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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乱世红颜

【常见秋叶随风舞】

“哭什么,我不是好好地逃出来了么?”看到自家弟弟含着泪迎面跑来,刘縯心中也是一暖,赶紧跳下坐骑,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一把,笑着数落。

“没、没有,我哪哭了!”刘秀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大声反问,却又有新的眼泪淌下来。“风、风吹的。这边风大,尘土迷了我的眼睛!”

虽然此番救人,大部分时间都是有惊无险。但刚才被岑彭追杀之际,刘縯还真有些担心,万一自己失手被擒,这个弟弟和其他家人怎么办。大新朝的律法,对反抗者向来是严惩不贷。而刘这个前朝皇姓,更是被官府视为眼中钉。一旦揪住错处,绝对不会留情!

“小家伙人小鬼大,这次能成功脱险,倒也全亏了他!”见刘縯和刘秀两个兄弟情深,邓晨也跳下坐骑,用手在刘秀肩膀上轻拍。

“的确,有志不在年高,古人诚不我欺!”冯异和刘植等人也纷纷迎上前,当着刘縯的面,对刘秀大加褒奖。

“刘、刘三儿,我哥、我哥他怎么样了?”唯独马三娘,此刻心中只牵挂自家哥哥马武。

“刚脱离险境,我就变成刘三儿了!”实在不习惯马三娘的粗鲁,刘秀回过头,冲她猛翻眼皮,“连声谢谢都不会说,早知道这样,昨夜就该把你们兄妹直接赶出客栈去,让你们自生自灭。”

“我,我……”马三娘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有些过分。脸色微红,跳下来蹲身施礼,“几位哥哥,刘、刘三哥,多谢、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三哥”两个字一出口,她的脸色顿时红得几乎滴血,后边半句话,声音小得尚不及蚊蚋哼哼。

好在众人都是心胸开阔之辈,没有谁愿意跟她一个小女娃娃计较。纷纷侧身拱手,笑着还礼,“三娘不必客气。快去看你哥吧,他就在马车上,还没有从昏迷中苏醒。”

“多谢各位恩公!”马三娘的心脏忽然跳得厉害,赶紧又低低地道了声谢,撒腿奔向马车。跑着跑着,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

“这冒失姑娘,居然也能杀出勾魂貔貅的名号?”望着她慌慌张张的背影,刘植忍不住笑着摇头。

“关心则乱。她充其量也就十四五岁,其实年龄和刘秀差不多!”冯异性子比任何人都宽容,笑了笑,主动替马三娘辩解。

“你们来得倒快。”刘植表面镇定,心实则一直悬着,看到刘縯和邓晨,这才放下心来。

此地距离棘阳不远,大伙也不敢浪费太多时间。几句要紧的话交代过后,便又跳上坐骑,赶起马车,急匆匆而去。一上午马不停蹄,又逃出了五十余里,眼看着到了通往宛城和涅阳的三岔路口,才又纷纷拉住了坐骑。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岑彭那家伙精明至极,等他发现他老娘并没被人掳走,就会追出来,依我看,马三娘你赶紧带你哥走吧。”刘植行事最为谨慎,果断跳下马车,将缰绳和皮鞭都交到了马三娘之手,“不过你要记住,这次我们救你兄妹,是看在你们往日的义举上,若你们不知悔改,下次再见面时,咱们彼此最好装作相逢陌路!”

“是,恩公。”马三娘见哥哥依然昏迷未醒,心中焦灼万分,但知道别人已经对自己兄妹仁至义尽,只能咬着牙接过缰绳和马鞭,然后蹲身行礼。

才驱动马车走了十几步,刘縯却忽然带着刘秀,策马追上前,皱着眉头说道:“马姑娘,你打算去哪儿?身上还有钱吗?令兄的伤情,最好花上一些时间去调养,否则恐怕会后患无穷。”

马三娘如何不清楚,自家哥哥马武尚在生死边缘徘徊?然而兄妹两个都是朝廷重金悬赏通缉的要犯,而对方却是良家子、读书人,前程远大。能仗义出手相救,已经是难能可贵。自己跟对方无亲无故,岂能要求更多?

想到这儿,她强压下心中的软弱,咬着牙行礼,“多谢伯升大哥询问,小妹准备绕过宛城,前往博望一带寻找良医。至于钱,我身上还有几件饰物可以变卖,倒也足够支撑几个月时间!”

“嗯!”听马三娘说得硬气,刘縯点点头沉吟。

对于马武的安危,他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然而自己忙着送弟弟去长安读书,刘氏在当地也是数得着的大户,实在不应跟对方往来过多。

“你头上的簪子是木头削的,既没有手镯,也没有耳环,除了手中的钢刀之外,拿什么换钱?”还没等刘縯作出决定,小胖子朱祐已经从冯异的战马上滚了下来,将马三娘的“谎言”直接戳破,“还不如直接跟我们走,我、我把我的盘缠分一半儿给你!”

“臭小子,你倒是仗义!没有钱,看你怎么读书!”邓晨被朱祐的举动,逗得哭笑不得。追过来,俯身给他头上来了个爆凿。

“我,我可以花刘秀、严光和邓奉他们三个的!”朱祐想都不想,抱着脑袋回应,“我们三个是好兄弟,好兄弟有通财之谊。哎呀,别打!我、我借,我借还不行么?将来发了财还他们!”

“滚!”实在拿朱祐没办法,刘縯先抬腿将其“踢”到了一旁,望着马三娘,低声发出邀请,“你哥伤势太重,你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而且还没钱给他抓药。反正我们也要路过宛县,干脆就再送你们兄妹一程吧!”

“不敢再劳烦恩公。您、您已经替我们做得够多了!”马三娘闻听,立刻滚下车来,含泪下拜,“小妹我有手有脚,不愁赚不到钱来给哥哥买药。您和刘三哥都前程远大,不该被我们兄妹给耽误了!”

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令刘縯禁不住对她刮目相看。正准备再度发出邀请,就听见坐在自己身前的刘秀笑着说道:“你呀,没钱就不要嘴硬。什么用手脚去赚?恐怕是要重操旧业,用刀子去赚吧?一旦被官府盯上,我们昨晚和今天岂不是全都白忙活了!”

“你、你、你瞎猜。我,我……”马三娘心里的想法,被他猜了个正着,顿时羞得面红耳赤。然而,说来也怪,她有胆子跟任何人拼命,唯独在刘秀面前,却如同遇到了克星般缚手缚脚,只好低下头,双手不停地拿自家衣服角撒气。

“哥,咱们好人做到底,带上他们兄妹,先过了宛城再说!”好在刘秀没有继续穷追猛打,抬起头,望着自家哥哥眼睛提议。

“好!”刘縯原本就有救人救到底的心思,“三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闻听此言,马三娘的眼中,立刻泛起了盈盈泪光。放下鞭子,躬身下拜,“多谢恩公,多谢刘三哥。多谢诸位君子!他日若有机会……”

“这种话就不用说了!”刘縯摆摆手,笑着打断,“既然救了你们兄妹,总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你自生自灭。你等等,咱们一会就出发!”

交代完毕,他又拨转马头,对着刘植、冯异等人抱拳施礼,大声说道,“此番与诸位兄弟并肩作战,荣幸之至,永世难忘。”

“我等也是!”刘植接过话头,大笑回应,“见识了伯升兄的侠义和令弟的谋略,才知道天外有天。此行但有昨晚和今日,已经不虚!”

“是极!”众豪侠哈哈大笑,都觉得刘植的话说到了大伙心窝里。

“如此,刘某就不废话了,跟诸君就此作别!”寒暄已毕,刘縯再度拱手,“眼下已经出了棘阳管辖地界,哪怕岑彭追上来,没有真凭实据,也拿我等无可奈何。诸位就请放心各自离去,他日若有机会,刘某必定登门造访,与诸位一醉方休!”

诸豪侠陆续上前,与刘縯、邓晨两个拱手道别。爽朗的话语声和大笑声,透过秋林,震得霜叶簌簌而落,被风一卷,缤纷绚烂,宛若二月落樱。

【谁料霜花逐日开】

目送众豪侠远去,刘縯跳上坐骑,带着大伙继续赶路。邓晨则把坐骑让给了活泼好动的朱祐,自己跳上了车辕,驱赶着马车紧随刘縯身后而行。至于刘秀、严光和邓奉三个,则全被邓晨强行关进了车厢中,与马三娘一道去照顾马武,以免在路上被多事的人看见,再横生枝节。

原本就狭小的车厢中装了一个大人和四个孩子,空气难免就污浊了些。而马武身上的旧伤又发了炎,不时地散发出阵阵恶臭,令人胃肠为之一阵阵翻滚。好在刘秀、严光和邓奉三个虽然年纪小,却个个都像刘縯一样,生就了一副古道热肠,非但没有嫌马武累赘,反倒不时搭把手,帮助马三娘用盐水替马武清洗伤口,喂汤敷药。

马三娘自打落草以来,平素接触的全是些性情粗豪的江湖好汉,难得遇到同龄人为伴。加之又欠了大伙的救命之恩,很快就抛开了心中那道无形的防线,跟众人熟络了起来。

偏偏邓奉又是个好奇心极重的,总爱打听一些江湖秘闻。有了马三娘这个现成的内行在眼前,岂能不把握机会。因此在路上一有时间,就把自己昔日道听途说来的故事,找后者进行验证。而马三娘也有意向大伙说明,凤凰山好汉并非官府口中杀人越货的恶魔,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一来,几个少年人的旅程,倒丝毫都不枯燥。不时就有惊叹声或叫好声从车厢中传出。这可羡煞了小胖子朱祐。想跟大伙一起凑热闹,却隔着一道厚厚的车厢。欲向马三娘献殷勤,却找不到任何人肯跟自己换乘,只急得抓耳挠腮。

“伯升,找个地方歇歇脚,吃点干粮吧。”见朱祐那神不守舍模样,邓晨心中觉得又是好笑,又是不忍。

“也好。”刘縯此刻也觉得口干舌燥,便轻轻拉了下缰绳。

“是到白水河了吗?其实跟咱们家附近的淯水,是同一条。只不过这里是上游,所以名字不一样!”刘秀虽然是第一次出远门,对整个荆州的地理却不陌生,立刻从以前读过的书籍中,给出了答案。

“应该是,你去打些水吧!在官道右侧。我刚才已经听见了流水的声音!”刘縯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嘉许。自家弟弟身子骨略微单薄了些,但博闻强记,智慧过人。将来定会比自己这个当哥哥的有出息。

“严光、邓奉,你们俩跟刘秀一起去。朱祐,你和马三娘去捡点干树枝,咱们一会儿把水烧开了喝,免得生病!”不放心刘秀一个人去打水,邓晨跳下车辕,大声吩咐。

“哎,哎!”朱祐喜出望外,立刻翻身下马,飞一般冲到车厢门口,伸出一只手去搀扶马三娘,“三、三姐,下、下车。小心路上有石头!”

“敢问朱小哥,男女授受不亲,出自何典?”马三娘迅速躲了躲,同时竖着眼睛低低追问。

“这,当然、当然是《孟子》,《孟子·离娄篇,上卷》!”朱祐被问得微微一愣,旋即圆脸涨了个通红。伸在半空中的手,放亦不是,继续挺着亦不是,整个人变成了一具田间的稻偶。

“走,我们去找刘秀!”严光和邓奉看到他吃瘪,心中觉得好生有趣。

摇摇头,撒开双腿冲向了官道右侧的树丛。

不多时,二人与刘秀会合。一边狂笑,一边述说刚才朱祐献殷勤却碰壁的窘态。刘秀听了,对朱祐这个一厢情愿的花痴也颇为无奈,摇着头苦笑了片刻,叹息道:“马三娘和马武,都是官府的死对头。而朱祐和咱们,却是要去长安读太学,然后等着朝廷外放为官。双方注定这辈子要越走越远,唉,我看猪油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为好!”

严光却另辟蹊径,“我不可惜朱祐白发了一次花痴,毕竟他从小到大,就喜欢找个姐姐管着他。我只是奇怪,马三娘刚才居然开口就来了一句《孟子》,并引得恰当好处!”

“是啊!”邓奉这才意识到,马三娘作为一个山贼头目,按常理应该大字不识才对。怎么可能连孟子都能信手拈来。

刘秀没好气地提醒:“男女授受不亲,是她刚刚冲进屋子里逼咱们帮忙隐藏马武之时,严光你亲口说的话。当时她身后背着马武,一只手揽住了你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拎着明晃晃的环首刀。”

“呀,这野丫头,居然懂得现学现卖!”严光立刻知道自己被表面现象所蒙蔽,气得连连跺脚。

“好个马三娘,居然也能做到过耳不忘!”邓奉在懊恼之余,却佩服得连连抚掌。

“没点儿本事,岂能做得了勾魂貔貅?练武也罢,读书也罢,想登堂入室,总得有点记性才行!”刘秀倒不觉得马三娘聪慧过人有什么好奇怪。

“还是你了解她,比朱祐可强多了!倒可拿她做个红颜知己!”邓奉受不了他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立刻出言相讥。

“滚!我都说了,不是一路人!”刘秀被说得面红过耳,作势欲踢。

“看,恼羞成怒了!”邓奉立刻拔腿逃走,刘秀自觉受到了“污蔑”,哪里肯善罢甘休,紧追不舍。害得严光遭受池鱼之殃,不得不加速跟上。

刘秀的体力,原本就不及邓奉,此刻腰间又系着两只水囊,颇为累赘,因此追着追着,就失去了目标的踪影。好在他还记得此行的目的是取水,干脆放慢速度,调整方向,喘息着朝流水声最大的位置走了过去。才又走了二三十步,耳畔却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明显,有人在背后朝自己悄悄靠近。

“这厮,居然学会迂回攻击了!”刘秀听得心中一动,装作毫无察觉,一边走,一边用目光在附近快速扫视。

“啊!蜘蛛!”刘秀心中大乐,掏出方帕,伸手一抄,将那黑蜘蛛卷进帕中,“就是你了,看那灯下黑还有没有胆子搬弄是非!”

虽然从小就被哥哥刘縯保护得密不透风,可毕竟生活在乡间,刘秀对蜘蛛、蚂蚁、四脚蛇之类的东西,都不陌生。仅仅从蜘蛛背上的花纹和个头大小上,就判断出此物空长了一副可怕模样,事实上却没有任何毒性。故而毫不犹豫地将其连同手帕拎了起来,同时竖起耳朵,判断邓奉与自己之间的距离,猛地拧身扬手,“招家伙!”

“啊——”身后之人失声尖叫,挥舞着胳膊快速后退。不小心双腿却被树根绊了下,“扑通”一声,直接摔了个仰面朝天。

“马三娘,怎么是你!”听到声音那一瞬间,刘秀意识到情况不对。

“呃……”尖叫声戛然而止,只见素有勾魂貔貅之称的马三娘,双手双脚僵直,像只木偶般瘫在了地上。先前那双明亮的凤目,此刻却变成了两只斗鸡眼儿,盯着鼻子尖上缓缓爬行的大蜘蛛,不敢移动分毫。

【满川春愁无处诉】

马三娘空有一身武艺,却被吓得手脚发软,根本鼓不起勇气抵抗。千钧一发之际,又一团黑黑软软的物体凌空而至,贴着她的鼻子尖,将黑蜘蛛从侧面击飞出去,撞在树干上,砸得筋断骨折。

惊魂未定的马三娘本能地摸向自己的鼻子尖,只觉得掌心处一片湿滑,紧跟着,一股恶臭就钻进了脑门儿。

“你,你刚才用的什么东西,砸、砸我?”少女一跃而起,一边掏出手帕在鼻子上用力猛擦,一边尖声质问。

“事、事急从权!”刘秀怕她动粗,连忙晃着手臂快速后退。顿时黑水四下飞溅,将自己和马三娘都甩了个满头满脸。

原来他刚才看到黑蜘蛛趴在马三娘俏脸上,心里也着了急。又不敢冒着将马三娘的鼻子一起砸烂的风险,用石头去攻击蜘蛛。只好从地上的臭水坑里抄起一团烂泥丢了过去!如此,险情倒是解除了,马三娘也彻底变成了花脸猫。

“呸,呸!”马三娘恶心得连吐口水,“死刘三儿,我今天跟你没完!”

二人年龄都不算大,骨子里多少还带着几分小孩心性,竟彼此丢起了泥巴,正打得热闹之际,耳畔却传来了惊呼,“三郎,三娘,你们俩在干什么?”原来是严光听到动静,跑过来帮忙。

“你问她!”刘秀找到了评理对象,大声“控诉”。

本以为马三娘会立刻开口反驳,谁料,少女的脸却忽然红到了脖子根,低下头转身便走。

“刘三,马三娘,你们俩怎么这么慢?”邓奉也在河畔兜了个圈子,匆匆折回,看见刘秀狼狈不堪地站在一个臭水坑中,又看到马三娘带着一身烂泥转身要走,愣了。

“我是我,他是他,哪有什么我们?!”马三娘又急又羞,想辩解几句,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两只眼睛里顿时泛起了泪光。

“三娘,他欺负你?”邓奉顿时脑补了刘秀对马三娘无礼的场面,一蹦老高,“好你个刘三,平素看上去像个正人君子,居然,居然……”

双脚还没等落地,耳畔却又传来了马三娘的怒喝,“狗屁,就他那三脚猫功夫,我一只手都轻松拿下!想、想要欺负我,除非、除非……”

话说到一半,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这场“泥巴仗”大获全胜的那一方,刘秀刚才已经被自己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中委屈,脸色又是一红,抬起袖子遮住面孔,撒腿就逃。

严光等人跟在身后喊了几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只好摇摇头,由着她跑没了影子。

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想就此逃走,永不回头。然而,转念想起哥哥马武还昏迷不醒,而自己既不通医术,身上也没半文铜钱,顿时一肚子英雄气,化作了两行清泪。

想救哥哥,最好的选择,就是继续跟刘縯等人结伴同行。可如果自己掉头回返,恐怕又得被人看了笑话。特别是刚才那句,“三郎三娘”,喊得人心里直发慌,好像跟那死刘三已经成了一家人般,这辈子难分彼此。

可刚才刘三还亲口说过,自己跟他不是一路人!

谁稀罕!死刘三儿心肠又坏,脾气又差,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官迷。早晚会沦为跟岑彭一样的货色,不遗余力替狗皇帝卖命,跟自己和哥哥血战疆场。

想到最后总有一天,自己会跟刘秀面对面举刀而战。自己恐怕十有八九会念着相救之恩,下不了杀手。而刘秀肯定会像今天甩泥巴时一样,毫不留情。马三娘心里没来由就又是一阵刺痛。猛地往地上一蹲,双手捂着脸,“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给你……”不知哭了多久,头顶上的阳光忽然一暗,有只水袋悬在了她眼前。光凭声音,马三娘就知道来人是刘秀。劈手将水囊夺过,远远地掷了出去,“别管我,假仁假义!老娘才不会束手就擒!”

“你、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歹!”刘秀虽然已经在河水里洗干净了手脸和衣服,但此刻身上潮乎乎的不好受,见自己一番好心,居然又被当成了驴肝肺,顿时少年心性犯了,跳开数步,对马三娘大声叫嚷。

“我不需要你来……”马三娘抬起一双哭红的眼睛,对着刘秀怒目而视。看到对方还没长出胡须的面孔和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模样,才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被此人用各种方法杀了好几十回的“大仇”,全都还没有发生。顿时,脸色又红得几欲滴血,垂下头,强忍泪水赔礼,“抱歉,我、我刚才哭魔怔了,不知道是你!”

“啊?”没想到先前还像只刺猬般的马三娘,居然这么快就服了软,刘秀肚子里刚刚冒起的火苗,顿时灰飞烟灭。先愣了愣,然后疾走数步,俯身从草丛里捡起水袋,重新递了过去,“算了,你哥受了伤,你肯定心情不好。刘某乃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跟你计较。赶紧把脸洗洗,然后回马车上换件干净衣服。该吃饭了,我哥他们还等着你呢!”

“嗯!”马三娘不敢抬头看刘秀的眼睛,低低回应了一声,接过水袋,默默地洗手、洗脸。她一只肩膀上有伤,做这些细致活,难免有些不方便。刘秀在旁边见了,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走上前接过水袋,替她倒水。

“不,不用,不用你!”马三娘本能地想要拒绝,但身体一动,肩膀上的伤口处又疼得钻心,只好向现实低头,红着脸,默默接受了刘秀的善意。直到把整口袋河水用完,才终于洗完。马三娘不愿让大伙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以重新去打水做借口,将刘秀先撵了回去。自己又匆匆忙忙跑到河畔,脱下满是泥浆的外衣,在水里揉了个干净。

无意间悄悄低头,却看到河水中,正映出一张粉红色的脸。烟眉微蹙,双目如星,真不知道此刻这满川春愁,该向谁诉。

【却向晓风说将来】

棘阳与宛城同属于荆州治下,彼此之间距离并不遥远。大伙儿歇息之后又走了两个多时辰,暮色中,隐隐已经能看见目的地的轮廓。

因为车中还藏着马武这个“江洋大盗”,众人不敢进城去住店,又向东绕了三十几里,赶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在距离宛城东门十里外,找了一家熟悉的道观暂时栖身。

那道观的主事傅俊[13],乃为襄城人氏,原本做过一任亭长。因为不甘心替豪门大户一道压榨百姓,才弃了职,跑到道观里修身养性。刘縯跟他原本就有些交情,知道他绝不会给官府帮忙。所以也不瞒他,将车子停稳之后,立刻将昏迷不醒的马武抬了出来。

“此人是谁?怎么浑身上下都被血湿透了,居然还没咽气?”那傅俊饶是胆大,却也被马武的模样给吓了一大跳,连忙凑上前,一边帮刘縯和邓晨朝客房里抬人,一边低声追问。

“凤凰山上那位!”刘縯警觉地抬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回应。

“哦,怪不得!贫道今天在城里时听人说,昨夜棘阳那边杀得血流成河!”傅俊恍然大悟,轻轻点头,“伯升兄想要救他?”

“唉,我原本也没打算插手,谁料他逃到了我弟的房间里头!”刘縯叹了口气,用最短的话,将自己的遭遇如实相告,“反正洗也洗不清了,索性好人做到底,带着他们兄妹一道出了棘阳!”

“呵呵,你刘伯升未必真的不想插手吧!”傅俊早就清楚刘縯的性子,忍不住摇头而笑,“否则,只要将马武往门外一推,县宰岑彭即便再不讲道理,恐怕也没法把通匪的罪名扣到你的头上!”

“子卫,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兄弟都是良家子!”刘縯扭头瞪了刘秀一眼,然后苦笑着补充,“这一次,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对,反正官府拿不到你把柄!”傅俊根本不信,撇着嘴继续摇头。

斗嘴归斗嘴,动作却丝毫没有放缓。转眼间,已经将马武抬到客房的床榻上放好,然后迅速打来了清水,取出了剪子、短刀和金疮药,开始重新处理伤口。看模样,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早已驾轻就熟。

马三娘自打昨天下午被岑彭骗入棘阳城开始,全身上下的神经始终紧绷着,片刻没得松懈。今天这一路上,又时时担心马武的安危,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后半段路,完全是靠一口气在苦苦支撑。此刻看到傅道长那娴熟的医术,顿时就觉得心里一松,双腿一软,整个人朝地面栽了过去。

好在朱祐的目光从没离开过她,立刻伸手拦了一把。

傅俊救治完马武,顺手再救治马三娘。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终于将兄妹二人身上的伤口全部处理完毕。两个伤号身边,不能缺了人手照顾。而马三娘毕竟是个女儿身,由成年男子喂水喂药,也实在尴尬。无奈之下,刘縯只好把严光、邓奉、刘秀和跃跃欲试的朱祐四个,分成了四班,让他们两个时辰一班,轮流到病房里来照顾病人。

折腾了一个晚上再加一个白天,刘秀其实也累坏了,丢下甘之如饴的朱祐,草草吃了些东西,在隔壁的客房里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很不情愿地被严光推醒,拎着粥桶,去给病号喂饭。

恰好马三娘也从昏迷中恢复了清醒,只是全身都软软的,提不起任何力气。见刘秀拎着一大桶清粥,打着哈欠进了屋,连忙低声问道:“刘、刘三儿,我哥情况怎么样了?傅道长呢,他怎么说?”

“放心,肯定死不了!”见马三娘连声谢谢都不肯说,开口就叫自己的绰号,刘秀肚子顿时涌起了几分无名火,把粥桶朝床边一顿,冷冷回应。

本以为这次肯定又能气得对方七窍生烟。谁料,马三娘却忽然转了性子,反而将身体向墙壁缩了缩,怯怯地说道:“那、那就好。三、三哥,你、你有空替我跟道长说声谢谢。今日救命之恩,我们兄妹俩,如果将来有了机会,一定会报答!”

仿佛使出全身力气的一拳,尽数砸在了空气当中。刘秀的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不难受。看着马三娘的眼睛愣愣半晌,才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报答就算了,你能有这个心思就好。起来吃一些粥吧,昏睡了大半天,想必你也饿了!”

“谢谢三哥!”马三娘又柔柔地道了声谢,挣扎着坐起来准备吃饭。然而右侧肩膀连同手臂却被傅道长用白色葛布裹得结结实实,根本无法用上力气。只好单手端着碗,举在嘴边一口口地抿。

刘秀终于动了几分恻隐之心,“算了,算我欠你的。你自己拿羹匙舀着吃,我替你把碗端着!否则,没等你吃完,粥就全冷了!”说罢,将一把木头勺子塞给马三娘,径自夺过粥碗,单手托在了掌心。

马三娘的脸色又开始发红,却没有拒绝,拿起木勺,快速吃了几小口,然后将后背靠在墙上,喘息着问道:“刘三儿,刘家三哥,你这次去长安,是、是去念书么?”

“嗯,是念书。皇上下令扩招太学,今年据说要收一万人。所以长辈们花了点儿钱,就给我、邓奉、严光和朱祐,都弄到了官府的荐书。”刘秀不知道马三娘突然问起这些,到底怀的是什么心思,想了想,如实相告。

“是太学啊,跟那狗官岑彭一样!”马三娘脸上隐隐露出了几分苦涩。

“别拿我跟他比,他读书读没了良心,我不会!”刘秀被打击得有些不高兴,冲着她直翻眼皮,“不是每个太学出来的学生,都会像他那样,为了升官不择手段。读书,首先是为了明道理,知道该如何做人做事。其次,才是报效国家!”

“那、那你将来读完书之后,会出来做官么?”马三娘不懂,也不想弄懂他的长篇大论,一句话直指关键。

“做官,也许吧,否则,我岂不是白辛苦一场?”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些太早。刘秀心里头,对自己的未来根本没有任何规划。沉吟了片刻,将碗朝马三娘晃了晃,低声催促,“行了,最快都要四五年才能读完呢,现在哪用得着去想。你还是赶紧吃饭吧,我伺候完了你,自己还得吃呢!”

“嗯!”马三娘低低答应了一声,颤抖着手臂去舀粥。才吃了三两口,便又停了下来,垂着头,继续低声问道:“那、那你将来当了官,如果遇到我跟我哥,我说,万一遇到,你会怎么做?真的像刘植大哥说的那样,将我们兄妹斩尽杀绝么?”

“没想过,哪那么容易就遇上?况且一万多名太学生,也不是谁都能被授予实际官职的!”这个问题,比先前那个还要长远,刘秀摇摇头。

“我是说,万一呢,万一遇到?”马三娘飞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刨根究底。

刘秀被她问得满头雾水,忍不住晃晃脑袋,没好气地敷衍,“那就到时候再说。我拿了朝廷的俸禄,总不能再像前天夜里一样帮你。况且,我哪里打得过你们兄妹俩啊,只要你们不主动来找我麻烦,放心,我躲你们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打上门去找死?”

一句话落下,马三娘的身体颤了颤,手中的木勺,忽然变得好像有几万斤重。然而刘秀却根本不懂少女的心思,兀自晃了晃粥碗,低声催促,“你又怎么啦?不是说了么,等你们兄妹伤好了,咱们就各奔东西!这样吧,以后我听闻你们马氏兄妹的名字,自己就躲远远的,行不行?咱们这辈子都不再相见,自然就不会有你先前说的麻烦!喂,你今天到底怎么啦?赶紧吃饭啊,人是铁,饭是……”

剩下的话,忽然憋在了嗓子里,一个字也吐不出。素有智计的刘秀,彻底抓了瞎。站在床边,一手托着碗,一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满脸茫然。两行清泪,顺着马三娘腮边无声地流下,转瞬间,就打湿了单薄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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