除老梗黄叶后,取出两个紫砂茶盏,沏了两杯酽茶。茶是天山兽目,茶香浓郁,不刻便充盈整个船室。
周衍忽然睁开眼,“这样,几日后的诸侯宴,你趁机杀掉几个曾经是贾王旗下的诸侯,当然要打着他的旗号。小皇帝不是暴戾恣睢吗,这口锅,可以牢牢扣在他的身上了。”
“哼,你这可是做足了好人。”
周衍笑着捧起茶盏,颇为享受地品了一口,“不然呐?小皇帝既然选择了做恶人,那我周衍只能顺势当一个好人啊。”
——
十五日后雪停,灰岩山脚下的诸侯宴上,卷起了一个令整个朝野骇然的血案。新皇在宴上暗伏刀斧手,仗兵力大释兵权,有近十位诸侯被夺了权,更有几个实力偏低的诸侯,在宴席上被人摘去了脑袋。此事一出,几个文官因此死谏,希望孙宗才少兴杀戮,直接撞死在了孙宗才的御桌上。一场为天下瞩目的宴席,竟成了让士林骇然的血宴。
此事过后,不管是“无故被杀”的诸侯,还是死谏的文官,都被气急败坏的孙宗才夷了三族。这下,天底下彻底认识到了这位新皇的手段,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引火烧身。
周衍高枕于家中,这几日门庭若市,来府中表示交好的官员不下百位,上至二品光禄,下至七品监察,朝野中每一个枢纽都向周衍示好,希望得到他的庇佑。
意气风发的周衍和公输伐止分主客而坐,他盘弄着手中的梨花木手串,“你是说,那小皇帝主动给一个七品小吏升了官,直接升到正三品,补了户部尚书的位子。”
老瞎子点点头,“不错,这孙宗才看样子是想培育自己的党羽,前些日子派兵增员大沽口,似乎就是这徐茂真的建议。”
“好小子,嗅觉越来越敏锐了。不过,帝王大道是独木桥,有进无退,暴戾的帝王一辈子只能以杀戮之道走下去,注定是得不到人心的。”他站起身来,背手长叹,“孙宗才,能治世,能治乱世!但是,他不能治臣,更不能治这治世之臣!”
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周衍不知藏了多久,更不知藏了多少。
能藏刃于身而不外显者,能为大谋。可能藏刃于心而御外刃者,乃是奸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