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刘奇峰夜宿军营。
刘奇峰坐在一张木椅上,一旁的案几上是一杯热气缭绕的西湖龙井,其旁是一卷《孙子兵法》。
刘奇峰脸色极其难堪,犹是一副泫然欲泣之态,忽而长叹一声,眼望跳动的烛火,尽是忧心。
“唉,当年盛传‘《武穆遗书》’,皇上派我暗中找寻,竟然二十年来毫无头绪!”刘奇峰在心里想着,同时用右手食指蘸了茶水,在案面上慢慢书出一个“武”字来。
移刻,刘奇峰轻轻用食指抹去那个“武”字,然后起身,想起当年巴根在朝堂上的嚣张跋扈。
刘奇峰忿怒,一脚狠狠踏在地上,脚尖死死用力微微一转,地上的一块大理石砖块便即破碎开来。跟着,但见其左掌挥出,一阵疾风过去,方才还是明艳跳跃的烛火转眄熄灭,屋里漆黑一片。
刘奇峰出帐。
一轮皓月高悬,满空星子。
“怒发冲冠……”
刘奇峰背着手漫行,脱口道。
忽然,他看见一队巡夜的军士,当即止住。
军士们日间见他视察,便是花羽化和花威都在两侧作陪,甚而点头哈腰,其态格外虔诚。迎面而过,军士们一律远远让道,刘奇峰不禁骤升忧虑,暗道:媚上者则必然欺下,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为免再与巡夜军士相遇,刘奇峰尽拣僻道而行。
不一会,便来到营后一片阔地,远处是群山,便是在深夜也清晰可见。
刘奇峰低着头,边走便轻吟道: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唉,三百六十日……马上行!
面前是一条暗沟,上面铺着一层白膜,刘奇峰一脚下去乍然惊觉,后脚使力一蹬,身子便轻捷跃了过去。
刘奇峰回头,弯下身子细看,原来暗沟连接着几片菜地!放眼瞧去,前后左右全是菜地。
这时,但见一射之处有个兵士正在挑水浇菜,及至刘奇峰走近,年轻人弓着身子轻轻捶了捶后背,双颊通红,喘着粗气,正是欧阳笙。
欧阳笙:兄弟,这么晚了怎么还在溜呀?
刘奇峰穿的不是官服,而是睡衣。欧阳笙决计想不到军官会来到这营中后院来,因为这里是全军数十万人的粪便集中地,每天几百成千车粪便从各个营区拉过来。然后由数百违规犯禁的军士浇灌到几千亩的菜地上。
按照经验,白天浇灌粪便,晚上浇灌清水,利于蔬菜长势。
欧阳笙日间冲撞花羽化,花羽化本已杀机表露,但恰时刘奇峰来到,花羽化遽然熄心一半。及至刘奇峰言道蒙古大军将入侵,刻下正是用人之际,且花威多言欧阳笙英勇难得,故而将之从牢中提出,罚作苦力使用,为期半年。
欧阳笙为了日间能够和大家一起操练,于是便利用晚上的时间补齐白天的工作,白天则可照常训练,只是这样一来睡眠便大大不足,每日只睡得一两个时辰。
两人互通姓名,欧阳笙大喜,当即拜倒。
刘奇峰得知欧阳笙只是为了日间得到正常训练,不禁大是赞叹,表示要向花羽化说情,免去劳役,专心操练。
欧阳笙担心刘奇峰知晓自己是因冲撞花羽化而受罚,极力谢承,并不应允。
愈是如此,刘奇峰则愈是钦佩,笑吟吟地看着欧阳笙挑着水桶远去。
刘奇峰旋身,正欲离去,瞥眼之间忽而看见地上一物事,在月光的折射下闪着夺目的光彩,似乎在流动一般明艳。
刘奇峰拾起,正是一枚金锁片。
当然,是欧阳笙方才行跪拜之礼时落下的。
借着月光,刘奇峰看了几眼上面的字,不觉一脸错愕。
刘奇峰记得,依稀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金锁片,但也只是一瞬之间。
刘奇峰仰望皓月,努力回忆着,额上微微冒出汗珠来。突然,但见他眼角蕴笑,尽管厚厚的嘴唇仍是紧紧闭着,仍可见欣喜之状——
迦衣公主!
对了,当日刘奇峰奉命去见迦衣公主,询问她西去大辽途中的见闻和地理,以便详尽成册。
当时迦衣公主正在御花园观荷,刘奇峰见礼过后,迦衣旋即转身,笑吟吟道:哟,什么风把刘大人吹来啦?
迦衣最是喜欢刘奇峰的耿直和忠勇,自己当日西去大辽,所随行的数十人将士便是刘奇峰亲自挑选的,倘刘奇峰从中作梗,便是十个百个迦衣也断断无以顺利归返!
刘奇峰方欲作答,眼见迦衣手上拿着一枚金锁片,上面似乎有字。及见刘奇峰看见,慌然背手在背,莞尔道:呵,刘大人还没告诉迦衣……是驾什么风来的哦!
刘奇峰讪讪一笑,肃然道:奴才平素忙于日常琐事,未得及时拜见公主,还望公主见谅。今日所扰,便是皇上口谕,令奴才好好请教公主一道上的奇闻和山川地貌,以便日后备用之故!
迦衣闻言,双瞳微眨,伶俐道:那成,刘大人请随我来!
言罢,主仆二人朝储秀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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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奇峰回到营帐,在灯下细细查看那枚金锁片,但见上面是五个字:陌上人如玉。
刘奇峰暗道:欧阳笙告知自小长在大辽边境,流落他乡今方归国。迦衣公主亦是不久前方归,两人……莫非……两人——
刘奇峰不敢再想,他也着实想不动。
如果当真是迦衣公主的人,甚而意中人,那简直……
刘奇峰不禁暗道:花羽化这混球,他妈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样想着,双脚已迈出营帐,急急朝花羽化的营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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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佛晓。
赵扩来巡。
赵扩在刘奇峰和花羽化的陪同下,巡视三军战骑。
赵扩知道,蒙古人是草原枭雄,一辈子在马背上生活,还没学会走已学会了骑马。
赵扩要的,是一支精锐的铁骑。
必须是铁骑。
唯有铁骑能和铁骑争锋!
眼前的这支铁骑,是一颗定心丸。
铁骑的领队,正是欧阳笙。
昨夜五更时分,花羽化惊惶地跑到欧阳笙面前,向其好言请罪,大骂自己有眼无珠,弄得欧阳笙别扭无及,不知所措。
自然,在这样重大巡视现场,欧阳笙绝对占据全军最显眼的位置,显眼得赵扩一眼便能瞧见。
尤其是欧阳笙,赵扩格外满意,几乎相见恨晚!
临行,赵扩走到欧阳笙面前,轻轻拍了拍其肩膀,满眼堆笑地道:将军,辛苦啦!
欧阳笙一脸惊慌,把眼望向一旁的花威和花羽化,但见两人拼命点头,欧阳笙随即倾身硬生生答道:但有驱驰,粉身碎骨,绝不落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万岁”是花威今早教给的说辞,以备万一。不想,果真为皇帝青眼,派上用场。然自己不过是一名小小军士,甚而犹罪在身,不意突然获宠,且被“将军”相称。
“欧阳将军,朕听闻你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蹈锋饮血,一身都是胆!”赵扩看了一旁的刘奇峰一眼,向欧阳笙道。
欧阳笙不意赵扩如此赞誉,不禁登时痴了,立在当处满眼彷徨。
二十多年来,欧阳笙所交识的多是一些穷苦百姓和山野村夫或者草寇盗贼。不久前,承迦衣之情见过大辽皇帝。
便是如此,大辽皇帝至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自己,更别说赞誉。
“陛下,方今蒙古大军挥师南下,其势骇然。朝中文武意见多是言降者多,主战者少。方今我大宋江山锦绣,然几乎无有良才可用!”刘奇峰自赵扩太子位上便是为贴身侍卫,相随至今三十余年,是以最得赵扩信任,平时说话也不似旁的文武拘束,当此直抒所见。
赵扩闻言,轻轻点头。
赵扩幽幽轻叹,向眼前整齐划一的将士们望去,兀自道:连日来,朝堂上将军们和大臣们政见不一。大家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你言和我言战,甚至……甚至有人言降!
说这话时,赵扩脸色已极其难堪。
赵扩虽位尊九五,然在心里依然狠狠地骂了一句:妈的,一群乱臣贼子!平日里争权夺利,大搞党争,弄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临战之际,竟然……竟然——可恨,着实可恨!
赵扩脸色写尽了心中愤恨,大家一目即明,皆不敢置辞。
赵扩道:俗话说,“家有倔子不败家,国有烈臣不亡国”。唉,当此危难关头,朕是多么希望出现一批忠勇之士啊——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话落,大家不敢再言。
欧阳笙似乎听闻迦衣在过幽林古道时,亦且轻吟这句诗词,只是当时似乎并不止这四句。
欧阳笙不明朝政,不懂宫仪,忽而道:迦衣公主亦曾吟起过这几句诗词!
赵扩一惊。
花羽化和花威更惊!
刘奇峰却如意料之中,并不如何惊讶,只微微一笑,似乎在说:看来,我猜得不差!
赵扩仔细看着欧阳笙,满眼欣喜道:将军……可曾认识迦衣公主?
欧阳笙正色道:奴才有缘,幸与公主相识!
话落,一旁的花羽化面如死灰,连大气也不敢出,绝望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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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迦衣和刘奇峰的举荐下,欧阳笙果真成了“将军”——前锋大将军。
欧阳笙取代了花羽化的位置。
花羽化心里虽有微词,甚而如在梦中一般,却是敢怒不敢言。
因为能攀上迦衣公主,也即等于得到了皇上的“尚方宝剑”。何况,刘奇峰在一旁极力支持。
当迦衣将与欧阳笙相识的经过,以及自己此前和乔碧落误入琴瑟村的经过一皆和盘托出,告知赵扩。
赵扩眼见迦衣已然亭亭玉立,若非挚爱如明珠,早便许配驸马了。
这会,赵扩当然明白女儿的心意,自己虽未必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但肯定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朝堂上,赵扩重赏欧阳笙,并令其统帅三军出战蒙古大军。同时,在乐融的主荐下,张丙丁也一力出战,和花威一道是为副先锋,协助欧阳笙!
之于花羽化,三军出征之际,刘奇峰也如实道出乃是缘于念及故旧之情,使之上位,掌军二十多年!
这是重大的渎职,是严重的罪过,但念及刘奇峰初心,只扣罚其三年俸禄,击杖三十,以儆效尤!
自然,花羽化削职为民,永不录用。至于家产,全数充公!
大军临行,赵扩召见欧阳笙,将那枚金锁片交还给他,向他承诺只要得胜归来,必定将迦衣公主下嫁,决不食言!
这正是欧阳笙梦寐以求的夙愿,或许也是泉下母亲所求!
迦衣公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欧阳笙心怀此志,向死而生。
或许,唯有敢于“向死迎战”的决心,方可有“生”的资格和机缘。
当日,迦衣被张丙丁率领的山贼逼迫至太虚谷,若非“向死”亮剑,或许真的就死定了。
驼峰下的岩洞中,欧阳笙听迦衣讲完穷途之险、倒悬之危时的抉择,亦大赞此理。
自然,欧阳笙也牢牢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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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遭巨变,花羽化竟然一病不起,终于妻离子散。在花威的帮助下,去到绍兴府投奔柴枭匪,做了他的管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