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宫,迦衣命侍女盛来一盘清水,挽起衣袖亲自将怀中金锁片置入水中,然后取一块绢布细细擦拭起来。
一旁的侍女瞧见,显出无比惊讶的神色来,满脸的不理解。
良久。
迦衣默然。
金锁片静静沉在清水之中,但见微波粼粼,上面那五个字愈发显得美艳绝伦。
公子世无双!
迦衣怔怔地凝视着这几个字,嘴角轻轻扬起,浅浅一笑。
遽然。
迦衣眼前幻化出西湖的样子来。而那块小小金锁片则神似断桥,在粼粼微波之中,曲架其上,更是别有一番风韵。
迦衣对西湖最是熟悉,之于断桥也不知几百几千次来回游玩。只可惜,那时不知情为何物,亦似情窦尚朦,虽然听说过白娘娘和许仙的故事,毕竟只是止于“故事”。
而今。
全然不同。
当然不同。
曾经,读到李白的诗章,即连字字句句嵌以“相思”的绝唱,迦衣仍是不解其味。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莫相识”。
韩太师教授这几句时,摇头晃脑读得几乎落泪。
迦衣瞧见,非但无有任何通感,反而格格笑开,及至韩太师发现方才立时止住。
自与欧阳笙结缘,迦衣仿佛一下子入情如圣,登即犹如醍醐灌顶,明白了世间情爱的真谛。
莫说恰如“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便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如斯含蓄的春秋民歌,迦衣亦能反复吟读千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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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女扮男装,悄悄出宫。
西湖。
晴空。
游人如织。
迦衣心情郁闷地独自缓步沿着西湖堤岸走着,眼见身旁——前后左右皆是情男痴女,迦衣愈发心碎,几乎不敢直视!
伤心人在失意之时,置身暖色浓情之中,简直犹若“误入藕花深处”,当即彷徨,不知所措。
向北走。
向南瞧。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或许,最美好的情爱蜜意,所有的爱慕之意,止于唇齿间是绝妙的定格吧。
宛如“佛祖拈花,迦叶一笑”。
仅仅一笑,足矣。
迦衣的心突突而跳,乱成一团,如麻交织。
不知不觉,已上得断桥。
断桥。
一个关于千年蛇妖的传说。
迦衣不忍细思,放眼一方湖水,但见粼粼波光反衬着艳阳的金色,宛如鱼鳞一般翻滚着,当即释怀心中的情爱。
当然,也暂时锁定了关于白蛇娘娘的传说。
眼前一方湖水,真美。
美!
“河汉清且浅,
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
脉脉不得语”。
“唉,‘脉脉不得语’,不过就是‘盈盈一水间’嘛,若在人间,定可以抽干!”迦衣想起了《迢迢牵牛星》的绝唱,忽而道:古有“精卫填海”的故事。小小一只鸟而已,竟然有填充大海的壮志豪情,真是令人钦佩啊。
忽而咳嗽几下,脸色又沉了下来。
一念情丝动。
迦衣长长一叹,背着手苦笑,转身离去。
其时南宋银票已然盛行,便是与西夏、大理和吐蕃等国之间的兑换也是非常方便,之于蒙古、大金和大辽,南宋的银票亦勉强可以流通。
毕竟,“利”字当头,便是蜿蜒几千几万里又如何。普天之下,除了君王,哪一个平头百姓王公贵族心里头没有装着一个“钱”字。
布衣草民,因为钱而生活,简单说就是“活下去”。至于当官的,有句话说得更是贴切——千里为官只为财。钱的妙用,下到刚会走,上及九十九,个个都懂!
迦衣出宫前,身上备足了银票。
反正,南宋其盛,富甲天下!
迦衣买了健马,只一日便到得绍兴府。闻言断金楼是一座特色酒楼,生意好得非同小可,日日皆满座,甚至还有耽误了饮宴时辰的主顾。
迦衣来到的时候,酒楼早已客满,没有任何一个空席。几拨客人甚至因为屡屡吃不上这里的酒席而大骂店掌柜,但管账先生无不笑着拱手恭送,一个劲说好话。
花羽化!
迦衣是认得此人的。
尽管投靠了酒楼老板柴枭匪,改换官服为一身精致掌柜服饰,操持着整个酒楼的生意。柴枭匪则于后院忙于其他琐事,或结交江湖朋友于席间,极少来到前庭管事。
迦衣远远缩身于对街旁角,虽说此即女扮男装,然还是担心为其认出来。是以索性在一旁的店铺买了一顶范阳笠,把前面冒沿压得低低的,如此改头换面,几近脱胎换骨一般,绍兴府里自是无人识得。
迦衣信步走到柜台前,问花羽化道:掌柜,不知还有没有雅座?
花羽化微微一愣,略略打量迦衣,摇了摇头:别说雅座,就是一般的饭桌都没有了。实在对不起得很,公子请稍后再来。
迦衣点点头,自衣兜中拿出一张银票,缓缓放在柜台上,花羽化一看,不禁一惊:面值一百两。
花羽化结巴起来:公……公子,这……这——确实没有了。
迦衣本来心情不畅,亦不愿意多说什么,又自衣兜中拿出四张同等面值银票,缓缓道:掌柜,我从临安来,久慕断金楼招牌响亮,今儿必须在此吃饭。
花羽化心知此人不简单,官场多年经验可知,此人如非富商之子便是达官之后,是万万不可开罪的,只得将银票收起,双手托住颤颤地递给迦衣,赔笑道:公子稍后,容小人去碰碰运气。
迦衣不接银票,微微笑笑:掌柜,银子我还有,这些就当做你的运气使使,常言道“有钱能……”,相信掌柜一定有办法。
迦衣故意不说整句“有钱能使鬼推磨”,掌柜觉知,自是极感尊荣,连连点头哈腰,恭敬地道:是是是,公子稍后……稍后!
迦衣看着花羽化离去的背影,不觉顿感凄凉和辛酸。
伴君如伴虎。
君王一句话,可以令一个乞丐一夜荣登天子堂,富甲一方。当然,也可以一句话令王公贵胄立时成为阶下囚,成为秋后鬼!
迦衣低低道:这些银子,权当我替父皇补偿你的吧。些须心意,但教无愧。
迦衣旋眼品味古风十足的酒楼风格,不住地点头,确信便是在临安城亦难遇到这样的豪楼。
“豪”非金银所能堆砌出来,自是一切应俱之物事以及气质的总集。
正欣赏间,花羽化匆匆跑来,眉欢眼笑地道:公子请随我来……随我来!
迦衣略喜,温言:多谢掌柜周全,多谢!
迦衣深知钱的妙用,笃定掌柜必有办法。
可不,当年南宋为交好诸国,送出去的还不是堆积如山的白花花的银子?
行出十数步,迎面走来五个男女,老少皆有,其中一人喜滋滋地道:嗨,今番吃得真是快活,一大桌饭菜分文不花,还倒挣十两银子的彩头,真是奇……奇,记住这招牌,咱明儿再来!
另一人亦附和道:断金楼,当真不错,老子怕是吃遍天下,也寻不到第二家倒贴钱的主!
迦衣不解。
心中暗暗道:难道免单另加区区十两银子,便这般欢喜?换作我,却决计高兴不起来。
毕竟,迦衣在心里的计较是,请走一桌正方用餐的客人,没百余两如何可行!
转瞬之间,迦衣已坐上花羽化指定的雅座上,从窗望出,但见方才的几个人坐上一辆马车已向东驰出。
迦衣望着窗外,淡淡道:掌柜,方才的那五个人怎么会这么轻易离去呢?
花羽化笑笑,极其神秘地道:公子不知,这绍兴府虽然也富庶,但民风绝非淳朴,因为贫富不均。别看方才来的食客,只因贪吃而来,绝非兜中钱财没处使。
迦衣点点头,不禁想起韩太师曾经教给的几句诗:赤日炎炎似火烧,田里禾苗半枯焦。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迦衣想到了天下大势,想到了家国安危,想到了欧阳笙。
心中一痛,低低道:掌柜言之有理,天下太平,方可百业兴旺,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唉,听说方今天下……
迦衣本想说“听说方今天下不平,蒙古虎视八方”,猛然想起花羽化乃先时朝中大将,立时打住。
花羽化本道此人乃非富即贵之后,是以并不惊讶迦衣的说辞,只道她本身便比寻常百姓早闻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