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耸崩云,浪叠千尺,浩浩莽草之中,矗矗青松立处,掩映之深有荒冢一座,晴则光洒不入,雨则水滴不进,青草空绕而不敢爬,松枯叶落而不能凋,一角墓尖,指天而对,花开花落,墓尖不钝,叶枯叶荣,荒冢依然。独立于世不蔽于世,寞处于时未坠于时。
“冢中枯骨应有恨,虽历万纪不肯休。”一名少年,约摸十三四岁,于临江背阳而立的荒冢前,默默言语,如与墓中之物交流。荒冢前,是他放置的一朵小白花,小白花身下,是一堆枯死的小白花,花叠花,花缠花,好象枯花一直在往上爬,往上长,就快要和荒冢一般高了。
“玉弓,就知道你在这里,赶紧回去,斗鸡学堂要招收学生了,那可是梦寐以求的机会了,听说这次放宽条件,机会更大了。”
来的名叫福庆,和玉弓年纪相仿,圆脸,翘鼻,柔和中透着一股不屈之气。
玉弓转过身来,脸如瘦月,眼如明珠,整个人如玉琢一般,右手紧握,垂放腰下。
“往年惯例,斗鸡招生,必有人藉此生财,拦路或劫或讨,咱们得想个办法避免失财。”
“你这财迷!走吧。”
“财迷而不心窍,那才是我。”
“说给你自己听吧。”
“敢不信我,造反了你!”
两人正说着话往回走,那朵枯花堆上的小白花,正在快速枯萎,直至变成枯堆的一分。
“皮肉速腐,骨胳不朽……有缘者赠,心诚者开……”梦呓一般的声音自荒冢中传出,一道白烟飘出,消失在玉弓的身体之中,荒冢摇了几摇,晃动枯堆险些塌倒。
玉弓好象被蚊虫叮咬一口,随手向被咬部位拍打一下,金声悦耳,不象拍打在皮肉上。
“刚才听到清奇的声音,好象是骨胳发出的。看来,我们的好运到了,此去必中。玉弓,你以为如何?”
玉弓皱了皱眉,抬手向刚才部位狠命拍击,“啪”的一声脆响,玉弓清晰地感觉到皮肉“腾”地红肿起来,不由“哎呦”了一声。
“怀疑自己在做梦?不,刚才那清奇一响,黄金万两,是真的,不,是黄金万两都买不来的好运。走,速速去斗鸡学堂,不要耽误。我从没听过这么悦耳的声音。”
说着,动手要拉着玉弓飞跑。平时敏捷轻快的玉弓,此时就是拉着扯着也跑不快,福庆满心疑虑。
“你不想入学吗?磨磨蹭蹭可不象平时的你呢。”
跟着的脚步不仅不快,而且有些蹒跚踉跄,福庆心急,仍没有停下来。突然,玉弓手脱,摔倒在地。福庆不察,居然还往前跑了二三十步。待到回过头来寻找玉弓,玉弓已经在跌倒之处紧闭双眼呼呼大睡了。不远处一只狼正虎视眈眈。
福庆发力,狼也狂奔,而奔向的目的——玉弓一点没有觉察,睡得真甜,白净的脸上还带着一点点小红晕。
福庆压根儿快不过狼,狼后足一蹬,前爪就朝玉弓脸上抓去,凌空一跃,从空而降,玉弓的脸转瞬就要抓烂甚至抓碎,后至的福庆只能徒呼奈何!
睡梦中的玉弓一个转身,狼爪重重地搭在一个残留的树蔸上,生生地将树蔸撕裂成四五瓣,至地方止。而爪子嵌进树蔸之中拔不出来。
福庆奔到,要扶起地上的玉弓赶紧逃命,玉弓却不肯起来,赖着坚卧在地。而狼爪子慢慢地要从开裂的树蔸中拔将出来。“嗷嗷”直叫唤,那浓重的气息带着热气喷在玉弓的脸上。
玉弓一跃而起,单手往地上一拍,“谁这么讨厌,扰我清梦!”那手无巧不巧地也拍在那树蔸上。
木屑尘土激飞,一截树蔸,平空从地上消失,地上变得平平整整,那没来得及抽出的狼爪,肉糊肉泥一般拍碎在地上。那狼“呜嗷”一声惨叫,弃掉断爪一瘸一拐地狼狈逃窜而去。玉弓如梦游一般,再度倒卧在地“呼呼”大睡。
“起来,快点起来!”福庆一大早就赶到玉弓家里,绕着玉弓睡卧的床一阵大吼。
屋里转出一个医生,示意福庆轻声,福庆没停,“没啥问题吧,他绝对没病的,我亲眼看见他将一只狼爪拍得粉碎,病人,哼哼,试问哪个病人能做得到?病人?我看他太健康了!”
“力气大小不是区分病与没病的依据。他体内有不明异物,致身体过敏。要给他一定时间休息。”
“异物?什么异物?除非他血管进狼血了!”
玉弓静静躺着,身上有一块地方的确红得有些过分,现在涂上了药膏稍微有点消退。但那红色始终在发出警告:要去掉我,没那么容易!
福庆安静下来,闭上了自己的嘴巴。担心地抹了抹了眼睛,那上面可能有泪水。站了一会儿,悄悄地退了出去。
外面一大群人,大部分是年龄和福庆相当的,其中有几个人吃力地抬着一个树蔸,外带着没被切掉的根须,被围在中心。
“那分明是没砍多久的树蔸,上面还有未干的汁液,而且,那么大,还是坚硬的栎树的,不如直接拿块铁锭来好了。你们是故意来刁难的么?”
“如果我们拿块粉饼来,那也不见得大英雄有多神奇呀,对不?不会大英雄装病不敢出来了吧?”
“出来?出来就怕把你们都吓死了!”福庆抬了抬脚,犹豫再三,还是走进了玉弓的病房。看着静静睡着的玉弓,欲言又止,万般无奈地又走了出来。
“去吧,今天玉弓没空搭理你们,明天,最好后天再来!”
“怎么样?怕牛皮吹破了吧?什么凌空一掌,什么狼胆吓破,什么百兽辟易,什么风云色变,……现在证明,全扯淡,福庆,抱错大腿了,跟我吧,保证吃香喝辣,让你威风八面。怎么样?”说话的人叫魏重,天生神力,只见他走至树蔸边,让准备抬动树蔸的几个壮汉走开,轻轻一提,望空一抛,树蔸已落在人圈之外十步之远了,众人都不及吓跑,事后面如土色,要是不小心,落进人圈,保不准要砸死砸伤几个呢。
树蔸落进地中四五寸,稳稳地站住,魏重迈着粗大的脚,复又走近福庆,“如何?投我,没错的,不光护你平安,斗鸡学堂我也包你可进。你慢慢思考吧,三天之后,我们再来见证大英雄。”
魏重擦着福庆的臂膀走过,轻轻说道:“要不是你姐长那么漂亮,我才懒理你呢。”
一句话说得福庆面色铁青,“三天后就三天后,不来的是孙子!”
“好,一言为定,各位见证。”魏重故意走过玉弓的房门,竖起鼻子闻了闻,皱了皱眉,“怎么有股轻微的腐臭味?玉弓不会是被尸臭入侵致邪了吧?三天之后,说不定你已经是具尸体了,哈哈哈。到时,福香,小美人,就是我的了,哈哈……”
福庆铁青着脸,对着远去的魏重,狠狠地吐了一大口唾沫,“尸臭入侵,是你吧?瞧你那满嘴喷粪的样!”
村子里边流传着一种说法,人死入土即安,但也有一些怨念附在皮骨之上,历久不肯散去,待机附体害人。医生也渐渐接受这种说法,开始给玉弓服用安魂液,驱灵汁等等药物。这些东西玉弓总服而不进,医生回来总见到满罐回吐的药液。医生不言语,当晚辞别回家,第二天说什么也不肯回来给玉弓瞧病。
医生不给瞧,那就是瞧不好了呗。玉弓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被尸臭占壳,即将一命呜呼等等消息象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村落,起初忌惮,后来害怕,再后来都不敢提起。
坊间秘传,某个人不慎夜里经过玉弓的房间时,发现里面有鬼火闪烁,鬼火里还立着一个身形高大披头散发的鬼,这一惊之下,邪火入侵,回去即满身红斑,呼吸急促,没过多久即毙命升天。医生证实,那人身上也有和玉弓一样的尸臭味。
一时村落里人心惶惶,道士和尚穿村过户,来去如流,更有人聚集在祠堂之中,商议将玉弓驱除或是活埋,村正神色严峻,族长脸黑如铁。
“将人活埋,这是大忌,绝不允许!”村正如是说。
“村正言之在理,此事万不可为!”族长开口,“但是,如果那是一具活尸,就该另当别论了。”
“如果是这样,为大家的安全计,我也不便阻挠。”村正再度开口。
“村正族长开口,那就是金口玉言,有谁会不服?我自然不该阻拦你们,不过,得让我见证了他的大英雄——当然,我觉得是大骗子——风采之后,他还欠我一次平树蔸。”魏重虽仅勉强算个少年,或是孩童,但他的蛮横,让人头疼。
“这个,就依你,不过,到时活埋,你必须得出力。”村正族长默契地看着他。
“那你们也得给我做个见证。”
鬼火之说后,越来越多的人见到了鬼火,许多人成群结队站在远处遥遥张望。那火初如萤光,星星点点,时明时暗。一个身姿,端然盘坐,不动如石;一个似有若无的阴影,围着身姿绕来绕去,偶有磔磔的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尸臭入身,鬼魂附体,定然是一具活尸了。事不宜迟,活埋之事应尽早。”村正说。
突然之间,身姿右手抬起,五个手指互相触碰沾合在一起,朝着星星点点的萤火一挥,萤火刹然汇聚,顿时如蜡炬摇曳,在五指汇拢的顶端点亮,照耀得五指如一朵盛开的莲花,而鬼火正在莲心处。
指肉红亮如薄纸,指骨透明如白玉,周身几尺见方内都映照得分明。那磔磔黑影无所遁形,骤然凝聚出浓黑手掌,向灼灼莲心抓去。
浓重的黑掌如一堵巨墙,隔开光明,制造出全然的黑暗。遥望的眼睛此时无可视物,如抛入黑暗的深渊,堕落蒙昧的初始。
“如果他被吞没,也就省了我们活埋之苦之罪。”族长的声音本来温和厚重,此时听来却如厉鬼嚣叫,塞入村正的喉腔,让他呼吸艰难,喘气如牛。
“想祭我燃我而炼骨,心也太大了。如今我且吞灭你这修炼的心,捏碎你欲坚壮之骨!”声音象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弱起而爆至,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的耳朵被震得出血。
人们不知道从此沉寂还是耳朵已被震聋,整个世界突然消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如巨鼓在敲。
墨黑的手蔽空而拂,那莲心之火如同一个鸡蛋壳,一抓即擒,一捏即爆了吧。
可是没有,莲心之火深藏在五指之内,五根手指如同巨柱构成的灯罩,护住里面的灯心。
黑影似乎忌惮那五根手指,虽气焰弥天,垂手可得却没敢轻举妄动,用层层墨黑压住灯心之明时不住地发动阵阵阴风欲吹熄之。
灯心在阴风之中摇曳不定,但在吹得横斜歪倒,摇摇欲灭之时又顽强地挺立起来。
阴风一力劲吹,如剔骨刀一般要将指肉侵消,但肉愈红,骨愈洁,如冰似玉更亮眼,如豆一灯赛星辰。在灯心隐隐向暗,将熄未熄,要灭不灭之时,突然下移,潜入厚掌之壁保护之中,任你阴风怒号,卷浪翻云,灯心依旧明亮!
终于,阴风扫地化形,分化五指,始则伞大,合拢,捏紧,裹住灯心,连护灯之手也包裹在内,慢慢一点一点缩小,狠狠地要捏碎护手,捏爆灯心。
锅盆般大小了,盘碟大小了,阴风已经化为实质,暗黑已经厚如钢铁,超逾千钧万钧的劲力压向护灯的手掌。
遥望的人们“咚咚”剧震的心跳中,突然塞入“噼里啪啦”的骨节脆响之声,如炒锅豆,如燃爆竹。
“有声响,我的耳朵活了。”如痴如傻的众人瞬间活跃起来。远处一只黑如钢铁的手跃入眼中,还在一点一点地往紧里捏,骨节脆响依旧在连绵不断地发出。
是上苍之手?在惩罚恶疾之子?村正族长开始默念,将他捏成齑粉吧,去除村里的无妄之灾,省了我们的活埋罪过。
骨节连绵脆响,越响越紧,响到后来瞬间静寂,所有的心,有响的,没响的,有异的,没异的,被一下抽空,时光不动,世界停滞。
一声炸裂迸发而出,响彻苍穹,人们不自觉摸摸耳朵,虽震得头晕,而耳朵仍在,还好。
“恶疾之子被捏爆了,可算省了一份心了。”
冉冉之中,一灯如蕾,撑开一只手掌之花。血肉透亮如红纱,手骨鲜明如冰玉。
“这是?怎么完好更胜当初?”
灯吐莲花,驱走暗黑,阴影渐淡,浓墨不再。突然,爆开的黑色巨掌在远处天空化现成一只黑亮的眸子,似穿越万载时空而来。
“冥顽不灵,还捏不爆你?即使毁我也要灭你,去,苍颜华发!”
黑烟扑在那只手上。瞬息百年,那只手,只有那只手,其皮肉如败叶,其骨胳如枯枝,风一吹就要从胳肢上掉落。
“来,玉石俱焚。”一道白气自空而灌,直入如豆灯心之中,如油浇火,豆大灯心灿然亮如圆月,转瞬热如天日,升起火焰千万丈,腾腾外放,燃着了手指,点着了枯皮,很快火苗就要破皮着骨。
身姿在抖动,在战栗,在觳觫,片刻,那火烘爆着骨头,身姿动渐缓身渐定心渐静,“看你仙风飘飘,应该是个不凡的,请问你是谁,为何愿和我这凡夫俗子同归于尽?”
那黑色眸子有一瞬的清亮澄澈,那里有一丝的震动,也有一丝的不屑。
“世人都说我是妖,
今日你推我似仙。
我虽如今仅剩骨,
高贵气息不可弃。
设若与你同归尽,
岂非自甘堕威名?
如今只有弃凡地,
回归洞府寂寞仙。”
身姿晃了一晃,“上仙附体,莫大荣宠,真有点舍不得,不过,既然尊意已决,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恭送!只是我怕——”
“不用怕,本仙决定暂时饶过你!”
那白烟淡淡,从附体中抽离,但并未立马离开,也并未将指骨之燃火熄灭,却示威一般地在近指之处逗留凝聚,另一处,白烟也摇晃着向这边聚拢,渐渐汇成有些实质的形状,而身姿指骨之火也行将熄灭,指骨却在轻轻的揎动。
那行将熄灭的火在微微移动,骤然盛放如烟花,将一众汇聚的白烟点燃,白烟瞬间放射出夺目的光华,灼灼光华之中,发出一声沉重的钝哼,烟雾弥漫,一截玉骨,从烟雾之中飞出,带着热热的温度,滑进身姿的嘴巴,如一段年糕一般,那牙齿咀嚼,那喉咙吞咽,身体发出灿灿的玉光,那是206块骨胳在狂欢吗?
“你……”那远方的眸子不再黑亮,稀淡成一抹烟云,随即消逝。远方又是一声轰响,如山体炸开一般。
“我是想说,怕你回不去了。哎,这么笨,一点理解力都没有。”身姿说完,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如同睡了一觉醒来一般,接着,向村落相反的方向行去,背影苍劲而漠然。
“我们怎么办?”一群人回到祠堂之中,心依旧在“砰砰砰”不停地跳。
“那黑眸子,是死了么?”
“那只手,玉骨剔透,是本村玉弓么?为什么他不回家?他不是还在家里睡着么?”
“那活埋之事还要继续么?喂,魏重,你人呢?”
祠堂里乱纷纷的,众人心里也乱纷纷的,都把期待的眼睛望向族长以及族长身边的村正。
魏重根本就没进祠堂,他跟随着苍劲的背影,想知道他是谁,想干什么。
“挂玉弓,想躲想逃?明天就是你平树蔸之日,我要你在全村人面前丢脸,在福香心中变形。想逃?休想!”
魏重的动作没有逃过福庆的眼睛,福庆又跟在了魏重的后面,福庆也想知道那是不是玉弓,如果是,他不仅是英雄,而且灭妖的圣者!
前面的人走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将两人甩在身后,后面的人只能隐隐看着他的项背跟进,慢慢地就只剩影子了。两人相信,如果不是知晓他的目的地,跟丢是必然的事情。
荒冢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的阴冷,浪潮依旧在拍打着岩岸,只是比之平时,平静了许多,似乎有谁在安抚着江奔腾不息的壮魂。原本光秃的荒冢,此时爬满了青草荒藤,一个方形的玉盒,层层不尽的格子,横陈在荒冢之前。盒子之前,站着一人,却只能望见他的背影,只见他俯下身去,对着盒子说着什么悄悄话,盒子迅速缩小成并拢的两指大小,他一把将盒子捏在手中,藏在怀里,接着,头也不回,消失在了前方。
“鬼吧?”魏重心里忐忑。江浪失了平静,突然又凶狂起来,江中的怪物随浪窜跳,随时要上岸噬人,魏重胆怯,一溜烟后撤回村。身后,一只乌鸦跃跳在荒冢的藤条上,呱呱乱叫。
福庆远远地缀在后面,也不敢上前,虽然如此,但他依旧能闻到小白花的香气,悠远地传递着。
“冢中枯骨恨已休,磨历万纪为君忧。”那声音缥缈悠长,苍凉哀伤,总觉得象那抹惆怅。
树蔸被挪了出来,放置在场地之中,魏重绕着树蔸转了几圈,几次想下手却终于没有下。
“这个树蔸真是绝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不知该从哪儿下手。连我这等高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敢下手,不等于不能下手,你要是怯了,怕了,怂了,自然不敢!对于高手来说,三百六十度,度度死角,与你完全相反。”福庆引着气定神闲的玉弓出来。
“扰人清梦,该当何罪?”玉弓看着围成一大圈的人,村正和族长正在维持秩序。昨晚事件传遍村里之后,大家觉得恶魔已除,再也不怕玉弓了,都走出来看玉弓的表演,多少都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恶意。主意一旦打定,很难短时间改变,有人心里边仍想着活埋之事。
“承诺不能兑现,那才有罪,你还要做梦?”魏重指着那树蔸,嘲弄似的说,“下手,快呀,一掌将它平了,大家看着这树蔸特碍眼,求你毁了它,将它拍成木屑平了它!”
玉弓看那树蔸,生气浓郁,并非一棵枯树底下的,分明是一棵鲜活的巨树,没多久前被砍倒,然后剩下的树桩连根被掘挖出来。树桩断口处平整光滑,显然被利刃一刀砍断。上面圈圈年轮,如无穷无尽的水波在荡漾。
“就为一个树蔸,你将整棵树给砍了?”
“你觉得不值吗?我觉得太值了!”
玉弓瞧了瞧村正,村正装作没看见;又瞧了瞧族长,族长正忙着维持秩序,虽然此时人们挺安分的。
“这棵树,你知道它活了有多少年吗?几百年的古树!村志中有记载的。你就这么将它砍了?”
“几百年的古树怎么啦?光秃了万纪的荒冢,村志上都无法记载,只知道有村以来就一直存在而且光秃,可是它如今也戴上帽子了,一夕之间,上面盖满了青草,爬满了荒藤。你怎么看?不是说变就变了么?”
玉弓指了指天,“大家都在传这个事儿,我估且相信吧,但那是天意。而你,是因人而致树祸。你不顾惜树,我还顾惜呢,恕不奉陪!”说完转身要走。
“是不是天意,谁说得清呢。你可怜这棵树,慈悲为怀,那我换一棵砍,砍到你愿意为止。”说完,从身上拔出一把刀,单手摸了摸,还特意向天亮了亮,刚好一把阳光耀在上面,晃瞎了所有人的眼。
“真是一把好刀!”下面许多人在赞叹,羡慕嫉妒恨,拍马讨好跪,种种声音。
“宝刀不识人,明器错投暗。唉,可惜了。如果你真的再用来砍树,当心了……”玉弓迅速从一村民手上夺来一刀,那村民目瞪口呆,竟不知刀怎么丢的,一摸身上刀平白没了。
“怎么了,敢抢劫?”玉弓手上的刀明明是他的。
玉弓不理,手抬起,落在刀上,刀应声而响,象抓在手里的长泥鳅一样翘弹不止。“嗡嗡”两声,又恢复平静,和没事一般。
“刀还不错!”玉弓故作正常。
“这个刀还不错?还有比这更劣质的刀吗?弹不断就不要丢人现眼了,行不行呀?”
魏重手一挥,有两个持刀的逼了上去。两个人毫不客气,摆开架势,撩起大步,两刀分别向玉弓砍去,玉弓似乎变成了伐木工人眼中的树木,眼看就要被砍作两段。
除了一两声惊呼,还有福庆的“玉弓小心!”,另外的人就那么自自然然地看着,本来设想的玉弓应该是活埋,换一种方式,断成两截,也没什么不好,反正结局都一样。大家就这样如屠狗杀猪一般地看着,没有人想着要阻拦,即便是用非行动的言语。
人群中一双美目,射出冷酷的杀人的眼光,正欲怒向前去救人,“休得伤我玉儿!”不想脚下被人一使绊,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摔,跌倒在人群之中,老半天没有起来。
玉弓发急,慌得东倒西歪,随手左边一刀,挡住左边的砍,玉弓手里刀突然断成两截,刀尾刀柄“呛啷”掉落在地,刀尖斜着激飞,擦着左边一人头皮飞过,刮下一大块头皮,顿时头上象蒙了一大片红布。
想也没想,或者根本来不及想,没有武器的右手就这么直楞楞地伸出去抓右边的刀刃。眼看那刀就要将玉弓的右手劈落下来。
“速朽!”鬼使神差地玉弓低声喊了这么一句,地狱般的鬼叫一般,只见那刀瞬间发锈,被玉弓右手一捏,那锈铁纷纷掉落如灰尘。一下,就那么一下,右边的人手上就只剩一个刀柄。那人僵在地上,玉弓一拍,直挺挺地翻在地上,他被眼前的异象吓死了!
福庆扯着福香奔了上去,一左一右站在玉弓身边,如两个保镖一般。福庆朗声说道:“两人欲害玉弓,玉弓正常防卫,两人一死一伤,咎由自取,怨不得人。村正大人,族长大人,你们说是吧?”
玉弓还处在震惊当中,他竟然说出“速朽”这个词,鬼使神差地,脑子一下有点短路。震惊之余,忽然想到黑色眸子使出的“苍颜华发”,当时针对的是自己的右手,莫非自己的“速朽”就是由此而来?迷蒙当中,一阵香风拂来,如春之降临,他才醒悟,一定是福香!福香娇羞地立在玉弓身边,如一朵不胜凉风的水仙花。她总想缩在后面,躲开所有注意她的眼光,可是,眼光围成一个圈,躲到哪里都是前面,在眼光的轰杀下,她几乎要瑟瑟发抖了。
幸好村正、族长走过来,分去了大部分的目光,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也收敛了一些。
福香悄悄拉着玉弓的手,与他耳语几句,玉弓吸吸鼻子,脸上惊异。“我身上还有腐臭之味?要吃村之极宴?”福香使劲点点头。
“取一大盆凉水来!”凉水很快驾到。
“一点别漏全浇在他身上!”村正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浑身淋透,“尸体”象起了鸡皮一样。
“装死!再来一大盆!”那“尸体”突然跳了起来,嘴里嚷嚷,“别锈我,别,别,我还想活!”
抓乱自己的头发,扯断衣服的袖子,将鞋子也踢掉了,连续地在原地转圈,一甩一甩,想要甩掉什么东西。
“没死,疯了!比死了更麻烦!”下面看的人为他哀叹。
“他们自伤自疯,如果死了,也是他们想自杀!与玉弓无涉!”村正宣布道,眼睛飘移不定却老想盯着玉弓的右手看,玉弓右手不经意地动了一下,村正马上一哆嗦。
“我赞成村正大人的判断,他们完全是咎由自取,与玉弓无涉,玉弓完全不用担责,更不用内心不安!”族长也想盯着玉弓的右手看。
“多谢两位大人明断!”玉弓走了过去,伸出了右手。
“不敢,不敢。”两人口称不敢,右手真不敢接握,两手齐齐拉住了玉弓的左手,不断地摇握,亲热得象两只摇着尾巴的老狗。
玉弓左手抽不出来,只好遥遥地抬起右手,右手底下马上空出一条道,众人都吓得魂不附体,最后指向魏重,“若再随意砍树,当心下场!”
魏重噤若寒蝉,在玉弓右手底下不敢则声。
“虽然村志上从不曾记载某棵树如何如何,但,正是树,成就了万年的村落,蔽护了历代的村民。从今天起,这棵树应当被载入村志,以成千秋之鉴!”
说完,右手放过魏重,掌举千钧,急压着树蔸之上,尘土成扇面激射,飞沙走石,迷蒙了众人的眼睛,一个树蔸,连根带桩,平平压进尘埃之中。灰尘散清之后,众人看见,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而玉弓心里,也起了万丈波涛千堆雪,原本想“速朽”之,让树蔸玉碎以成千秋之鉴,那知“速朽”根本发不出来,树蔸倒如穿山甲一般,自动钻入土中,与地相平。玉弓始信万物皆灵,也许此树已经成精。
“玉成此树,当录村志以垂千秋!”族长过来,拱手以谢玉弓,“比之前人种树,此救树之功尤甚。”
村正也近了来,趁机捏捏玉弓的右臂,“原来此手不仅可以锈物朽物,也可以救物活物,今日之事,魏重你且如何看?”
茫茫人群之中,哪里还有魏重的踪迹?第二天才知,魏重已遁村而去,不知所踪。
村正族长面面相觑,不过,随即又长出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事还得有个交待,两人相视之下,有了默契。
“请入祠堂村厅,配享村之极宴,万望玉弓不要推辞。”
玉弓不言语,村正见机,赶忙说道,“请三人同去。”
福庆福香左护右伴玉弓,仿似得胜凯旋庆丰功。众人渐松,缓缓散去,地上爬起一人,掩起美丽容颜,走出数步,才苍然叹息:“得了媳妇不认娘了!罢罢罢,老了,得认清形势了。”
村之极宴名字好听,不过是正中有一盆大菜,称为“登峰造极”,是一瓦罐,墨黑墨黑的,只有顶端盖子的手把有些发亮,大概是握多了握出来的。盖子揭开,腾腾热气散去,从汤里面浮着一面甲,原来是一只鳖。玉弓心里不悦,在骂我是一只土鳖呢。
“千年乌龟万年鳖,千万别小看了,它曾经在庄道的文字中写过,曾经在楚王的朝堂上被供过……”玉弓听着族长的起劲的夸耀,看着村正的口水正不住地往下滴,心里颇不以为然,甚至有一些厌恶。
村正皱了皱眉头,“这里打扫不干净,怎么会有臭老鼠味,腐臭腐臭的?”
福香轻轻地在桌下踢了他一脚,耳语道:“赶紧吃吧。这只王八虽带富贵气,也还掺有仙道气,吃了,能遇贵人,能逢仙道。尤其是,用了越窑第一的瓦罐炖煮,能祛邪扶正。你不慕富贵,它能为你祛除;你尊仰仙道,它能为你扶增。还有,叫他们与你分食,他得富贵你得闲(仙),各得其所呀!”
玉弓一听,笑逐颜开。福香,不仅在人美,体香,还在她识得做得一手佳肴。遂道:“两位大人,多承照顾,同吃同吃!”
“真的?”两人受宠若惊,也不问不理玉弓是否回复,筷子如飞夹进。
“两位大人稍待。”福香起身,将瓦罐中的汤汁,三人各斟了一碗,又为玉弓夹下一片鳖壳。
“各位慢用。”自己张开小嘴,小口小口地呷着汤汁。
村正族长如闻军令,舞动筷子如刀剑,不消多长时间,战功卓著,瓦罐一空。两位抹了抹油嘴,打着饱嗝,仍意有未尽。
接下来的小菜小酒,气氛融洽,欢笑入云。一边,村正族长喝酒行令,发财升官之声不绝。一边,三人坐席论道,骑鹤入修之意无尽。正所谓融融洽洽,一夕尽欢,而不忍分离。自此,村正族长庆幸没有活埋玉弓,这种想法,也自心里彻底清除,一丝渣滓都不留。吃完,村正大叫一声,“看管的何在?”
看管的出来,恭敬地问,“有何吩咐?”
村正鼻子吸吸,“怎么味道没了?没事,你去吧。”看管的莫名其妙地走了。
各自归家,玉弓与福庆商定,暂不频繁见面,多多静养,静待修炼学堂收招之日,一齐出山。两人未免唏嘘,离乡别里,不日即行,却不知何时再得回来!
玉弓回家,却连续做起了恶梦,梦魇凶凶,有个魔鬼般声音不停叫唤,细听才知叫的是“还我骨来,还我骨来”,有时连醒来都是这种声音,夜里梦断白日续,要骨声讨不间息。把个玉弓,不几日瘦了一大圈。玉娘忙着熬汤作羹,也不曾养胖丝毫。
一日夜里,玉弓起身,把脚行得如乘风一般,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到荒冢去了结了。
野草愈盛,荒藤更密,若不是往日太熟,一直把路踩到心里了,恐怕都还找不到了。
玉弓身上深藏得不知到了哪儿的那块玉骨突然闪了一下,荒冢在野草荒藤之中开了一道口子,如荒冢张开了嘴巴,将玉弓一把吸了进去。
里面很宽大,挂着各种闪闪烁烁的饰品,当中一个虎头形的,引起了玉弓极大的注意,玉弓想着,这个一定能将福庆吓得半死,然后又做好人送了给他让他随身佩带着。也许不对,应该送给福香,她吓得半死,说不定就投入自己的怀抱,然后,温香入怀。
虎头饰品手指大小,摸上去温温润润,玲珑剔透之中,玉弓分明看出:那是一块真虎骨,缩收浓聚,去粗存精,剔暗留明,也许历经千万年以成,摸上去感觉尽是流动的时光。心头突又晃过“苍颜华发”以及自生的“速朽”,万载长河捏成一指,千纪光阴生成一瞬,玉弓有一种恍然若失感,心突然空落无物。
虎骨,虎谷,玉弓都被自己跳出的词吓了一跳。这是一个点的暗示?拨动虎骨,掉落一串文字,就这么闪烁着钻入地中:修骨须从虎,练气当随鸡。玉弓奇怪,原来拨动虎骨时碰撞到了一旁的鸡爪,鸡爪挺立,如山岿然,倒是虎骨又被倒撞回去。旁边依次有龙角、鼠牙、穿山甲、青蛙趾等等,再怎么撞敲摇都没反应,更无文字掉落。
转过一边,却是另一类,佛舍利、天仙指,还有一个残缺,上面写着蚩尤骨,玉弓心下疑惑,自己倒想见识一番蚩尤骨,它怎么象顽童一样溜走了?这里地方不小,却仅摆着三个,再无其它。
还有一面墙,映射出一面弓的影子,其名曰乌号,但其真弓却杳然不见。
玉弓转转走走,偶然又见一面墙上贴有一幅地图,名为修炼图,地形七歪八拐,看不真切,却有几字,跃入眼中:十谷五窟一……。没等看清,却换成另外字样:关闭时间将至,随时会被踢出。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福庆听说玉弓吃不香,睡不安,强拉着福香一起来看玉弓。时已近午,玉弓却还在睡,虽客人在候,仍然没有将他唤醒。
“弟,你的玉弓哥睡不着觉,这不睡得挺好的吗?”
“意外,意外,可能前几日没睡好,加上有姐来加持,所以就……”福庆尴尬笑了。
“前几天经常梦中惊醒,今天倒好了。不看医生常闹病,医生一到痛全消。就是这样子。唉,跟个小顽童样的。”玉娘揉揉惺松的睡眼,走了出来。
“这几天可没少累着玉婶,来,坐下,让福香给婶揉揉。”玉娘坐下,福香给玉娘捶背。
“玉婶呀,您看起来就象玉弓她姐姐……”
“姐,这都几点了?也不叫醒我!”里屋有人叫道。接着是跳落床上,接着是洗漱声响,接着是要跑步出门,接着就看见……
“玉弓,你这是要出去捡宝?可是,这都几点了,有宝恐怕也轮不到你了。你刚才是叫我吗?”
“我去找虎谷,呶,你看看。”玉弓一把拉过福香,福香一看,并没发现什么,“你要给我看什么呀?”
玉弓回头一看,才发觉手里空空如也,那块虎骨还在荒冢之内,原来自己还在梦中,此时还如梦初醒。
一看不对,玉弓还宛在梦中,福香赶紧叉开话题:“刚才喊姐,是不是叫我?”
“除了我娘,还有谁能让我叫姐的?都是妹!”
福香愣愣看着玉弓,刚才一声“妹”把福香给叫痴了。“哥,你咋这么瘦了?”
“修骨须从虎,练气当随鸡。”玉弓还在呓语一般。
“对,对,对,随鸡,随鸡,我也愿意。”福香可劲点头。
“……”
“福庆,咱们该商量着去斗鸡学堂的事情了吧。”
“随鸡,随鸡,不,不,不,斗鸡,走呀。”
“咱们来个飞越而过,聚众前行,怎么样?”
福庆开始还觉正经,怎么这一下又那么不靠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