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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沉一觉醒来时,人正泡在天宫的云汤里。秋洗候在云汤池边撑手支着头打盹儿,头一冲便惊醒了,揉了揉眼见我睁着双目看着她,不由道:“姑姑醒了?呃,也没叫醒我……”
我转了转脖子,舒舒服服地在水里伸了个懒腰:“没事儿,我也刚醒。”
昨日一阵迷糊中,耳边一阵低低的人声,似是说了什么“惑使”、“逃了”、“魔界”便静了下来,许久之后有人用清寡的嗓音低语了一句“竟真叫你招惹上了他,不知到底是太笨还是太过能耐”。
随后,便觉额上一阵清凉,又像是睡了许久方才转醒,醒时天君帝灏正立在我床头。
我眨巴眨巴眼,环视了一下四周,心下纳闷。因着,我仍旧是在客栈的客房里,却见到了原应在天宫的天君。
“姑姑此番视察疾苦,感受如何?”天君低沉的声音一响起,我便瞬间醒神。
原这真不是梦?虽不知他到底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却仍旧赶紧利索地爬起来,端出一副庄重的样子,清了清嗓子。
“呃,我头一日去了趟戏院,随后逛了逛书坊,隔日又上了趟青……咳,又四处逛了逛,看这些凡人日子都过得还算充裕,只是他们流连声色、嫌贫爱富、背信弃义的做人方式委实令人痛心疾首。我觉着,眼下他们物质上得到了提升,更是不应忽略精神的重要性啊……!”
说完这番话,我忽觉得自己竟十分有见解,实在暗自高兴。
只是隐约间,总觉得自己仿佛忘了些事情。逛完青楼我记得我还碰上了战夜的侍从亓笙,随后跑去喝了酒,然后……然后便不记得了。莫非我一醉睡到如今才起?
天君掀了眼皮瞅了我一番,开口:“既是视察得差不多了,便收拾东西跟我回去罢。”
这才第三日就要回去了?我这么想着,却一不留神说出了口。
“你睡了整整五日,今天已是第七日了。”
五日?我的脑袋忽然又觉着有些晕乎。这人间贩的都是些什么假酒?这一醉便是五日?
我心中一痛,顿时后悔万分。我究竟为何要跑去喝酒呢?居然喝醉倒头睡了整整五日,这回下界来除了戏院书、书坊和青楼,竟把大好时光都耗在了这张破床上?
自然,这酒是自己要喝的,也不敢与天君讨价还价,只得蔫蔫地起身洗漱,跟着帝灏回了天宫,走时还不忘悄悄拿上给妹姜买的书。
一回天宫,便差人将书给妹姜送去,免得她又来缠我。随后便携了秋洗到这云汤,准备好好泡上一泡解解乏。隐约记得,正是下界前未得好好沐浴焚香,在人间的头两日才遇见了个不好相与的角色,只是再细想时,却记不得那人到底什么模样了。
没成想,这一泡,却又迷糊过去,竟又在这儿睡了一整晚,也幸得这云汤是蕴含天地灵气的温水汤池,泡一晚也无甚不好。
我一边心疑为何这几日如此嗜睡,一边起身道:“泡了这么一晚上,身上也舒畅多了,咱回罢。”
秋洗听罢便服侍我擦干身体、穿戴整齐,待我们正要往外去的时候,迎面来了两个小宫娥,朝我施了一礼,笑道:“姑姑。正想问姑姑是否泡好了呢,今日恰巧青丘来了位大人,天君御赐大人云汤洗尘,这便要过来了。”
云汤,我方才说过,是蕴含天地灵气的温水汤池,不仅能疗伤、清骨,还有助提升灵力。
天宫里除了天君、长公主,还有我这个挂着名号的后神以及其他几位上神以外,旁人都不是说泡就能泡上的——虽然我一直觉着,他们将云汤传得太玄乎了,我常常来泡,只觉泡完浑身舒畅,从不见得提升了什么灵力。
不过,青丘狐族能得御赐云汤洗尘的我记得只有狐族族长,可眼下宫娥既以“大人”称之,想必来的并非族长。除了族长,那……
“青丘来的大人?可是九尾?”
“回姑姑,这位大人确是九尾。”
“唔,你们接着忙罢。”
“是。”
待那两宫娥离去,我招了秋洗过来:“咱俩寻个暗处躲起来,等下好好瞧瞧那位青丘来的大人。”
秋洗一脸迷茫跟着我闪身躲去假山后头,显然不大明白我为何突然兴起要见那青丘来的九尾狐,我只好和压低了声音同她解释。
“上回众神不是给天君谏言,催促他赶紧给咱们找个天后么?被提及最多的候选女子便是那青丘的九尾白狐,据说相貌美艳不可方物,且狐族又以九尾法力最高,我想若是天君真要娶亲,十有八九便是那个九尾白狐了!你没听方才宫娥说么?等会儿来的正是青丘九尾的大人,天君还御赐云汤洗尘……我猜等会儿来的,约莫就是未来的天后了!”
秋洗听得愣神,我正要嫌弃她这梧桐木脑袋,却转眼瞥见个一身火红的美人,连忙闭紧嘴巴示意秋洗也噤声。
我自暗处悄悄探头张望,旋即看到一张美艳倾城的俏脸,一双撩人的桃花眼雾气朦胧,鼻子挺直,朱唇似血,最媚人的是左眼下一点红色泪痣。
我不由深深感叹天君帝灏他艳福不浅呐艳福不浅,若这般绝色的佳人被他娶回去,那往后的小天君该要遗传怎样一张祸乱洪荒的脸呐……
直到那美人转入云汤、背影消失,我方才收回视线,却见身边的秋洗仍呆呆地凝着美人消失的那处。我伸手于她面前晃了晃:“你当年日日伴着景焱,还没看惯美人呐?”
秋洗这才回神,红着脸道:“我……我当年只是羽神大人所栖的梧桐树……”
“我又没说你不是,你脸红什么?”我略感莫名,不知她忽然害羞个什么劲儿,难不成看个美女也害羞?忽而又想起来,这么大一桩事怎么能不给大家分享呢?“哎呀!我得赶紧去寻妹姜,让她赶紧来见见她真正的嫂子!”
我捞着裙子,急吼吼跑至监命司,看见茗砚便道:“妹姜呢?”
监命神君茗砚本在修剪花木,转过来对我恭敬地施了一礼,语气恭敬却又疏远,道:“姑姑。长公主正在侧院小书房里。”
我点了头立马转去小书房寻妹姜。
要说我如何知晓上监命神君这儿来寻妹姜?因着我早前说过,天君帝灏对妹姜的喜好很是不赞同,故而将她管教得十分严厉,只是天君他这唯一的妹妹从来不是听话的人。
妹姜素来喜欢凡间故事——不过其实,天宫以外的一切事物,她都感兴趣——自幼喜欢跑到这监命司来翻阅凡人的命薄,权当话本看。自然,监命神君给她看的命薄皆是旧案,除了交予仙族代掌的一些凡人命数,其他那些有关未来的命薄只他自己有权查看,旁人谁都不能翻阅。
这桩事后来便成了妹姜的掩护,她将她那些断袖的话本都塞到监命司来,借了来看命薄的名头跑来看她宝贝断袖文。
我料想我刚从下头给她新带了那么多回来,她必定亟不可待地躲这监命司来看话本了。
推开小书房的门,妹姜果然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面颊绯红、眼露狼光地盯着案上的话本。
我啧了一声,走至她身侧抓了一把瓜子,拣了一颗放嘴里,一面嗑一面颇为嫌弃地道:“唉,你瞧你,看个断袖文看得这般春心荡漾,哪儿有个天族长公主的端庄模样?别看了别看了,我给你说一桩大事,过了这村儿便没这店了!”
妹姜看这手里的册子正专注着,却被我给打搅了,不大乐意地皱眉:“能有什么大事儿呀?战神终于弃了华嫆恋上你了?”
我扔了瓜子皮,一爪子拍上她脑袋:“嘿,是想掐架呀?我是见你日日盼着你的嫂子,这才急忙跑来想让你去见见,早知我便不来告诉你了!”
“什么什么?嫂子?我嫂子?!”妹姜顿时来劲儿了,将手里的册子扔下,抓着我的袖子讨饶,“好姑姑,我错了,快给我说说,我嫂子在哪儿呢?”
“嘘,你别嚷这么大声儿!事儿还没定下呢!不过,我瞧着其实也差不多就那样了。是青丘的九尾狐,我方才从云汤出来时瞧了一眼,那相貌、那身段,啧啧,真真没得说。我估摸着可算得是我瞧过最美的女人了!哎,我说你若现在去,想法子支开那些侍浴的宫娥,保不准还能看个新鲜的美人儿出浴图呢。”
妹姜显然对她嫂子的美人出浴图甚有兴趣,起身便要往云汤去,只是走时还不忘叮嘱我将她看到半道的话本拿上,说是今夜要来我屋里同我睡,好将下半册看完。
我好笑地随手捡起她的话本跟在她身后出去,见她如我来时一般风风火火的,要走都忘了同那监命神君打一声招呼。不过,我想监命神君茗砚早便习惯她这般没规矩的模样了。
我与妹姜一路商量着如何支开那些侍浴的宫娥,却不料到云汤时竟发现那些宫娥们都被打发走了,只留了一个守在门口。
我思索一番,对妹姜道:“看来你家嫂子不喜欢人伺候,原想那么多宫娥没法都骗走,眼下就一个宫娥我还是有法子的。待我支开她,你便偷偷进去。”
妹姜两眼狼光冲我点头催我快上,我见了忽然有些忧虑。
那精光四射的眼神儿实在太炙热,妹姜她不过是断袖看多了,应当不会成个女断袖罢?这若是要瞧上了自个儿的未来嫂嫂可该如何是好……
我心里暗叹一声,领着秋洗走到侍浴宫娥跟前,佯装蹙着眉满面急色地询问:“云汤里头可有人?”
宫娥见了我忙施礼,恭敬道:“回禀姑姑,青丘来的大人尚未出来。”
“唉……这可如何是好?老天君赠与我的玲珑石不见了,我原想着许是方才更衣时落在云汤里头了……”
那宫娥见我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虽不知玲珑石有什么来头,却想着老天君赠的东西必然重要,也不免惶恐起来,想了想道:“姑姑,不如奴婢引你绕去云汤里寻一寻?”
这云汤并不小,大大小小的汤池有三四个,通往那更衣的内室也不止一条路,故而这宫娥打算引我避开那青丘来的大人绕去更衣的内室。
我心中暗喜,本后神等的就是她这一句话,可面上却是做足戏份犹豫了一番,最终方点头,对秋洗道:“我去寻玲珑石,你便替她在这儿守着,勿要让人进去扰了那位青丘来的大人。”言罢,给了她一个眼神。
秋洗应了一声,那宫娥见有人替她守着便愈加安心,忙引了我往云汤里去。
绕了一路总算是进到内室,我脸上摆出焦急寻找的神情,实则就是拉着那宫娥一通东翻西找的瞎捣鼓。满心只想着不知妹姜进去看见她那嫂子了没。
我本计划着,让秋洗放妹姜悄悄进去,等妹姜出来后再带着玲珑石过来我这儿,说是被我支去寻玲珑石的宫娥在别处寻着了,我便可以就此回去,这事儿便结了。
只是等了一会儿不见秋洗过来,倒是忽地听见云汤里头一声惊叫。
引我进来的宫娥听见这声响不由脸色一变,怕是生出什么事儿,见我往外循声走去便立时跟了上来。
走至汤池边,只见那水中路出半个妖娆身段,虽雾气朦胧,可那张绝色的面容叫我一眼便认了出来。
只不过,那露出水面的半截身子,却是一片平坦。
他边上侧身站着的人正是我让秋洗放进来的妹姜,此刻却是双手捂眼,面颊绯红:“你!谁让你方才站起来的!”
那人面上羞怒,又兼之反被偷窥者质问,遂气道:“我洗完自然就起身了,怎知原来还有个不害臊的姑娘在这儿偷窥?”
这声音……分明是个男子!
我心道一句坏了。这青丘来的大人……竟不是那个与帝灏说媒的女子?而是个实打实的男人?
而瞧妹姜的模样……莫非方才他突然从水中站起时,她已将他看了个遍?
我忽而额角猛跳,一阵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