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醒了。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天花板以及吊灯带着维多利亚复古的色彩，身旁的木制落地钟像是18世纪德国黑森林时钟，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一只布谷鸟飞出来报时。
同时，他还看见墙上海报般的龙图腾旗，麋鹿头壁挂，没有边框的悬空巨幕，棋盘式书柜，未知生物的标本集等等。
混杂且不怎么搭的风格，让人感觉错乱。
这里是哪？国外的旅馆吗？我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李若感觉浑身使不上劲，仅剩大脑还能思考。他只能不断回忆。
我记得，我躺在床上快要老死了。
儿女和老伴在病榻前哭泣，但他的眼睛已经浑浊，看不清东西，他最后摩挲着妻子皱巴巴的手，想要说些什么。
即便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也好，他想，只要能再说点什么就好。
可惜，他什么也办不到了。
难道说我已经到了天堂？李若不曾相信死后也有世界。他是位无神论者，坚定地相信上帝包括祂的天堂都是假的。
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除非李若穿越了，不然无法解释他现在的处境。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遇到无法理解就把事情赖到上帝头上的情况。果然人老了都无法避免这一点。
穿越还是上天堂？李若都不怎么想选，他宁愿回到那个温馨且普通的家庭，他奋斗了一辈子，七老八十，该享享清福了。
半晌，李若感觉指尖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视线兀地一扫却发现，自己的身上居然插满了管子！
等下，这些管子好像不是真的。如同飘浮在空中的数据流实体一样，这是全息投影？
李若抬了抬手，手臂上的管子随之摇摆，但中间出现了卡顿般的画面，例如管子突然少了一截，下一帧又突然出现，显而易见的虚假感摆明了是全息投影。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管子又连向什么地方？我在哪？我究竟还在不在地球上？我现在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连续的发问使得李若的脑子愈发糊涂。他感觉到有股记忆在冲击他的大脑，逼迫他在回想起某些事情，然而属于李若八十年的人生在极力抵抗它们。
这段人生可能并不精彩，但他真实地活过。
“里诺，你从装置里脱出了？”
李若深陷自己的困惑中，以至于门口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都不清楚。
他缓缓偏过头，视角和他住院那段时间每天看见家人从病房门口进来差不多。
一位年纪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女性出现在他的视野，和他孙女一般大，一袭灰色连帽卫衣加牛仔裤，打扮休闲得不能再休闲。
李若原以为出现在天堂的天使应该会有惊世骇俗的容颜，但眼前这位女生并没能获得如此高的评价。
她的皮肤保养很好，白皙光滑，天生容易给人好感。可惜五官称不上立体，仅仅是干净耐看，栗褐色的短发给人一种邻家大姐姐的活力与朝气。
“姐、姐姐？”
不知怎的，李若自然而然地开口道。
下一秒，那些记忆蜂拥直入大脑，将李若八十年的人生一瞬间击得溃不成军。
他叫里诺，神生已有十八载。
没错，他不是人，而是神。毁天灭地，创造世界，样样精通的神。
没想到他否定了一辈子的上帝，到头来，他自己就是所谓的上帝。里诺暗暗自嘲。
而眼前的这位女生也正是他的亲姐姐，莉夏。
自从十岁时双亲离世，比他大两岁的莉夏便开始独自拉扯里诺长大。
他们家没有一丁点资产，父母消失前只留给了他们一个小型宇宙，还一直被复杂的生物信息锁给封印了。
直到最近它才结束倒计时封锁，自动打开。里面只有一颗拥有生命迹象的星球，星球上的人类称其为——地球。
除此之外，里诺和莉夏一穷二白。
也幸亏在神的社会里，物质保障从来都不是问题。食物是免费的，服饰家居也是免费的。
而且选项还有许多，吃一粒就能饱腹几年的药丸、通过3D打印出来的美味佳肴，二十四小时都有随时候命的智能机器上门配送。
免费的自然没法和上流社会所用的东西相比，里诺家的家具永远都是远脱时代潮流的剩品，所以他一眼扫过房间的家具全是奇葩古怪的风格。不过这倒也无所谓，时尚就是个圈子，指不定哪天又复古到了过去。
毕竟，穷神就该有穷神的觉悟。
这句话，他在学校已经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
“这个社会已经给了你们这群穷神这么多，你们还有什么不满的？给那些有能力的神们鄙视一下，嘲讽一下，又能怎样？”
里诺想起同班同学的嘲笑，八十年人生该有的沉稳没让他失态，但他暗自握紧了拳头，心中满是不甘。
你们说的对，再穷的神也比人类的皇帝还要高高在上，全都是托了神界的福。但没谁愿意一辈子都待在井底，穷神也不会永远是穷神，我早晚要成为高高在上的创世神。
里诺的沉默停留太久，莉夏只能无奈地撇撇嘴。
她坐到里诺身边，帮助他拔除身上的数据管。
这些数据管并不是如里诺一开始所想的全息投影，而是皮米材料，传输信息速度能够打破光速，因为刷新速率过快，超过大脑信息处理的极限，反而会让眼睛产生不真实的错觉，这也是为什么里诺错认成全息投影的原因。
莉夏不知道里诺在想什么，但好歹一起生活了一辈子，明显能感受到里诺身边的低气压。
他们在神界的生活属于最底层，你不能说这是件坏事，因为仅仅是作为神诞生，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
但他们的生活孤独且相依为命，没有邻居，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父母去世后，莉夏就要承担起家里顶梁柱的职责。
学费要钱，教材要钱，上课器具也要钱。
她早早离开了学校，进入社会工作。她只希望她的弟弟能够在学校出人头地，即便达不到创世神的高度，普通的创世者也够了。
“好久不见，姐姐。”
拔除数据管后，里诺顿时浑身轻松，翻身下床活动活动筋骨，并且给了姐姐一个拥抱。
八十年人生真是恍如隔世，虽然对于莉夏来说才仅仅过了一天。里诺从未经历过如此真实的世界，那些亲情友情仍旧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甚至还在思考，要不要地球再去见孩子们一面。
“欢迎回来，爸妈留给我们的那颗星球怎么样？”莉夏问道。
“嗯……”里诺回过神，思忖片刻，“很真实，细节很丰富，我猜只有最顶尖的创世神才能做出这样的世界。”
莉夏想了想，问道：“那这个世界能卖出多少钱？”
“你要把它卖了？”里诺不敢置信。
莉夏噗哧地笑出声，伸手捏了捏里诺的脸，“开个玩笑，看你一直绷着脸。你这样子可比那些上千岁的古神还严肃。”
“……”里诺暗暗翻了个白眼。怎么说我都在地球上活了八十年，好像留下了些老头子的习惯。
莉夏正欲再调侃两句，突然她的手环响了，有人在传讯给她。
“是你的班主任，密米尔老师。”
莉夏打开密米尔的简讯，一位身穿白色古典长袍的瘦削智者出现在全息投影屏上，面带和蔼的微笑。
“莉夏同学，请你带上你弟弟里诺来一趟学校。我们之间或许需要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
……
搭载免费的贴地飞行器，里诺和莉夏只花了一小时就到达了百里之外的创世者学校。可是对于那些有量子传输装置的神，不过是眨眼就到的距离。
今天是休息日，创世者学校内门可罗雀。
休息日的娱乐活动将神们分为两类，一类是沉迷于创造出来的世界、并且活跃于此的宅男宅女，另一类则是热衷于在真实的神界与其他神打交道的现充们。
可惜里诺两者都不是，没钱的神自然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聊不到一块，而且没钱也就无法进入当今最火热的虚拟世界。这也就导致里诺永远是班上最孤零零的那一个。
两人踏过美轮美奂的建筑，即便是小径上拇指大小的鹅卵石，每一颗都刻有恢弘盛大的浮雕版画，无论你从哪一颗捡起来看，它最终都将连成一个自圆其说的精彩故事。
这便是神所追求的终极艺术。
密米尔的教师办公室就在学校的教学楼附近。极具他的个人特色，一栋飘浮在空中、没有树的树屋，意味着要跳脱固有思维。
虽然里诺觉得这不就是天空城吗？但因为吐槽而被密米尔罚站到门口后，他就再也不敢说类似的话了。
莉夏敲了敲门。
“请进，莉夏同学，里诺同学，我可等你们好久了。”密米尔笑道。
莉夏退学前也上过密米尔的课。密米尔清楚里诺的家境，据说他还是里诺父母的老友，在学校也对里诺颇为照顾。
“密米尔老师。”
莉夏看见密米尔便拘谨了起来，原先她也曾是密米尔寄予厚望的学生之一，可是退学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身份、地位，金钱，只有成为艺术工作者，才能在神界有一席立足之地。除此之外，就算你做再苦再累的工作都挣不着多少钱，地位更是低下。
而艺术又被分为三六九等，其中最至高无上的，便是创造世界。
这也是创世者学校建立的意义所在。
“坐下说话，”密米尔叹了口气，“今天叫你们来，谈不上开家长会。你们的父母和我是故交，所以私底下，你们叫我一声叔叔也无妨。”
“好的。”
两人只是答应，却不敢擅自开口叫。对方越是客气，越是让人心里底气不足。
里诺自问最近也没做什么坏事呀。
他利用压缩成长装置度过的八十年人生就花了一天时间，这一天还正好是休息日。
一没迟到二没旷课，平日就算有谁阴阳怪气两句，他也忍着没起冲突。总不至于密米尔老师真是来找他们唠家常的？
密米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以前的往事。
里诺父母和他毕业于同一座创世者学校，密米尔后来成了老师，而里诺父母继续创世者的工作，他们互相之间都有一段时间没见。
直到莉夏到了上学的年纪，里诺父母才找到密米尔，把里诺和莉夏都托付于密米尔。原以为所谓的托付只是老师多照顾下学生的程度，但没想到，这一见面，就是最后一面。
神是不会死的。老死、病死、事故死通通都不会发生，他们只会消失，无声无息，没有缘由。
“埃里克走了之后，你们姐弟俩确实过得很苦。可惜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密米尔摇了摇头。
教师属于还未被彻底淘汰的古老职业。这世道能获取知识的途径太多了，知识能买卖刻进脑子里，有些甚至能直接复制古神的远古意志。只有真正老资格的名师才有点地位。
密米尔自己的钱也只是堪堪够用——倒不如说，钱永远不够花。
密米尔没法救济里诺姐弟，真要说关系，他不过也就是他们父母的同学罢了，连点沾亲带故都算不上。
原先密米尔还在还念旧时光，当他突然转变话题，开始那些消极且悲观的言论时，里诺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知道埃里克有没有告诉你们一件事？”
“什么？”
密米尔叹了口气，“事实上，早在你们进入学校前，埃里克就垫付了一大笔钱。你们父母说自己或许会很忙，偶尔会不在家，也来不及支付学费什么的，所以提前预付。”
莉夏一愣，“也、也就是说。”
饶了这么多弯子，密米尔终于显露出他的真正目的。或许这么形容一位智者不太合适，但里诺觉得他说出这番话时，和狡猾的狐狸露出獠牙没什么两样。
“真正的学费远不止莉夏你打工赚的那些。而现在的问题就是，埃里克垫付的那笔钱已经用完了。里诺也上了三年学，在学校也学了不少创造世界相关的知识，或许也是该……”
密米尔顿了顿，再次重重地叹气道：“是时候该让这孩子退学了。”
退、退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