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八咫进入天崖风以来第三次参加弟子测试幻境。幻境里头,真假难辨,幻境内容多变,每一个弟子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同的幻境体验,有自己此生最遗憾的,最害怕的,最喜欢的……幻境测试,主在锻炼弟子们的意志力和忍耐力,以及情绪控制。
八咫在前面两次幻境测试中都不达标,他未恢复记忆之前是个懦弱胆小的孩子,时常躲在王十一后面不敢伸头见人,随着梁幼七和王十一给他的记忆做的封印逐渐松动,八咫性情开始发生改变,前面两次测试,是他在记忆未松动之时测的,当时没有人看好他,都觉得最终王十一会亲自进去捞他出来,没想到的是八咫会误打误撞一边哭一边找到了幻境出口,绕是如此,也是不合格,因为八咫除了哭还是哭,达不到测试基本要求。
长老们都骂八咫是个废物,浪费时间,修炼是同辈中最慢的就算了,还总是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八咫两次参加测试,一次六岁,一次九岁,王十一维护他,也跟着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要是当初王十一不收八咫为徒,而是收别人的话,也不至于每年考核时这么难看。
“他就不适合待在天崖风,你悟性高,修炼刻苦,能力也出众,你当初为何要选择答应梁幼七,将这蠢货留下,还收为唯一的关门弟子?我看你是糊涂啊。”
“你就没想过,再收徒弟吗?”那长老小心翼翼的询问王十一道。
得到的是斩钉截铁的回答:“他与我有缘。我说过了,八咫将会是我唯一的弟子,不管他什么样,我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八咫两次都能自己走出幻境,就他那种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整天只会哭和吃的废物,长老们看在眼里,他平时不怎么修炼,王十一对他看管不严,从来不会强迫他修炼,而且他天天下山去玩乐,回来就是抱着一堆吃食玩具乐呵呵的。
最开始时候,八咫连幻境真假都分辨不了,不然也不会一进幻境就哭到处找王十一,出来之后也是找王十一哭唧唧抱大腿,长老们都觉得是王十一暗中给了八咫什么秘宝,问过王十一,王十一义正严词说自己没有,八咫有能力,而且她也告诉过八咫,不会帮他作弊,也跟八咫科普过作弊不好。
长老们不相信八咫,对于他的师父王十一却不得不信。王十一没有理由骗他们。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那么三次呢?八咫总不可能运气那么好吧?这不,他来参加第三次测试了,今年他十六岁,是测试弟子中年龄最小的。
八咫现在可不像以前只会哭哭啼啼了,他站在王十一身后,一脸正经,旁边还有许多和他一样来参加测试的弟子,或站在自家师父身后,或自己站定,或和自己的师兄师姐在一起。
台上长老们又在念关于幻境测试的规则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八咫听来无聊,眼睛四处张望,见到有几个弟子在朝他瞪眼睛,八咫嘻嘻笑,唇语手语混在一起,说:“你们看我干什么,难道你们还想被罚吗?”
这话是惹怒那几个弟子了,要不是八咫甩锅,他们几个也不至于徒手去除杂草,喂养天崖风饲养的四头魔兽,给他们打扫粪便尿液,为首的弟子也用唇语和手语说:“你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
“你们造的孽,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把你们针对我的,反给你们罢了,你们笨,是你们自己的问题。”
“……”
“……总有一天弄死你!”
“等着你们。”八咫最后还双手捧脸,做了一个鬼脸,把对面气得青筋暴起,手都按在剑鞘上准备拔剑了。
“噗嗤。”
这笑声在八咫旁边很近很近的地方,看样子其消失的主人很想忍,但忍不住,便笑出了一声怪异的笑声。八咫用目光搜寻笑声主人,看见他左边队列第四个的一个女弟子,她捂着嘴笑,露出的两只眼睛眯起了月牙状,她身穿草珠红抹胸,明灰色外衫,茶褐色短襟,风帆黄下裙,两只眼睛大而明亮,八咫看着她的眼睛失了神,她的眼睛就和松烟姐姐的一样好看……
或许是觉得这样呆呆地看着人家女孩子很不礼貌,而且显得自己是个痴儿一样,八咫瞬间变了一个脸,凶狠地低声问:“你笑什么?”
女弟子用手势告诉八咫:“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我看见你用手语,我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在这里,我还没有见过和我一样的人,结果,你也和我不一样。”
“我当然和你不一样。”八咫不愧是异性绝缘体,话术不行。
和这个女弟子说完这句话,八咫双手抱胸,不再理这个女弟子,将头挪面向台上长老,王十一微回头,看了一眼八咫,八咫朝她露出大白牙,王十一低声跟八咫说:“别闹了,你真的有把握破解幻境吗?”
“当然有了,师父你不要小看我,我现在不是只会哭的小孩子了。”
女弟子还想和八咫继续说话,可是看到八咫不理她了,女弟子有些失落,她的师姐师兄看见,都不约而同劝她。
她的师姐劝她:“鱼鱼,别试图跟那家伙靠得太近,他会害了你的。”
她的师兄劝她:“鱼先,那家伙不知礼数,你不用理他。”
栗鱼先点头,对着邹明梦和鲁四觉手语:“我知道了,谢谢邹师姐和鲁师兄。”说完,栗鱼先看了一眼八咫的侧脸,垂下眼帘。
那些长老们终于说完话了,让弟子们分批次上去由他们送进幻境天地,现在还没有轮到八咫,八咫揉揉仰痛的脖子,看着弟子们五个接五个的上去。
旁边站着念名字的长老念到下一批了:“栗鱼先,董进,叶青缇,安叶天,八咫。”
到他了。
八咫搓搓手,暗自兴奋,王十一最后跟他说:“不管幻境里出现什么,它都不是真的,你不要害怕。”
八咫拍胸脯说:“这世界上有什么是我怕的?等着吧,我一定会是第一个出来的。”
“不是第一也没有关系……”王十一还想再与八咫说些话,八咫已经雄赳赳,气昂昂的上台了,王十一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担心他,毕竟前面两次八咫都是哭着出来的,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看见了什么东西,现在是长大许多,性格也变了不止一点,不再是那个只会哭的孩子了,但是王十一生怕八咫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王十一连刺琴来到她身边也不知道,刺琴看了一眼台上的五个人,笑着说:“你在担心什么?前面两次你也是这样目送他离开,然后又哭又笑的朝他伸开双臂迎接哭着回来的他,现在他长大了,不是那个还会哭着鼻子抱你大腿找你的小孩子了。”
王十一无法与刺琴说真相,但愿是她的错觉,阿七和其他人不似她那样和八咫朝夕相处,八咫的变化让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比如封印松动。如果封印真的松动了,她和阿七无法修补加固封印,从而阻止八咫原本的记忆回来。但愿不是这样,王十一下意识咬下唇。
“我知道。”王十一说,“这个幻境里面究竟会出现什么东西?”
刺琴挑眉,说:“长老不是说了吗,任何都有可能出现。不过还真是遗憾啊,我们这一辈的人禁止进入幻境。”
“你遗憾?我也好奇里面是什么样,我们找个机会一起偷溜进去吧?”孙思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拍了一把刺琴的肩膀,刺琴回头,就看见他灿烂的笑容。
孙思净比刺琴高,刺秦七尺七,而孙思乡足有八尺二高,(这个身高是按照三国尺度丈量的,一尺为24.2cm,刺秦七尺七便是186cm,孙思乡八尺便是198cm)尤其他的身材还是比较魁梧那一类,往刺秦身边一站,刺秦也显得矮小起来,刺秦假笑,说:“谁要和你一起去,你个头那么大,我们还没进到幻境里面就被发现了,遑论我也只是说说罢了,要去你自己去,被发现了天河道人也难保你。”
孙思净说:“你不够意思。”
刺秦耸肩,说:“规矩摆在那,要想活得轻松些,有些事情还是要杜绝,口头上过过瘾便好了,真想去试,你不想活了?”
孙思净嘟囔着没意思,说去找其他人了。
台上,八咫几个人还真是有缘分,刚才台下说话的,现今一起上了,八咫几人围城一个圈,他的对面是栗鱼先,左右分别是安叶天和叶青缇,再旁边就是董进。八咫起初眼里只有叶青缇三人,长老们让他们五个分别注入一丝法力进入幻境中,五人靠拢幻境空间,注入法力,其余几人都严肃以待,唯独八咫他嬉皮笑脸,八咫小声问左边的安叶天说:“哎,魔兽的牢笼是什么样的,你们给它们打扫卫生那么久,它们有没有报恩啊?”
安叶天无语,低声狠狠道:“报个屁恩,有本事你去打扫魔兽牢笼半年,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八咫惊讶,捂嘴说:“你怎么知道我平时就爱看些乱七八糟的书?”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安叶天不理他,第一个进入幻境,八咫还想追问他,结果他立马就没影了,八咫就迅速贴近右边的叶青缇说:“那几头魔兽好不好看?凶不凶?战斗力怎么样?”
叶青缇白了他一眼,说:“我们的恩怨出来再解决,你现在说这些话我只会当你放屁。”
八咫还想问叶青缇问题,被长老警告了,八咫看着叶青缇也走了,他转头看向董进,董进与他目光相接一瞬,便快速跟在叶青缇后面进去了,快得八咫都没办法问问题。
不是,我是真的想知道关于那四头魔兽的消息啊。八咫左看看,右看看,看见了栗鱼先,两个人目光相接,八咫先移开目光,栗鱼先的眼睛目含秋水,他看栗鱼先的眼睛三次,一次觉得似曾相识,两次觉得她的眼神和松烟的一样温柔,三次就觉得栗鱼先的眼神有些怪怪的,他总有种错觉,栗鱼先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小动物。
栗鱼先也在董进之后进去了,八咫还迟迟没有进幻境,或许是前面两次阴影有点难以克服吧,他站在台上比其他进去的弟子稍久一些,台下就有人开始抗议,不是劝八咫放弃的,就是让八咫快点进去别浪费时间的,二者之一八咫快点选择,别耽误别人时间。
八咫被那么多人说,心里又有些对未知的害怕,他也害怕自己会看见当年的情景,脸渐渐地竟然开始涨成红色,他看向台下王十一在的地方,王十一目光坚定,给他唇语加油,他扫视场下的弟子一圈,发现弟子外围,昭师来了,他和昭师对视,昭师眼中满是对他的鄙夷,八咫知道,昭师从来都没有认可过自己,八咫在很小时候发现这个事实之后,已经放弃讨好这个坏女人了,只是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八咫抱着这样的疑问闭眼进了幻境空间当中。
幻境空间,初时虚无混沌,宛如天地初开,陷入黑暗,八咫发衣飘荡,失重在这个黑暗当中,四下无人,在他前面进来的所有弟子他都看不见,喊一声,四周回荡的皆是自己的回声,现在他第一个要做的就是须得自己从空中下落。
八咫无语,他现在很想骂人,这里就是此次最适合他的幻境?开什么玩笑。
这个幻境空间和前面两次他进入时根本不同,前面两次他进去一闭眼一睁眼就是逼真的幻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除他自己被荧光包围,周围都黑漆漆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失重的感觉并不好,他恐高,导致他得知自己有可能靠幻境中原有法力保护,从而虚空中站立在某处深渊时,他腿哆嗦,在这片黑暗中游了好久,发现这里除了黑,还是黑之后,八咫停了。
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他还是庆幸自己不是怕黑的,否则进来这里,怕是连一炷香也撑不了。
幻境规则,以小组为单位进入,又以小组中五个为竞争对手,在幻境中找到自己注入的那一丝法力的物件,而后顺利且毫发无损出来且用时最短者为优秀,按时间长短依次排,找不到物件且出来情绪有崩溃、用时长者不合格。
八咫找到方法从空中下来了,踩在实地上的感觉是最好的,解决了他最害怕的,现在他该专心致志找注入他法力的物件了,他闭上眼睛,感受那个物件的存在。
一根细细的金色丝线显现在黑暗的空间里,八咫皱眉感受,为什么那么远?睁眼,八咫先看了一眼那根丝线,然后茫然四顾,他还是觉得这里不是真正的幻境,如果这个幻境是映射他的恐高,怎么可能那么黑?而且他轻轻松松就克服了。八咫踩了几脚地上的地,虽然黑乎乎的,但是是实心的。
八咫一边哼着歌,一边顺着那根金色丝线走,走了半个时辰,八咫已经暴躁了,哪个长老那么缺德把注入他法力的物件丢那么远?八咫不信邪,揪着那根金线走的改用跑的,这一程又是半个时辰,把八咫累得都没了脾气,直像只犬科累得喘气,当他看见那扇白色的门时,他欢呼雀跃,重重拍着胸脯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他一定会是第一个出去幻境的人!这么想着,八咫满脸笑容地冲进了白色门之外的世界。
……
……
……
“滴答……滴答……”
水滴有规律的掉落,把一方石头磨得凹陷下去,这里到处都是被水滴磨削的石块,而水滴落下的声音四面环绕,回声无尽。
这里并不黑暗,相反,有一束光从顶处泄下,环绕一大圈,而这光圈的中间有一个陈旧的破蒲团,上面纤尘不染,放着一块背面已经被磨砂得近乎平整,正面却依稀可见上面刻着“岚”字,还有只剩一个痕迹的“君”字,这“君”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后面有人用锋利的刀给刻上去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绕着蒲团旁边黑暗处,是二十九堆,近六丈高的书籍,分类之杂,应有尽有,最底下的已经泛黄卷页,被书虫咬得细细碎碎的尘粒铺了也是一地。
“三万九千八百……”
一个衣衫褴褛,披散这长发,而头发脏乱打结的男人抚摸着一面墙壁,他数着上面自己刚刚划上去的一横,似叹息,似怀念,他的头上,那新的一横前面,这面天然的墙壁上,满是旧的,新的划痕。
男人突然举起双手,大叫道:“三万九千八百五十六天了!八百多年!八百多年!”
说完他转过身,走到蒲团边坐下,拿起那块玉佩放到唇边,猝不及防,只见这男人的眼泪从他那么多年来依旧明亮,没有丝毫浑浊的眼睛中流出。
“从今天开始,我很快就可以出去了,你还在不在,你有没有等着我……”男人已然哽咽,泣不成声。
天崖三风剑派有一个很有名的地方,那就是“锁龙井”。
也许许多人刚刚听到这个名字都会以为这是天崖三风剑派上一个水井,只是,锁龙井不是名义上的水井。它是一座山,一座自上而下,被从中凿空,已经空心的山。
多年前,这里只是弟子们修炼与闲时玩耍的后花园,后来,竟一夕之间成为了禁地。
霍卿,那个八百年前名动天下的男人,他一生不追随世俗之道,从心所欲的活着,他的天分,他的聪明,是如今哪一个都比不上的,而在八百年前,他因为背叛天崖风,成为了锁龙井的第一个囚徒。现在天崖风已经很少人记得他的功绩,因为历史已经被他人篡改。
人在飞黄腾达,名声显赫之际,蜂拥而至而来的狂热者络绎不绝,脸上都堆起谄媚的笑,伸出手来能够碰到其的衣袖都是一种满足,其手一挥的慷慨则是恩赐,可是在其跌入泥泞,一蹶不振之后,他们“狂热者”纷纷离去,怕惹了一身骚,主动划清界限,前后的落差之大,令人咂舌。
当年,霍卿手握名叫“兰君”的剑,带着他最爱的人,从霜寒十四州,一直挑战到了中土十二州,震惊了全天下的同时,又给了他最爱的人从古至今,绝无仅有的,上天下地,唯一一份聘礼。
那是世间从古至今都没有记载的一个瞬间。
而他也成为了当时最强的剑修,成为当时众多强者中的一个,成为当时最接近神的一个修道者,成为天崖风的招牌,天崖风的资本。
可是,后来,外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霍卿突然失踪,修仙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得不引人怀疑,有人去天崖风上问过霍卿的下落,但是天崖风的掌门和长老都说霍卿离开天崖风了,他们也不知道霍卿去了哪里,问不出什么,那人失望地离开了。后来天崖风便发生了大洗牌,每当有人去询问霍卿的情况时,必被打下来,长久之后,再没有霍卿认识的熟人上天崖风问情况了。
无人知道,霍卿被所在锁龙井里,他所有的骄傲毁于一旦,每天只能从头顶那圆洞看外面的蓝天与白云,偶尔看见几只白鹤,霍卿都会感叹:“鹤驾乘风去,兰待春,又复秋,淡烟寒日,竟锁林丘。千年竟不归,何故?何故?石梁凭往处,流光易拋,红樱桃,绿芭蕉,空复白云。”(化用宋诗人许尚的《华亭百咏·望仙桥》鹤驾乘风去,千年竟不归和宋诗人刘子翚的《次韵挹山亭张子猷绝句》鹤驾腾空春复秋,淡烟寒日锁林丘,还有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霍卿在说谁?他在说他自己。
他人知道霍卿遭遇,或许都觉得他可悲,可霍卿才不觉得他自己可怜,哪怕他的爱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的“兰君”剑被折断,而他本人也被本门派的十五位长老联手囚禁在锁龙井中八百多年,他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可怜”二字,不该用于曾经意气风发,骄傲的霍卿身上。
说来好笑,锁龙井外有一块石头,霍卿被折断的剑就插在上面,经历了那么多年风风雨雨,早就已经锈迹斑驳了。就像曾经英雄的传说,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