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山涛,此人非我辈中人!杀杀杀!待我他日兴起,一定先将此人除去……
偏偏这山胖子官运运亨通,在朝廷中人缘极好;岂但朝廷之中,就是平常老百姓,也很少人不知道这山公山大人的大名,都说是社稷之臣、贤士、高才。居然让如此小人、奸人得享大名美名,刘伶一想起来就恶心。
山涛当然很少再与他们见面,但这并不妨碍他时时强调自己是“竹林七贤”中的一员,常道“吾友如何如何”云云。
刘伶一想到山涛与司马昭之流,就心中有气。但他又能怎样?
这天早上起来,刘伶心里闷得慌。在床上呆想了半天,一骨碌起来穿好衣服,带上一大壶酒,叫了个庄稼汉,坐着鹿车就上路了。
等王氏出来时,刘伶的身影已消失在满天雾气中。
庄稼汉问:“刘先生,你要去哪里?”
刘伶怪眼一瞪:“问什么!”
庄稼汉笑了:“你让我带上锄头,又是什么意思?”
刘伶坐在鹿车上,见他有此一问,乃仰天长叹:“唉!我刘伶生而无用,只会喝酒,乃是蠢物一个。老天爷空生我一个臭皮囊,留他何用!哈哈,今天我如果喝酒醉死,你就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埋了吧!”
庄稼汉听了刘伶这番话大感怪异,见刘伶并不是开玩笑,心里一阵阵地发毛,一路上默默念着:刘先生啊刘先生,你千万别醉死。不如分点酒给我喝,你就醉不死了。
但一般情况下,刘伶抱起了酒壶,哪有别人喝的份?
刘伶笑倚在鹿车上,不时喝上一口酒,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出了洛阳城。到了一个乱山岗,茫然问:
“这是什么地方?”
没人回答。
刘伶猛然回头,原来那个庄稼汉早就回去了。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晨雾渐渐散去,前面的乱石岗上有个大坟,坟上有只大嘴乌鸦正扑着翅膀飞起来。
鸟无声。
风很冷。
刘伶一下子如堕冰中,全身上下一阵奇寒,心中浮起了那些阴森的幻影。
很奇怪,他没有动,但这时那鹿不知为什么,慢慢地拉着他往前走去。见那大坟越来越近,乌鸦就在头顶盘旋,刘伶惧意更甚,正想跳下车,鹿又停了。
坟旁出现了好几条岔道。
刘伶抱起酒壶,猛喝。
一阵浓烈的酒味冲向半空,那乌鸦被酒味一刺激,兴奋地大叫起来,疯狂地在刘伶头上盘旋着。
毛羽纷纷。
刘伶为之愕然。
他蓦然想起了阮籍的一件往事。
阮籍年轻时,性格怪异偏激,常叹人生之无常,百姓之多难。有天独自出门,行走在荒山之上,前方也是出现了几条岔道,阮籍便大哭而返,逢人就说前面没路了,没路了……
别人奇怪地问:不是有好几条路吗,怎么说没路了?
阮籍哭得更厉害:正因为路太多,所以根本就没有路啊!
想到这里,刘伶心里一寒……
鹿儿也感染了他的悲切,前腿跪了下去,鹿车身前倾如悬崖。
刘伶飞身跳下车,前后左右地望了望,觉得果然是没路了,没路了……
没路好!
大悲之时,吾辈须狂饮之!
刘伶狂笑起来,吐一口血,再喝一口酒,觉得那味道真是甘甜无比,芳香无比,喝下去顿时心神清爽,意态飘然。
“好!”
他一边自赞着,一边大口喝着酒,不觉软了下去,朝着面前这个不知名的大坟连连磕头,心里是无比的亲切。
醉也醉也,待我再续上南柯一梦……
刘伶弃了空壶在地,瘫倒在了坟前,酣然睡去。
醒来时,已是深夜。
他是被冻醒的。如果不是那只灵异的鹿儿走过来靠着他躺下偎在一起,他也许早就被冻死了。
夜半酒醒,最是荒凉。何况此时刘伶身处荒山之中,孤坟之前?害怕自然是不害怕的,只是难耐心中的荒凉。
古今之人,有如我者乎?
刘伶冷笑着切切地咒骂了自己两句,歪歪斜斜地又上了车,驱着鹿儿回去了。
四周黑深深的,鹿车悄然行走在荒原上。
刘伶垂头丧气,搭拉在车辕边,一路呕吐。
“好一个污秽之身!”刘伶大笑。
其声嘶哑而凄厉,如饿狼嚎月,又如枯树曳地疾走。
刘伶心中难受,呆想了半天,望着四处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见,突然爆喝了一声:“驾!”
乃飞车而去,激起了荒原上的满地烟尘。
快到家门时,王氏正和邻人打着火把到处找他。见他回来,又是哭,又是笑,又是闹。
“死人!你哪儿去了?”
刘伶仰头望天,口中自言自语:“沧海横流,大丈夫何以为家?死便埋我,死便埋我……”
他终于病倒了。
满城相识之人听说他病了都来看望,谁知不到三天,便再没一人敢上门了,为何如此?
原来他病后佯狂装疯,全身一丝不挂,也不睡觉,就在屋里面跑来跑去学巫师跳神。
人们说:“刘先生你怎么这样?”
刘伶说:“我怎样?”
人们笑成了一片:“你为什么不穿裤子?”
刘伶笑得比他们更厉害:“你们又何尝穿了裤子?”
人们无不惊恐,纷纷伸手去捂住下身,好像真没穿裤子一样。
刘伶笑不可遏:“啊哈,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穿了裤子,你们都没穿裤子。老天爷就是我的帽子,这房子就是我的裤子——你们干吗要进房来看我?干吗要跑到我的裤子中来?”
于是乎一阵台风般的狂笑,毫不留情地把人们一一轰走。众人讨了个没趣,又是笑,又是气,东瞅瞅,西望望地溜走了。
王氏见丈夫闹得太出格,好像小孩子一样,心里犯了愁。小槐还不懂事,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呢?
这一切都是酒引起的。王氏想了又想,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刘伶戒酒,从此不再喝了。
“伯伦,我有话对你说。”
“贤妻请讲”。
“你先把衣服穿上。”
“没问题!”刘伶愉快地吹着口哨,三下两下就把衣服裤子穿上了,一点也没有搞错。
小槐也进来了,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刘伶朝儿子扮了个鬼脸。
王氏叹了口气:“伯伦,你戒了它吧。”
“戒了什么?你是要我戒色还是戒赌?可是我赌技高超……”
“我要你戒酒!”王氏的声音严厉了起来:“你再这样喝下去,太伤身体不说,还什么都干不成。你想就这么过一辈子我不管,孩子怎么办?”
刘伶恶狠狠地盯着老婆,没应声。
王氏软硬兼施,柔声道:“伯伦,我知道你心里苦,但也不能这样呀。你看,你那天的样子多不好。”
刘伶一想起那帮鸟人就想笑,再想到那帮鸟人竟然被他一古脑儿都装进了裤子里,真是痛快,脸上不觉又露出了笑容,口中连声“嗬嗬”。
他是有些不清醒了,现在满脑子都还是幻觉。
王氏见他病得实在是不轻,哭求道:“伯伦!我求求你,戒了它吧”。
小槐也抱着刘伶的双膝呜呜地哭。
刘伶好久没听见妻儿的哭声了,现在忽然又听到,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真是悦耳!其音绵绵不断,时高时低,像……一只乌鸦在头上飞飞飞……
这时快要过新年了,远处有人放鞭炮。刘伶出门一看,大街上雾气沉沉,往来行人形同鬼魅,森森然,匆匆然,好像在四处逃散。
有人看见刘伶牵着老婆儿子的手倚门而望,笑着打招呼:“刘先生,您好了呀?”
刘伶客气地回了一句:“您也好了呀?”
王氏听他回得荒唐,慌了神,一把把他拉进了屋。
“别拉我别拉我……”刘伶被拉急了哄道:“好老婆,就依你的,我戒酒好了!”
王氏停下来,仔细地打量着丈夫:“你真的肯戒了?”
“当然是真的。”
王氏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笑叹道:“你要是真的肯戒酒,那就什么都依你。”
刘伶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得不装出痛改前非的严肃表情来:“这回我一定要把酒戒掉!不过,因为我从小就是喝着酒长大的,酒根子已经很深了,就这样恐怕戒不掉,还得举行一个仪式才行。”
“戒酒还要仪式?”王氏听了着实稀罕。
“正是!你没见那些酿酒的工人在开工前都要举行仪式吗?杀鸡宰鸭,祭天拜神。如今我这戒酒也不可草率行事。酒神附于我身久矣,可不是轻易能驱走的……”
王氏听懂了,爽快地答应:“你说要怎么办?”
刘伶心里大呼“啊哈,这女人上当了”,口中却依然严肃: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多准备些好酒好肉,我要在神像前好好地祭祀一番,大发毒誓,从此就滴酒不沾了,如何?”
王氏哪里知道刘伶的诡计,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吧。可是家里没神像呀,我们去寺里吧?”
“大老远跑寺里去干什么?就在家里好了。现在是深冬季节,‘其帝颛顼,其神玄冥’,神位就在北方。何必那么死板?你快去把酒肉准备好,就搁在院子里,我往北拜两拜,不也是一样吗?快去快去。”
王氏欢天喜地地去了,在厨房里折腾了半天,做好肉菜;又带着小槐上街去买了一壶酒,回来一看,刘伶已经把凳子在院子中放好。
见王氏买酒回来,刘伶急急地问:“好老婆,你买了多少酒?祭神的酒要多多益善。”
王氏忍不住笑了:“又不是你喝,着急什么?”
刘伶比她更想笑:正是老公我要喝,呆会儿你就知道了。
于是王氏把酒肉安置于凳上,说:“你发誓吧。”小槐也欢呼着:“爸爸,你发誓呀。”
“好!”
只见刘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往北方天空大拜了一番,口中念念有词:“祭神祭神,鸟神全都滚!”
如此反复百遍,拜完了,刘伶说:“祭完了”。
王氏没听清楚,见他祭得虔诚,点了点头:“很好,你再在神面前发一个誓,说你从此以后不再喝酒了。”
刘伶咂了咂嘴巴,笑道:“我一定要在神面前,我一定要在你面前发一个大大的毒誓,说我从此以后一定不再戒酒了”。
王氏没听清楚刘伶说的是“不再喝酒了”还是“不再戒酒”了,见他很认真的样子,放心了。
刘伶心中暗笑,直直地跪着,双眼望天翻白眼,口中高声唱:
“天生我刘伶,喝酒有美名。一喝喝十斗,再喝百斗更清醒。女人的鬼话,千万不要听!”
于是乎伸手一捞,抱壶而饮,喝酒吃肉,好不快哉:不一会儿又陶然醉矣。
王氏这才知道上了这酒鬼的大当,心里真是生气极了。但她又怎能挡住这酒鬼的狂喝滥饮?哭闹了半天,只好由他。
地上一片狼籍……
刘伶满身是酒,衣衫湿透,头发滚成了麻团,口中狂笑不已:“干干干!——干!”
满城之人闻此事,无不传为美谈,都说:
“刘伶戒酒,越喝越久”。
方圆几百里的酒徒,无不对他顶礼膜拜;方圆几百里的女人,也都不再轻易敢让她们的男人戒酒了。
此次“戒酒”,刘伶大有心得,乃作《酒德颂》,使诸友读之,嵇康阮籍等人见了为之大笑不已;向秀道:“伯伦此颂,过于周颂鲁颂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