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方亮,任陆便开了屋门,一眼看到守在门边的篱落时,不由心叹一声——他的房间便在阿一边上,昨夜篱落同兰溪长老说过的话他自然也听得到,不止是他,五楼几间房里住着的弟子想来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篱落靠在阿一门前低头假寐,察觉动静时一抬头,见是任陆,站好行礼道:“大师兄。”
任陆点头,刚要开口,便听阿一屋门一声轻响,水希从屋里出来,同门边的篱落道:“阿一醒了。”说罢,让开了路。
篱落精神一振,看了水希片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屋里。
一旁的任陆只来得及瞥到阿一靠坐在床上的身影,屋门便再次关上。
在他看来,这时候的阿一其实并不适合被打扰,可师叔却让篱落进去了……
“是阿一自己的意思。”任陆望过去时,水希淡淡道。
任陆不置可否,只是问道:“她如何了?”
“再休息两日许是能勉强恢复。”
任陆思及昨夜篱落的那些问话,微微皱了眉头:“那之后的斗法会……”
水希轻叹一声,回头看着紧闭的屋门,半晌才道:“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思。”
看阿一自己的意思……
这要再加上如今篱落进去掺的一脚……
任陆心上难免有些不满,脱口道:“师叔若是劝劝……”
可他话只说到一半,同水希的视线一撞,便再没说下去——
哪怕在阿一眼里师叔必是不同些,但任陆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事,又如何去苛责他人?
他这时甚至生出了“阿一为何是这般性子”的怨念,可再一想,如若不是这般的性子,阿一又哪里还是如今的阿一?
肩上被水希轻轻一拍,任陆听师叔在一边低声道:“这次她遇险,你有什么想法?”
任陆当即神色一凛:“师叔的意思是?”
恍惚间他像是听到一声冷笑,又似乎并没有。
“或许该先听听章掌门的解释。”师叔说。
这声音里全无往日的温和,任陆也是直到这时才猛然意识到:
自昨夜到如今,无论在怎样的场合,师叔似是再未同从前那般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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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落是何时离开阿一房间,又到底同阿一说了些什么,任陆不知。他少有的寻了封怜来替他守在阿一屋前,自己则跟着希师叔去了修义宗掌门的院子。
可他这般跟来,到最后却连章掌门的屋门都没进去,光在院子里站着了。
这要换了阿一跟着,早该气得发作了……
任陆这么一想,低笑了一声,倒引得一旁同他一道站着的风芊芊跟着痴痴笑了起来。
芊芊见任陆看来,忙收了笑,赔礼道:“芊芊一时失礼,还望任师兄莫怪。”
任陆应下,刚偏回头,又听这风师妹低声抱怨道:“进去快小半个时辰了,师父他们怎的还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只给师父他们听,我们却一句都听不得……”
任陆略想了想,主动问道:“昨夜我见贵派洛师妹一直跟在兰风与兰溪两位师伯身边,不知洛师妹是否了解一二?”
风芊芊皱着眉想了半晌,摇头道:“昨日早些我一直同师姐在一处,师父派人喊师姐过去时我也是知道的,正是阿一师妹被接回的当口,所以那之前的事师姐知道得应当也不多……至于那之后,我没跟着去,也就更猜不得了。”
她这样说,任陆方想起今日原本要同阿一比试的便是那位洛杨衣,而阿一如今伤势未愈,昨夜便已经递了申请,今日这场算作弃权,洛杨衣虽稳胜,但人还是要到场的,也就无怪今日跟着过来的会是这位风师妹了。
“师姐若是知道……真该悔死了。”
风芊芊嘀咕了句什么,任陆没听太清,却也并无兴致再开口去问,他想到还有一人是确实了解昨日之事的,但那人如今也不在此处——
他没在屋里坐着听,更没在这院子里陪他们站着……
他还在比试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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皕年组第二轮的比试只剩下三场,放在今明两日进行。阿一因伤弃权,洛杨衣提前确定第二轮最后一场的名额,那么今日皕年组也就只剩下箫起同墨城两人尚未分出胜负。
这二人都是积分榜前列的弟子,先前第一轮时早已经交过手,相互之间也看过不少对方的比试,对彼此的招式有着一定的了解。
箫起是个规矩人,昨夜虽出了阿一那样的事,他回去之后,还是为今日的比试好生准备了一番——不过自然是照着他对墨城的了解做的准备。
但今日的墨城却让他很陌生……
他的每招每式都像是藏了两份力,沉重得令人难以招架。
箫起疲于应对,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想起两日前篱落输给墨城后同他说过的话——
“他藏了不少本事,这次斗法会若不出意外,他会是皕年组的魁首。”
篱落性子好胜,能从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实在难得,却也让箫起对这场比试有了更多的期待——
箫起同篱落与封怜他们不同,大多时候他总是在关键处少着那么一丝进取心。他进步,往往是在感受到确实的压力之后。便像当初渡天劫,以他的天赋,其实并不落后于篱落或是封怜,但他依旧是在这两人相继渡过天劫之后,说不清是哪一刻突然确切发现自己落后其他人太多,才终于有了渡劫的动力……
然后因为他想,他也就同他们一样成功了。
其实箫起比谁都清楚自己这副德行,但也正是因此,他比谁都更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
故而他总在寻找修炼的动力,而这个动力,在最初时,几乎全由责任来代替——
他是他们这一届的大师兄,他理应要比绝大部分弟子进步得更快更多。
只是事实证明,这样的责任感也并非百试不爽,但凡遇到渡劫这等大关口,箫起依旧没有那么大的冲劲。也是从这时起,他开始从差距感上寻找压力。
这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本便是同辈之间出类拔萃的天赋之人,轻易也寻不到什么人能让他自愧弗如——即便是篱落或是封怜,只要不遇上天劫进阶,大多时候他们的修为都是相差无几,自然也就没什么特别显著的差距……
但偏偏这时候出了个阿一。
宗门大选里一鸣惊人的外门弟子,小小年纪便身手不凡,破天荒地入了希师叔的眼,更重要的,是她修炼不过二十年便已入一阶,天赋可见一斑……
箫起一度被这犹如天堑的差距打击得无地自容,也因此开始发了疯地刻苦修炼——不得不说,在他准备渡劫一事上,阿一的影响确实大过篱落同封怜。那段日子箫起的修为进步很快,但与此同时,他却发现自己开始时不时的生出些焦虑与不安,更甚者,他体内法力的运转偶尔也会随着这种莫名的焦躁出现波动。
不受控的法力波动,对修士而言,必然是危险的。
他终于察觉不对,却一直不曾找到原由。
直到在同篱落的一次交谈中,不知是哪个瞬间,他突然注意到篱落谈及阿一时那执拗到近乎狰狞的神色——他固然知道自从阿一站到希师叔身边后,篱落便有了心结,但他却不知,篱落的心结在悄无声息间越缠越紧,甚至已经开始变得病态……
箫起吓了一跳,这才明了自己初初接触“差距”,便险些入了死胡同以致生出心魔——他猛然间察觉阿一的天赋,却压抑着不愿去认可,一味的忌惮、嫉妒,甚至生出了自卑,他想要将这差距追平,急切得过了头,可不就是心浮气躁,犯了修炼的大忌……
但好在他所陷不深,一旦明了,他便开始反思自己,反思着阿一在他眼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如此一来,他到底是不得不承认:阿一的天赋是前无古人的。
不说他,便是希师叔回到当年,也绝比不过如今的阿一。
那么他在阿一面前的自卑是否就显得有些多余了呢?
是的。
是多余了。
其实他全然没有自卑的必要——
因为根本没有可比性!
各人自有各人的天赋,有些人天赋生来便让人望尘莫及,你若硬要凑上去比出个高低,无非是庸人自扰。
那么庸人眼里,什么才是值得一较高下的呢?
只有未知之数!
如若每个人自出生起,他终其一生所能达到的高度便已经成了定数,那么抛开这定数的大小,只将它比作一座因人而异无论高低的山峰,最后谁只留在半山腰空有虚名,谁又能顺利登顶尽其所长酣畅淋漓,这样的未知才是真正值得一比的。
箫起想通此节,心性也是豁然开朗。
他认可了阿一的天赋,同时也认可了自身的“平庸”,他彻底地从天才“堕落”成庸人,但他却不会再莫名地焦躁了,自然也就生不出什么心魔来。
他开始更多地关注着他人的努力,观察学习着他人提升自己的方法。
篱落与封怜他见得多了,阿一他暂不去想,那么这次的斗法会上,他最大的收获或许便是结识了墨城——
这位墨天宗的少宗主,算下来较封怜也要小上几岁,但他如今展现的实力却是同辈中最为出类拔萃的。
箫起从一开始就不怕输,他只是想知道:
到底是怎样的修炼方式,促成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