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自误入太虚谷,而后为山贼追击,终于无奈之下纵身跃入悬崖——本来,她此举虽是“向死而生”,其实也是凶多吉少。
当然,便是“吉少”也仍是有生还的希望,也合该迦衣命大,从那么高的悬崖凌空跳下,真真是危于累卵之间,胜比虎窟龙潭更毒。
可是,毕竟迦衣毫发未伤。
原来,崖下是一弯溪流,但居中却是一个深潭,迦衣便是沉入潭水中,浮力依托使然,迦衣又于昏厥中缓缓漂浮升起,而后顺着溪流而下,将及十数里之处浅滩止住。
若非如此,迦衣必死不可。
山贼自是向着迦衣而来,至于迦衣所携带的财宝和随从,皆非山贼逐猎对象。
尽管山贼亦皆断定,自如此之高悬崖跌下,便是不死也是命悬一线。因为他们不知道溪流之下竟然还隐藏着一个深潭,如若知晓定是立马绕行下山,而后处处设堵。
不过,究竟此中干系重大,他们之于迦衣亦是笃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责任。于是,他们当真也一发快马绕行下山,意欲寻得迦衣尸体,却不意便在他们下山之际,迦衣自潭中缓缓浮起,旋即为溪流所携,冲向下流。
此时正是日中时分,原本先时冰冷的阳光这会却散发着灼人的光芒,将浅滩上迦衣湿淋淋且僵硬的身体烤炽得渐渐温软起来,因为此行迦衣装束极为简洁,故而自上而下全身看不出丝毫凌乱的迹象。便是那顶极叫迦衣喜爱的黑色巾幘小帽也是严丝合缝地扣在她的头上,仿佛并未经逢生死大难。
迦衣静静地躺在寂寥的野滩上,四周只有飞鸟低鸣的声音,虽是隆冬时节,这日却奇特的很,竟然突然气温骤升,宛如江南六月的天色。
迦衣的双手微微动了动,跟着白皙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红光,随即迦衣缓缓睁开眼来,为艳阳所照只得忽而闭上。
自然,迦衣醒来。
俄然,迦衣脸上显出痛苦之色,跟着便“哇”的一声,大口大口地吐出肚中溪水来。
迦衣依然紧紧地闭着双眼,仿佛不敢睁开一般,她知道头顶的阳光胜似芒刺,睁开便会扎得眼睛生疼生疼。迦衣闭着眼睛,使劲地翻着身子,怎赖身子犹似千斤之重,竟然不可挪腾分毫。
“唉,命中注定……命中注定!”迦衣这样想着,突然苦涩地笑笑,仍然紧紧地闭着双眼。
“这位公子……”
一个声音传来,自是便在耳际。
迦衣乍然一惊,本来极为虚弱的身子应声滚出三尺开外,而后一个鲤鱼打挺硬生生站了起来。
迦衣极为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实却风度翩翩的公子,一眼看去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但见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满脸和色,显然不是坏人。
迦衣慢慢冷静下来,缓缓向他揖手道:让阁下见笑了,在下初来贵地,不想迷路至此,幸会公子!
迦衣说完,忽而觉得全身上下筋骨脆断一般,全然无力。当此之际,不禁后悔方才之言,跟着又闭门墐户般摆出攻势来。
那人瞧见,哈哈一笑,极为诚挚地道:在下欧阳笙,幸会公子实乃三生有幸!
迦衣淡淡道:在下迦……迦衣!
“哦,你姓‘迦’?百家姓里好像没有这个姓氏吧?”
迦衣一愣,微微脸红,旋即沉色道:迦衣是我的名字,我姓赵,百家姓第一姓!
“哦,赵迦衣!”欧阳笙念经一样缓缓地清晰地说出这四个字来。
欧阳笙似欲再言其他,却瞥见迦衣显然脸色不对,定是饥饿疲乏所致,极为关切地上前两步,迦衣反应极为灵敏,亦如同他的影子般相应地退开两步,眈眈相视。
欧阳笙觉知,突然一怔,随即淡淡一笑:赵公子,你多心了,在下不过是见公子身子虚弱,意欲在此打些野物捉些水族,然后生火一道进食——填饱肚子!
话落,欧阳笙爽朗地哈哈而笑,同时把眼望向迦衣。
“多承公子美意,在下……在下——”迦衣本想婉拒,却当此肚中“咕咕”起来,只得嘎然打住,而后亦讪讪笑笑:欧阳公子,你还是直呼在下迦衣吧!
“直呼迦衣……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在下喜欢旁人这样称呼!”
欧阳笙不解地点点头,四下旋望一眼,忽见不远处便是一座大山,以手遥指黑黝黝的山林,兀自道:赵……迦衣,你在此稍后,在下去去便来,那里野兔山鸡成群!
欧阳笙说着,已展开双腿,迦衣自是不便拦阻。
迦衣此时虽无先时的警戒,然内心的一丝不安之情自是没有完全卸去,仍然睁大双眼目送欧阳笙离去。
眼见欧阳笙行出一射之地时,自密林处冲出十数人来,一皆纷纷大呼:在那……在那,他……他们在那里!
山贼!
山贼们呼喊着,同时惊喜地挥舞着长剑大刀,没命般狂奔过来,欧阳笙瞧见亦是大惊,转身便向迦衣方向冲过来。将至迦衣身旁时,迦衣忽而倾尽全身力道伸出右腿向他扫去,这一招“秋风扫叶”迦衣练习了数年之久,系赵扩当年请的一位方外高手传授的,因为两人交手,倘若一招被制倒,便即不死未伤,也先折了气势乱了方寸。迦衣此时身子极虚,于计不旋踵间判断欧阳笙必是这群山贼的首领,于是“擒贼先擒王”的理念便不由自然生发出来。
便是身子虚弱,然迦衣倾注全力,这一招的变幻和迅捷以及力道也是不可小觑的。
迦衣心知,成败当此一举,如生擒欧阳笙,自己没准能设计逃脱,否则必死无疑。
可惜,迦衣毕竟小看眼前这个年轻人。
欧阳笙眼见迦衣身子晃动之际,早早便足尖微点,身子立时窜起一丈之高,迦衣这一腿无疑扫空。
不唯如此,由于力道过大,迦衣身子虚弱,竟然生生在地上旋了一圈半,而后兀自跌倒。
便在迦衣倒下之际,欧阳笙凌空翻下,双脚在上双手已抓住迦衣的手,将之拉了起来,而他自己则翻滚下来,跌倒在地。
便此一举,迦衣已然明白,不觉惭愧地向欧阳笙一笑,提一口气冲过去拉起欧阳笙的手就跑。
两人没命狂奔,山贼们没命狂追。
欧阳笙识得此间地段,是以领着迦衣左穿右避,约莫一顿饭功夫便将山贼远远抛开。
两人隐身丛草之中,眼见山贼纵马自眼前往来奔突地找寻,却全然无绪,终于只得怅然而去。
此时迦衣身子疲乏至极,欧阳笙亦顾不得许多,随便于左近树上掏得几只鸟窝,共得十数枚鸟蛋,迦衣亦不客气,全然无有皇宫中进膳时的讲究,一气吃完。
过得片时,迦衣体力渐渐恢复,精神也爽朗起来,朝欧阳笙再次拱手,春风满面地道:欧阳大哥,方才多亏有你,不然……不然那群山贼还不——
迦衣想起山贼们气势汹汹的架势,不由悚然,继而道:唉,没想到这边关大道上,竟然如此不安稳!
“敢问赵……迦衣,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山贼为何这般追你不舍?”欧阳笙不解,盯着迦衣的眼睛道。
“我……我不过是一个来自南宋的小小商贩,这些山贼劫了我的钱财,竟然还不罢休——真是可恨!”
“不会吧,在下亦多在此间行走,十数年来每每听人言道,这里的山贼,无论大小多少皆非穷凶极恶之徒,他们只为钱财,绝不害人性命啊!”
“啊……因为……因为我杀了他们其中的一个首领,他们心有不甘啊!”
迦衣说着,目光闪烁。
幸好,此时她眼望天空,亦且泪水连连,欧阳笙不曾生疑。
当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迦衣数十名随从,皆是活生生的年轻的生命,一路不远千里不惧艰险,相随迦衣至此!
他们,一律是尚未婚配的铁骨铮铮汉子!
这是赵扩于千军万马中逐一挑选出来的精锐,因为迦衣的安危生死,全系这数十人的护卫。
赵扩知道,途中只要不遇上军队,些须山贼草寇根本不足惧。因为山贼草寇绝对不会“亡命”,无论是自己的命还是对方的命,他们的眼里第一紧要的是钱财。
为此,赵扩特意另外为一路上的山贼准备了数百两黄金。
赵扩交代侍卫队长,但凡遇见山贼,可以用“买路财”省去麻烦。此外,一般寻常山贼眼见迦衣队伍虽非军队,然个个装备精良年轻力壮,且一律身手不凡,敢死敢拼。如果当真干上,百八十个山贼也不顶用,这些铁打的汉子们可以轻松对付。然后再假装服个软,给点钱财,问题自是不大。
然而,事实往往出乎意料,至少“决胜千里之外”的奇迹只有张子房能运筹帷幄。
迦衣当然也万万想不到这些山贼不单数量极多,而且也训练有数,加之剽悍擅战,不惧生死,竟然生生将迦衣队伍全歼于此。
不,还有四五名兄弟们逃脱。
这些山贼简直是鬼魅,是一个长长的噩梦!
如果可以,迦衣宁愿不入此梦,任何代价都行!
可惜,世间只有因果,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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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失散了朝夕与伴的数十名兄弟,这会也不知如何面见大辽皇帝。便是见着,对方如何相信自己竟是堂堂大宋皇裔!
两人信步而行,尽管欧阳笙一路上极为欢快,尽述些西北逸闻趣事,然在迦衣而言却只字不闻。
约莫半柱香后,两人来到一座山峰前,但见此峰独绝于群山之中,极为高大俊秀,山形呈一“驼状”,远远看去,神似一匹巨大的骆驼,仿佛矗立于此的一神物。
迦衣抬头。
欧阳笙抬头。
两人皆瞧见此峰,欧阳笙率先道:此峰极神,当地人都唤之“驼峰”。
迦衣一怔,轻言:驼峰?
欧阳笙:对,驼峰!据说此峰是年轻男女的信物,但凡坠入爱河的年轻男女,无论婚前婚后皆会双双来此,然后对峰而拜。此后,必能琴瑟相和,白头偕老!
迦衣惊喜:这么神奇!
欧阳笙:当然啦!
欧阳笙忽然看向迦衣,喜眉笑眼道:来……咱拜拜!
迦衣惊惶:拜……拜……
迦衣话落,双颊飞红,身子却已轻轻掠开六七尺外,狠狠地瞪了欧阳笙一眼:我……我……我们两个大男人,拜什么!
欧阳笙闻言讪笑,走过去将迦衣拉过来,而后虔诚地望着眼前的驼峰,目光缓缓地移到迦衣身上,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迦衣,我想和你结拜!
迦衣:结拜?
欧阳笙显出一副肝胆相照的神色来:我欧阳笙自来孤苦,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我……我想和你结拜兄弟!
迦衣苦笑,肚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自何说起,忽而一叹,轻轻点头:嗯,结拜吧!
话落,两人向驼峰磕头,继而相互行礼,欧阳笙自是长迦衣龄齿,迦衣为弟。
便在此时,天空中骤然惊雷滚滚,随即倾盆大雨便落了下来,两人无处可避,俯仰之间便成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