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在成年男女感情中的利益联系，就像是一把双刃剑。赤裸裸的你来我往，会影响感情的质量和发展方向；但如果真的一点儿利益牵扯都没有，这样的关系如何长久维持下去？
——锦欢专栏《女子说》
今年的春天迟迟不肯来，气温总是反复不定，吴锦欢一不小心患了感冒，她用尽各种方法：泡脚、刮痧、喝生姜水，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时常头痛、打喷嚏、背心发凉。姐姐看着心疼，建议去看医生，吃西药，被她一口回绝：“现在一去医院就得验血、拍片、输液，没病都治出病了。”锦承无奈——倔脾气也是遗传。
报社可以不去，会可以不开，采编文字可以找同事代写，但专栏不能停，每周四五六照样要上稿。锦欢一个人在家，把空调制热功能打开调到25度，穿着十多年前的粗线毛衣，从卧室走到厨房，从客厅走到书房，几圈下来，脑子里还是空白一片，各路神经像打了结。眼看大限将至，她强迫自己坐回电脑前，不写完不能动弹，旁边放一大包纸巾用来擦鼻涕。
就在此时，门铃响起来，锦欢一万个不耐烦，开门一看，竟然是何晓峰。
晓峰一进门，便把手背贴上她脑门儿，“嗯~还好没有发烧。”
锦欢被这贴心的举动弄得心里一暖，精神头儿足了，摆了个俏皮的POSE：“现世安稳，本人健在。”
“什么时候了，还耍嘴皮子？”晓峰进而捏了捏她的红鼻子，口气像个家长。虽然她比他年长，但财富和权势永远都是男人的底气。
锦欢看看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已经不能再拖了，6点钟前必须交稿。她靠着晓峰坐下，又重新拾起电脑，噼里啪啦的乱打一通，像是机器手一样不能停下，电脑屏幕上全是乱码。
“干嘛呢？中邪一样。什么事又让你发疯了？”晓峰皱了一下眉头。
原来他真把她当疯丫头一枚。哎呀——她惨叫一声，顺势扑倒在他怀里：“还有两个小时交稿，主题还没想好呢。”
“哈，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抓紧东拼西凑一下了事，你现在带病坚持，别对自己太严格，天下文章一大抄。”
锦欢神经质的立起身来，两手挠头：“我一想到分管主编那张麻木不仁的脸就紧张得胃疼。”
“是你午饭没吃饿得胃疼吧？我去给你煮点儿粥。”他说着，起身走向厨房。
没想到何晓峰还会煮粥！锦欢瞪大眼看着他。
“怎么了？”晓峰嘴角一扬，有点儿蔫坏儿的笑了一下，“平时不做，并不等于不会，我高中就离开家独立生活。”
锦欢惊喜不已，像是在沙砾堆里淘到了金子。很快，她灵感突发，把水吉木子的事搬进了专栏，主题起名为：该睁眼时必睁眼。敲完最后一个字，抬头一看，6点过5分，不算太晚。何晓峰早已煮好粥，又出门买回些麻辣味的小吃，让锦欢就着喝粥。虽然只是白米粥，可能因为有泡菜之类把胃口打开，锦欢一口气喝了两碗，微微出了些汗，整个人觉得神清气爽。她美美地伸了个懒腰，起身去厨房一看，锅里还剩一碗半的量，“真好，留着等我姐回来吃。”
正说着，门开了，锦承手里提着大大的纸袋子，满脸倦容的走进屋，一滩泥一样在沙发上坐下。她重重叹了口气，把发髻放开，随手拨弄两下，发卷在衬衫领口前随意耷拉着。
“姐——”锦欢走出厨房来跟她打招呼，锦承这才意识到家里有客人，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跟何晓峰打招呼。
“锦承姐，听说你现在去祥元酒店公关部工作啦？以后可以跟我们公司签个什么协议价吧？“晓峰微笑起来眼睛成弯弯的形状，锦承今天仔细看他，觉得似曾相识。他们闲聊了两句，何晓峰便告辞，客厅里只剩下姐妹俩。
锦承重新躺在沙发上不想动弹：“快，去开瓶酒解解闷儿。”
“饭还没吃呢，小心坏了胃。”锦欢看着姐姐那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有些心疼。
“今天走了几公里路，在途中吃了半磅的提拉米苏，要不然早趴下了。”
锦欢无奈，挑了半天，打开一瓶带蜂蜜味儿的酒，锦承把酒杯举在眼前仔细打量：“杯酒人生，各种各样的滋味。”
她脱了拖鞋，把脚缩到沙发上，脚趾通红，后跟上还有大块磨破皮的地方。
“怎么回事？”锦欢问。
原来这两天评星委员会大驾光临，整个酒店上上下下都绷紧每一根神经，竖起每一根汗毛，生怕出一点儿差错。锦承不仅要和公关部经理一起陪同例行的参观，空闲时还要前前后后忙着检查，生怕出什么岔子。公关经理叫Maggie，小麦肤色，个子偏高，有些丰满，不到30岁的样子，来头不小，张口闭口：我们以前在伦敦的时候。。。。。。听着让人立刻有距离感。其实酒店里藏龙卧虎，连大堂副理都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年轻女孩儿，成天提着个LV手袋来上班。酒店行业最喜欢论资排辈，锦承的行业资历，简直就是实习生的阶段，只有恶补功课的份儿。王伯涛叮嘱这次评星千万不能出问题，虽然酒店每个部门都在全力以赴，但公关部作为常务副总的代表，要时时刻刻做好监督。Maggie领悟力强：既然是时时刻刻监督，那就是要找人跑腿，不停巡视。这么种工作，交给文员小刘吧。但锦承觉得这是个熟悉酒店各部门的好机会，自告奋勇要去负责巡视。于是这两天，她时不时要带着白手套去客房检查门窗家具是否擦干净，或者去餐厅厨房看地板是否油腻腻。到头来费力不讨好，各部门都觉得她多管闲事，才上班两个星期，便打着老总的招牌狐假虎威。话传到锦承耳朵里，她只装作没听见。出来做事，哪有不受气的？ 越是低级的人，越喜欢给别人气受：自己从来没抬起过头，当然觉得人人都趾高气昂针对他。
“总比回去受张世忠的气好！”锦承喝了点儿酒，神经放松下来，身体懒懒的蜷着，像一只猫。
锦欢指着那个大纸袋子：“这又是什么？”
“全是化妆品，今天跑了好几个商场才买到的限量版套装，明天拿去送给评星委员。”锦承已经累得把头埋在手臂里，瓮声瓮气的答道。
锦欢提了一下那袋子，沉得要命，她担心高峰时间不好打车，坚持明天要姐姐开自己的车去上班。她以前一直觉得锦承被老公养着，身娇肉贵，连手袋里多放本时装杂志都会嫌沉，没想到现在，不仅每天坐一个小时的地铁去上班，还被一个趾高气昂的小丫头领导。其实有赵总的关系，她完全可以端着架子，什么事都不做，每月等着拿工资，何必呢？但照锦承的话：别人能帮你一时，不可能帮你一世，你总得拿出更多的价值，脚步才能真正踩稳。
锦欢想起自己跟何晓峰约会，一开始动机就不单纯，完全是为了在同事面前炫耀，她有些自惭形秽。
“你的口味还是没变。”锦承神秘一笑。
“怎么没变？”
“他笑起来，那神色很像邵元成。”
锦欢愣了一下，把脸别过去：“邵元成是谁？我不认识。”
锦承无奈瘪瘪嘴，就此打住——嘴硬的人总是心软，伤疤不宜揭开来看个明白。
没想到姐姐只提了这三个字，锦欢又神经过敏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是时间不够长，还是新欢不够好？她冥思苦想，觉得是作茧自缚，好好投入地谈一场恋爱，翻开新的一页，也许过去就真的被遗忘了。
走在报社办公楼里，锦欢有爬楼梯的习惯。整幢建筑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成，翻新过好几次，共6层，带着浓烈的苏俄风格。楼梯在中间，成回字形，一眼能望到屋顶，少有光线从旁边窗口透过来。离编辑部周例会还有半个多小时，周围没什么人，显得有些阴森。她能清楚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声声伴着心里的疑惑，放得越来越慢。
她本来请了病假，可以不来开会，反正副刊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可谁知新闻部主任梅映霞突然打来电话。梅主任一改往日夺命催魂的口气，温和地问她感冒好些了没？又坚持要她第二天来一趟办公室，说有点儿事情商量。锦欢问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对方故作神秘，说来了就知道了。梅映霞算是锦欢到报社来的领路人，锦欢十分尊敬她，只好答应。
多年前，锦欢还在念大学的时候，爸爸看到都市快报副刊每期有一个主题征稿，就对女儿说：我觉得你可以去试一下。她反复斟酌，围绕香水这个话题，写了一篇不足1000字的短文发过去，一个月后拿到了人生第一笔稿费40块钱，兴奋得请爸爸吃了一顿本地牛排，花了60块。那时用锦欢稿子的编辑正是梅映霞，后来锦欢又写了许多文章，水平渐长，跟梅编辑也熟络起来。到毕业时，梅映霞已经调去新闻部当编辑，算是升了职。她建议锦欢来报社应聘，并极力推荐她去本部门。只可惜锦欢身不逢时，当时的新闻部，包括梅映霞在内的四个女员工先后怀孕，很多男同事要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有些吃不消。那时还是新闻部主编的唐钧一看这情形如何了得？跟老总一商量，把笔试通过的女生全部筛掉，只留男生进入第二轮面试。结果锦欢被发配到副刊当了半年实习生，然后转正。因为涉及到相关法律问题，直到几年后，一次梅映霞不小心说漏了嘴，锦欢才得知真相。她一直以为真的是自己笔试成绩不好，才没能去新闻部，而其实她分数比夏楠高出整整20分，梅主任记得很清楚。锦欢不服气，决心在副刊开情感专栏，没想到这一写还真小火了一把，每期有大量读者来信，她又顺势搞了互动板块，整个副刊顿时被盘活。到现在，她粉丝读者成群，算是个明星编辑了，可还是没升职。爸爸要是还健在的话，会说什么？“锦欢，我觉得你可以去试一下其他地方。”在父亲眼中，女儿都是优秀的。可惜现在，连跳槽去其他报社，也还是只能做情感版。她孤身一人在职场挣扎，用爸爸留下的钱，把房子重新装修，又买了车，每月还有一处门面可收租，日子才不算太寒碜。
想到这些，锦欢心里有些发酸。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五楼。她走进大办公室，很多办公位还空着。夏楠坐在角落里，见了她很是吃惊，推了推鼻梁上的大圆眼镜框，直感叹：劳模啊！带病坚持上班，这叫身残志坚吗？锦欢一记拳头砸在他肩膀上，可惜对方瘦骨嶙峋，反倒把自己手硌得发疼，狠狠抱怨起来：“叫你平时多吃饭来着，都快三十了，还发育不良。”
夏楠想还嘴，锦欢忙问：“你们梅老大在吗？”
对方看了一眼尽头里中间那个小隔间：“找她有事？汽车事业部总监蒋立鑫在里面呢。”
锦欢一看，门关着，正在犹豫要不要去敲门，梅映霞自己走了出来。
“锦欢，你来啦？蒋总监正叫我给你打电话呢，来来，快进来。”梅主任向她招手。
看来此事跟新闻部无关，倒是跟广告部有关，锦欢心里凉了半截，生硬的笑着走了进去。
蒋立鑫就坐在梅映霞办公桌前，背对着办公室的门。听到脚步声，他立马回过头，朝着锦欢微笑。平日里，只偶尔在走廊上撞见，点点头，要不是年底员工大会，锦欢都不知道这人就是负责整个汽车行业的广告业务，在老总唐钧面前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今天他却屈尊专门来找副刊的一个小编辑，此事蹊跷。
梅映霞示意让锦欢坐在办公桌侧面的沙发上坐下，两位老大同时把椅子往锦欢这边侧过来，三人的位子正好呈一个直角三角形。
“锦欢，蒋总监今年的广告任务不轻，想找你帮他一把。”梅主任开门见山，还是女强人的做派。
“我能帮什么忙？”锦欢一时间没转过弯来，以为他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蒋立鑫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道：“咦~你太小看你自己了。听说你男朋友是开广告公司的，手上有一些汽车行业的客户，包括上次在我们报纸上打过广告的星辉二手车公司——“
明白了，原来是让她去帮忙拉广告。
“今年我的任务是8000万，”蒋立鑫用手指比划着，棕色皮夹克外套显得整个人更加敦厚，“我们部门春节后两个员工跳槽到晚报去了，说不定会带走一部分客户源呢。如果你能出马，真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锦欢眼珠子一动不动，寻思着自己有没有勇气去跟何晓峰开口。
见她半天不表态，蒋立鑫急了：“锦欢，你放心，我这里有足够的预算，不会让你白帮忙的。”
“可是——”锦欢还在犹豫。
“别可是了，到时候向唐总单独汇报工作，我肯定会表明你的贡献。”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锦欢的心窝，她最想得到的就是高层领导重视。
“锦欢，我和蒋总监算是半个老乡，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应该帮他一把。”梅映霞摆弄着手里的笔，显得很轻松。因为她知道，吴锦欢肯定会答应。
事情谈完，锦欢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见有一个包裹，表面一层薄薄的灰，看来已经在这里放了一阵子了。
“谁拿来的？”她问夏楠。
夏楠伸长脖子看了看：“哦，搞后勤的徐大爷说他邻居家一亲戚的小孩儿托他带给你的礼物。搁在这儿好几天了。”
“真够复杂！”锦欢心里美滋滋的，打开一看，是一条大红色的毛线围巾，还附有一张小纸条：吴锦欢姐姐，这是我亲手织的围巾，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你的忠实读者：皮皮。这字迹一路斜斜往上走，还稚气未脱，锦欢笑得不行。
“天哪，当心你教坏小孩子。”夏楠看她笑，也凑过来看，“我觉得这大红色不太适合你，还是转让给我拿去追女孩子用吧。”
“现在的女孩子，用围巾哪能搞定？你还是去准备别墅和宝马吧！”锦欢白了他一眼，小心把围巾收起来。
“世风不古啊——”夏楠拖长嗓门感叹着，散着筋骨走回自己座位。
是啊，现在哪还有什么纯粹的爱情。本想着单纯地谈场恋爱，现在又冒出广告这档子事，锦欢也叹了口气。她一直觉得蒋立鑫这人挺土，衣服从来没穿得太像样，说话也有一股子边远地区的口音，这样的人如何能爬到汽车事业部总监的位置，掌握着整个报社的主动脉之一？今天她才想明白，衣服穿得再漂亮，普通话说得再流利，也抵不过一个好脑子。蒋立鑫竟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发现了何晓峰和她的关系，并且挖掘出梅主任和锦欢的来龙去脉，让关键人物出面，又从简短的交流当中迅速发现她的心理需求，确实是真人不露相，吴锦欢佩服得五体投地。
周例会上，锦欢干坐了两个小时，开始还仔细听着别人讨论选题什么的，到后来，就走神了，心理一直估摸着如何跟晓峰开这个口。
机会很快来了。何晓峰一朋友的生日，在KTV里庆祝，一群浓妆艳抹的红男绿女，群魔乱舞，又或者玩稀奇古怪的桌游。没想到晓峰还有这么一帮非主流的年轻朋友，锦欢有些透不过气来。她缓缓挪到沙发另一边，捋一捋头发，又仔细检查裙子上有没有被溅上红酒。直到两轮游戏完毕，晓峰才发现女友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怎么不一起玩？”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锦欢示意头痛，不想说话。男友用手贴了一下她额头，又握住她的手，凑到耳边：“全是汗，别感冒又复发了。”
包间里有画绿色眼影的小女生侧眼偷看着两人的一举一动。锦欢一阵苦笑：二世祖永远都是令人垂涎的唐曾肉。
“我有点儿想回家休息了。”她撒娇。晓峰只好提前离场，跟朋友们一一告别，绿眼皮小女生还跑上前来，故意当着锦欢的面，拥抱晓峰，锦欢面不改色地看着她把脸贴上自己男友脸颊，觉得这“情敌”简直就是个小丑。
两人坐在车上，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刚才那一幕滑稽戏带来的快意很快退去，锦欢心里像有个定时器在报时，还有半个小时到家，还有20分钟，还有15分钟。。。。。。
“晓峰，”她终于决定抓住这机会开口，“星辉的广告投放你们是否有建议权？”
“其实投放一直是我们在做方案。”何晓峰也不是糊涂之人。
“报社希望星辉能预定半年的整版。。。。。。”锦欢声音都低了许多。
话音未落，他就答应下来：“好，我想想办法。”
她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路灯灯光从他脸颊上不断扫过，形成一道道阴影，那脸是刚毅的轮廓，不容怀疑。他手握方向盘，两眼依旧专注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有种让人安心的坚定。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容易，她诧异自己竟然很享受这种依赖别人的感觉。
何晓峰突然笑了一下：“其实这也没什么，我的第一个客户就是我老爸。”
原来他高兴，是因为找到了心理平衡——现在，她和他，都同样成了商人。锦欢把头枕在副驾椅背上，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