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立冬。
当新雪又一次落满枝头时,一轮明月已高悬。
今夜的纯阳宫倒是比往常安静不少。
想来许是入了冬的缘故,素日里亥时过半方才歇下的弟子这会儿于亥时初刻便都已熄了烛。
寒风微微,带起几缕萧索,斑驳摇曳的树影下,依稀可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于这天地银白间被月光渐渐拉长。
细看去,却是一位年约不惑,身着鹤衣星冠的男子正朝着两仪拱门前走去。
他的脚步极慢,也极重,霜白细雪踩在他的脚底下,发出阵阵细微声响。
此人便是纯阳祖师座下第二子——陆渊。
月华如水,驱散了黑夜的孤寂,却驱不散他眉间那抹惆怅。
他忽的驻足,静静立在两仪门前,抬眼凝望着夜空中高悬的圆月。
不知怎的,今夜华山气候分明与往日并无二致,他却偏生觉得有些冷。
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陆渊缓缓收回目光,正欲迈步时,眼前不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却蓦地撞进了他眼眸。
那是一位约莫弱冠的男子,此刻正于镇岳宫前的太极广场上扫着雪。
他身穿一袭白色道袍,平淡柔和的眉眼间点着一点朱砂,仿若画笔勾勒的月下谪仙,又仿若华山上万年不化的雪,极静,极净。
有匪君子,不可谖兮。
这是陆渊心里忽然想到的一句话。
似是觉察到身后目光,男子突然回过头去。待看清了来人后,便见他放下扫把快速迎上前,朝着陆渊行了一揖,道:“弟子见过陆师叔。”
这便是纯阳宫现任掌教李善之首徒,纯阳第二代首席弟子——李晏清。
陆渊将他扶起,温声问道:“更深露重的,怎的一人在此扫雪?”
李晏清低首微笑道:“回师叔,弟子读完晚课,一时难以入眠,又想起明日新任宰相将巡游华山,便打算先除了镇岳宫前的雪,免得明日诸位师兄弟们早起忙碌。”
陆渊淡淡一笑:“你有心了。”
李晏清又揖了一礼,道:“弟子不敢当,师叔深夜至此,可是找弟子有要事?”
陆渊点了点头:“正是为了明日宰相来访之事。”
李晏清向一旁退了半步,躬身道:“那便请师叔入内室说话吧。”
陆渊淡笑颔首:“也好。”
青年所居之处在镇岳宫后侧殿房,甫一推门,陆渊便觉鼻尖萦绕着幽幽檀香味。
李晏清取来一支火折,点亮了烛台上的半根蜡烛。一时间,余火温热,满室昏黄。
这间屋子摆设十分简单,内里也极为干净,仅有一床、一书柜、一案几,案几旁还摆放着一个暖壶用的炭盆。
陆渊随手拿起桌上的纸张——那是青年方才抄写的经书。
只见一行行字迹中正的楷书落于纸上,方润齐整,其中又不失道家的静谧飘逸。
他看着,不由笑了笑。然而欣慰之余,内心却又被层层泛上的悲凉包裹。
往后,怕是见不到了吧……
“戚国英如今权倾朝野,唯有如此做法,方可保一线生机。”
李善之的话语犹在耳边回荡,一字一句敲在他的心口,如重锤一般。
“陆师叔?”
见陆渊手拿纸张怔在原地出神,李晏清不由轻声唤道。
“无事,不过是在想掌门交代我的事罢了。”
陆渊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掩饰了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失神。
李晏清也不多言,将陆渊请了上座后,他自己便于下侧的蒲团上盘膝而坐。
“不知师叔有何事需吩咐弟子?”他问道。
陆渊并未答话,只是小心仔细的将经文重新铺回案几上。
手抚之处,墨香浅浅。
他忽而敛袖,从袖口处取出一支一寸锥香置于烛火旁。
随着星火燃起,袅袅烟雾也随之散开,香气淡然。
李晏清自是识得,此香乃灯心草碾磨而成,有清心之功效。
陆渊将香轻轻放在案上,询道:“你对这位新任宰相戚国英,可有了解?”
“弟子略有所知。”李晏清思考片刻,道:“听闻此人乃当朝戚贵妃之兄,在上任宰相独揽专权,排除异己时,也是他从中助其策划了不少冤案。上任宰相去后,他便官拜右相,加之眼下戚贵妃圣眷正隆,如今权倾一方。只是……”
说到这里,他眉间一蹙:“他一上任便要东巡华山,恐怕……”
来者不善。
陆渊见他模样,便知他心中所想,于是道:“莫要紧张,一切按掌门要求行事。”
李晏清微微点头:“弟子明白。”
窗外不知何时又漫起了冬风,烛台上那簇将尽未尽的火光还隐在缥缈青烟中不时地跳动着。
时间随风悄然流逝,香,已是快燃尽了。
“对了。”陆渊忽然抬起双目,对上青年那双淡若秋水的眸子,微笑道:“掌门有件东西托我交给你,过来。”
李晏清一边作礼,一边应了声是,随后便起身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
陆渊从怀里取出一块通体漆黑的圆形物件——约巴掌大小,两个指节的厚度,其间还纹着个精细的阴阳鱼样式。看上去虽然朴素,但却并非凡品。
他淡淡笑道:“初见你时,你还是个月大的幼儿,不想一晃眼,你都到了及冠的年纪了。”语气中不胜欣慰,也不胜感怀。
他将物件递到面前之人手上,又道:“此乃掌门专程用玄铁所造,作为给你的及冠之礼,可要记得收好了。”
李晏清双手接过,恭声道:“是,弟子谨记,多谢师尊。”
见他小心谨慎的把东西包起收好,陆渊方才起身笑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
李晏清也站起身,随他走到门口处。
房门刚开,一阵冷风便裹着残雪呼啸而入。案上的书本被吹开了两三页,烛台上的烛火也终是落下最后一滴泪,隐没在了月光中。
李晏清行礼道:“弟子恭送师叔。”
陆渊浅笑着迈步离开。
然而在他走了几步后,又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那个白衣男子——他依旧站在台阶处,做着躬身告别的姿势。
见陆渊回身驻足,李晏清抬头问道:“师叔……可是还有事?”
陆渊静立片晌,摇头微笑,“……无事,早些歇息吧,养好精神应对明日之事。”
“是。”
得到回应后,陆渊再一次迈步离去。
这一次,再未回头。
夜已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