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还回不回?暂时不回也罢。我辈高人只需率性行事,来去自由,想回就回,何必一定在重阳之日。
于是打定主意,先不回竹林,就在洛阳过重阳节。何晏处是主打节目,钟会处是即兴节目,可以这样安排:先去钟会处应酬一下,然后再去何晏处与那些大人先生们畅谈一番,如此则兼顾矣。
王戎准备静养一天,明天好有精神在两处都露上一手。应该承认自己是有些争强好胜的,但这没什么不对呀。到处只听见一些不堪入耳的迂腐之论,正待我辈来一洗尘垢启蒙世人!
想到这儿,王戎兴奋起来,忽然之间他意识到:现在自己已经把“竹林贤士”的名声看得很重了,并为是其丰员感到也宴的骄傲。如果说,当初大家的结识还有些偶然的话,那么如今,他们的命运已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坚信他们七个会名留青史的,后人将热烈地崇拜他们……
我是世人的偶像吗?王戎不由失笑了。
山涛有些不大对劲。这山胖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他都太会做了。且不必管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联想到自己,王戎叹了口气:像我这种少年名士恐怕也是古缳少有的吧?看不起我的大有人在,但只要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就可以了。哼,嵇康……
钟会似乎要和嵇康较真的样子,我该怎么办呢?
王戎正一个人坐着想来想去,家人来报:“门外有位向先生前来拜访。”
是向秀!王戎大喜:“快请入”!又问:“向先生有没有带夫人同来?”
“没有,向先生是一个人来的。”
王戎点了点头,心想向秀真是个有心人,特意在这个时候赶来洛阳。听说他过去常去太学与诸博士讨论春秋三传……
两人相见,不胜欣喜。
“嫂夫人呢?”
“她不喜欢洛阳这样的大都市,在家里。”
家里?王戎“哦”了一声,忽然意识到:向秀所说的“家”,分明指的就是那片竹林啊。是的,那是我们的家,那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这时阮籍、嵇康与刘伶他们三个都在山上,向秀向王戎转达了三友的问候,王戎心里很是欢喜。
向秀看了何晏、钟会二人给王戎的帖子问:“这钟会是什么人?”
王戎微微惊讶:怎么叔夜没告诉他钟会是什么人?看来是没有。叔夜的胸怀真是宽广,虽有矛盾,也不在背后向人说起,哪怕是好朋友。当下粗略介绍了。
向秀听了皱眉道:“这钟会既是一介武夫,恐怕我们谈不来,不如去何晏那边。”
王戎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他已经下了帖子,我也不能缺礼。子期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我们一起出门,你先去何晏处,我到钟会那里应酬一下马上就过来。”
“如此甚好”,向秀点头道:“明天我们就去会会何晏他们,看究竟怎样。”
王戎笑道:“子期欲为孔明乎?舌战群儒,快哉快哉。”
向秀也笑了。
这天晚上天气特别清朗,群星如岛,如沙,千点万点,汇成一道巨大的银河,从天心弯弯地掠过。两人秉烛夜谈,不时望一眼窗外壮丽的夜景,仿佛身处遥远太空。
第二天一早,王戎赶到清凉山上一看,不由呆住了。
山顶上,只见钟会执剑在手,双目朗朗地望着他来的方向。王戎一出现,就落入了他的视线之中。王戎骤然遭遇钟会那虎狼般的目光,心里不由一愣、一紧。
看样子钟会已经站在这儿很久了。王戎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惊疑不定地上前施礼相见。
“钟将军……”
钟会向他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连动作都没变,就那么双目朗朗地呆在那儿凝视前方,手中的剑反指青天。
王戎见过嵇康与阮咸练功,这才明白钟会也是在使什么功法,但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故弄玄虚。
山顶上已经到了好些人。司马师也到了,其他的十来位一看即知都是将军一级的武官,只有王戎一人是文官。王戎不太喜欢这样的场面,淡淡地向司马师打了个招呼,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管旁边的武将横眉冷目。
这山顶上摆了一圈长椅子,显然是兵丁们运上来的。司马师大马金刀地坐于正中,正绕有兴趣地望着钟会。
一会儿,钟会收了功,长剑入鞘,向司马师诸人笑遭:“太师以为如何?”
司马师一双鹰样的眼睛精光四射:“钟将军的功夫如何最近精进如斯?”
钟会大笑:“我亦觉得如此。”
旁边的邹将军接过话道:“刚才我觉得钟将军的剑式里大有秋风肃杀之意,不知为何?”
钟会正容道:“正是如此。此剑式取于法家‘天日可杀,我即杀之;天日不可杀,我亦杀之’之意,故一旦使出,可使秋风骤至,凋零万物。”
司马师大笑:“善哉。”
那邹将军不甚了然,问此剑式与法家何关?
钟会傲然道:“我这套自创的剑法即名为‘法家剑法’!邹将军可愿与我玩上两手?”
那邹将军连忙摆手:“我岂是钟将军的对手。典将军!你来陪钟将军玩两手如何?”
那典将军乃是原来曹操手下十大猛将之一的典韦之后,虎父无犬子,也是十分地骁勇。刚才听钟、邹二人对话,早已技痒;这时见邹将军让他出手,心中会意,当下从椅子上腾地站起,岸然向钟会走来,口中笑道:“钟将军叫阵,在下理当退避三舍了。”
话虽如此,谁都知道这典将军一向最喜欢与人争锋,此时正是大显身手之际,又怎会真的退避三舍?
在群将的鼓噪声中,典、钟二人各白脸上堆笑,上前一握手。
须知军方的内部斗争一向激烈,钟会是少壮派军官,而那典将军则属于世袭将领,两派一向不和,看来今日必有一番好斗了。
王戎一看形势不对:这帮武将分明是在此处演武,与我何关?这钟会也未免太可笑,特意叫我来看他的威风,什么玩意!是英雄你就不会在皇宫大殿上、天子文武百官面前被嵇康三句话就逼退了。当下心中冷笑,向司马师行了一礼,准备就此告退。
谁知钟会正因为当日之耻,转怒于王戎,今天设下了这个局,岂能让王戎轻易走脱?当下转身笑问:“怎么王侍郎要走?”
王戎道:“各位将军在此演武,在下不宜久留。”王戎这话说得十分得体,谁知钟会咄咄逼人:“哦!莫非王侍郎觉得本将军技不如人?’’
“哪里……”,王戎见钟会说话苦苦相逼,心想与这人相交这么久了,原来竟是如此不堪,心中自然是大为恼火,沉着应对道:“钟将军乃今之良将,在下一向佩服。不过今天在下确实还有事,还望钟将军……”
钟会听他话中有相求之意,脸上不禁浮起笑容了:“我既然叫你来,你就应该迟些再走。况且今日之会,乃是太师所召,我并不能作主——太师,你看此事如何?”
司马师自然与钟会狼狈为奸,坐在椅子上捋须笑道:“今天难得大家一聚,王侍郎看完钟将军与典将军的精彩表演再走不迟。尔辈文人,平时不知我武将之风,今天正可以大开眼界走什么走!”
听了司马师这话,武将们无不哈哈大笑。猫捉老鼠最好看,何况今天的戏耍对象是一向被他们所厌恶的文人?
文人都该杀!
王戎情知不好,上了这帮人的大当,不觉害怕起来。但一想起嵇康那“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顿时又增加了勇气:大不了一死,你们这帮武夫能奈我何!
当下冷冷笑道:“太师有令,在下焉敢不从?但依我大魏律令,文臣不得与武将无事久处。在下忝居文职,当遵律令。刚才邹将军与钟将军俱言法家之道,须知我大魏律令正是法家之道!钟将军所好者,法家之道也,在下也好法家之道;况太师乃我大魏上公,当为百官典范,律令无有不遵。如今在下谨依律令,就此告退,不知太师准否?”
王戎这番话,说得是堂堂正正,无懈可击,既讽刺了钟会一把,又将了司马师一军,马上将不利形势扭转了过来,可以从容脱身而不至于作不必要的冲突,确实不愧是王郎。
场中有几名武将比较中立,听了王戎的话,也点头赞赏。
司马师大不自在,勉强道:“难得王侍郎熟知本朝律令,嗯,很好很好。既然有事,你可以先走了。”
王戎称谢,拂袖而去。
刚走两步,忽听钟会在身后暴喝道:“留步!”
王戎冷然回道:“钟将军还有何事?”
刚才钟会的这声暴喝,引起了王戎的极端反感:哼,如此无礼之人,居然对我大呼小叫。士可杀不可辱,以后不可再与之相交!
钟会满脸杀气,脸上却堆满了笑:“待本将军送你一程!”
王戎暗自心惊肉跳,摆手道“不必了”,转身即大踏步离去。忽闻身后一阵狂风大作……
那风突如其来,似万千阴魂从地底骤然冒出,一冲、一震、一卷、再一抛,竞把王戎冲下了山顶。
王戎魂飞天外,如落叶飘絮,在空中荡荡悠悠地往下飞跌,“我死也”!心中一阵巨大的恐慌……
但他刚好落进了洛水之中,而且等他一落水,马上就有两个军士划船过来把他捞起。
王戎昏头昏脑,费劲地爬上船仰头一看,只见山顶上人影幢幢,都正在俯下身来看他,那刺耳的笑声一阵接一阵地传来。
王戎惊魂不定,才知道今天的事都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要我作靶子。想到这儿,王戎怒火上升,虽不敢上山顶去讨回个公道,但转眼瞥见身旁的这两个军士也在对他窃笑不已,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王戎猛地从船上站起,愤怒地把两个军士一阵乱推推下了水,三划两划把船靠了岸,恨恨地离去了。
一路上他想:刚才那阵风应该是钟会的掌力所致,没想到这贼子竟有这么大的威力!不知他的那套什么“法家剑法”与嵇康的“道家剑法”相比又如何……
今天如果有大家在,我一定不会受此大辱……
王戎心情阴暗,一身湿淋淋地叫了辆马车,赶往洛水之滨何晏等人设宴之所。本来他想目已今天遇见这样的事情还去赴什么宴?但一想也就无所谓了:怎样就怎样,那又如何?
我虽无太大的本事,但我犹能直面现实!
想到这儿,王戎不再那么沮丧了。下了车,远远地望见向秀何晏他们聚在河边树林中的一片草地上,白衣青衣,或坐或卧,或倚于树旁,大约有十来人,一派悠闲之气。
向秀何晏等人正在高谈阔论,忽见王戎湿淋淋地走过来,都有些奇怪。
何晏笑问:“仲怎么了?”
王戎答道:“我本想‘入水不濡’,谁知竟不能,反而被水所淹。见笑了。”
何晏等都是精明人,知道王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便多问,让手下取来了一套干净衣服。王戎称谢,在一棵树后把湿衣服换下了。
王戎换了衣服走回来,向诸名士一施礼,准备就坐在向秀的身边听大家谈话,但还没坐下,向秀已长身站起,拉着他的手向何晏等人道:“刚才与诸公之论,在下甚感有益。今日欢会即足,他日再重逢。仲,你可愿随我回去?”
这下该王戎惊讶了。他隐隐猜到刚才向秀与何晏等人的谈话必有重大歧异,自己当然是支持子期,况且我也确实该回去了,于是微微笑道:“子期欲回,小弟自当奉陪。”
二人一齐向诸名士挥手作别,何晏等人本想再挽留他们多谈会儿,见二人去意已决,只好作罢。大家又说了一些客套话,吃了点东西,然后向秀替王戎拿着他的湿衣服,=人同乘一辆马车,沿着洛水边的林荫路打道回府。
望着二人远去的车影,诸名士议论纷纷,有笑王戎狼狈的,有看不起向秀的学问是野狐禅的,皆道“竹林贤士不过如此!”
何晏微笑不语,怡然接受众人的吹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