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洗被我堵得闭口不言,转身去将那身绛珠霓裳翻找了出来捧给我。
我抚上这件我亲手绘的舞衣,心思复杂。
绛红色的罗裙,外罩一件缀着小颗东海夜明珠的绛红轻纱。我曾想着若穿上这身舞衣,夜色里明月与点点珠光交相辉映间,绛红色的衣袂翻飞,应当能算得一场倾世颜色。
彼时未曾能惊艳了谁,这一回再穿上,却是为了魔君选妃,当真是有些可笑。
“这三万多年未曾跳舞了,姑姑可要穿上再练上一练?对了,听闻这回的比试,第一场定下必须得跳《念奴娇》,第二场方才能跳自己备的舞。”
“舞是得练,这身舞衣就不必穿了。”这身衣裳我虽还未有机会穿,却自信绝不会有半分不合适的,将舞衣收起放置在床头的箱笼里,我转首向秋洗抬了抬下巴,“走罢,我们溜去看看,学一学这支《念奴娇》该要怎么跳。”
“现、现下便去?”
我瞧秋洗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走。”
*
自花族与羽族来的这些女子,都被安置在了天宫西侧上音殿的偏殿里,我与秋洗偷摸着过去,满眼都是容色明媚的娇艳少女,行走间皆是娉婷袅娜的姿态。
我心中轻叹,素日都与战夜和景焱相处,难得有几个闺中密友偏偏不是妹姜这般不像样的长公主、就是澜衣这般单纯青涩的小青鸟儿,哪里能习得这般娇娆的举止。而整个天宫都将我尊为姑姑,帝灏亦是只求我能装出端庄便够了。
待我敛去思绪,正要往舞室那头去时,却不巧撞见另一个前来偷窥的人——
“姑姑?!你回来了?唔——”
我慌忙掩住妹姜的惊呼,拉着她躲进角落,四下打探确定无人方才松手:“嘘,小点儿声。”
妹姜点头,压低声音问道:“姑姑你回来了?怎么也没来寻我说一声?”
“我亦是刚回来,还未及去寻你。不过,你不在茗砚那头看你的断袖话本,怎么跑来了这里?”
妹姜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神神秘秘道:“姑姑,你这几日不在天宫可不知道,我哥哥寻了许多花族与羽族的适龄女子来这天宫,说是遴选些优秀的女子入宫排支新舞。哼,他这个天君何时关心过上音殿的事儿了?不是早就都交给华嫆去打理这些雅乐歌舞了么?”
说罢,她挑着眉看着我。我立时明白过来,十分配合地装作好奇给她递话:“哦?难道这事儿还藏有什么特殊的缘由?”
妹姜满意地接下去道:“我觉着,我哥是打算借着这事儿,从中给自己挑几位天妃!”
“啊?”妹姜竟然当真相信这一传言?
“华嫆和战……”妹姜顿口看了我一眼,“总之,我哥应当不会挑上华嫆,其余这些花族羽族身份不高,若要嫁给我哥当天后恐怕还不够格,当个天妃也就差不多了。我这番先来偷偷瞧一瞧,是否有顺眼的,虽说往后也不是我的正经嫂嫂,可到底亦是要跟在我哥哥身侧的,若性子不好的我可不愿意她嫁过来。”
嘶,虽说这回“选妃”恐怕不是给帝灏自个儿的,可妹姜这番言论确实无甚毛病。
“倒是姑姑你,你来是做什么?”妹姜突然问我。
“嗯……”我斟酌着开口,“其实……我亦想偷偷混进去参加比试,听闻首场必须要跳《念奴娇》这支舞,便想来偷偷学一学。”
“你也想嫁给我哥哥做天妃?!”
……这可当真是好大一个误会!
“不……”
还不及我开口解释,妹姜便自顾自又道:“你若是要嫁我哥,做甚天妃呀?你堂堂后神的身份,我哥定然许你做天后啊!”
“不是……”
“你瞧,我就说你是我嫂嫂……”
眼见妹姜絮絮叨叨又要搬出她那套“我就觉得你和我哥有一腿”的言论,我连忙快速打断:“我不想当你嫂嫂,我只是想赢一回华嫆!”
“……啊?”妹姜顿时一愣。
“我不想嫁给你哥,只不过是想混进去,在这场比试中光明正大赢华嫆一回给众神看罢了。”
帝灏想要派人前去魔界参加选妃、混去做内应一事,是景焱悄悄说与我听的,这场选妃是为魔君而选亦是我自个儿揣测出来的,总不好告诉妹姜。于是我只好迅速扯了个谎。
“可是姑姑……”妹姜弱声道,“我知你想要赢华嫆,但……这可是比试舞蹈啊?姑姑,要不咱们下回找个比试做菜烹茶什么的机会再上?”
“……罢了,”整个天宫都觉得华嫆舞姿无人可比,兼之除了秋洗无人知晓我会舞之事,我亦懒得多与她解释,“这舞是我的事儿,你不必多操心。我只需你帮忙一桩事,你可能想法子让我顺理成章的蒙面参加这场比试,在比试结束前,莫教你哥哥知晓我的身份?若是叫他知道了,定然是不会让我顺利参加。”
妹姜为难道:“姑姑啊……怎么可能让参与比试的人蒙面啊?这脸一蒙,叫我哥哥还怎么选妃?”
我拍了拍妹姜的肩头:“这就得看你的能耐了,不过我信你定然可以的。你先想想法子,我呢,赶紧去偷偷学一学这什么《念奴娇》,咱们一道加油罢。”
留妹姜一人立在阴影处绞尽脑汁,我与秋洗径自绕去了舞室。
舞室一侧临廊,另一侧推开窗后头便是一处池塘,池中央有个老旧的亭子。这池塘因在舞室后头,十分不起眼,几乎无人会往里头来,我便携秋洗于这亭子里隔水从窗里偷偷瞧着舞室里头的身影。
我往日苦练的只有一支上古战舞,只为舞给一个人看,故而从未有心思习过旁的舞。这支《念奴娇》与战舞很是不同,战舞是以舞姿的轻柔裹挟着金戈的澎湃气势,灵巧却又蕴藏着遒劲的力道,而《念奴娇》却全然展现的皆是少女形态——娇柔烂漫,轻灵中蕴含一丝天真的媚态。
我隔着窗,仔细记着里头练舞女子们的动作,可记着记着却渐渐出了神。
那样的纯真娇媚,委实叫人难免想起曾经,三万年前华嫆尚未出现时,曾经那个怀揣着少女心思跟在战夜身后的我。
当年的我满心春水,为了给他跳一支战舞愣是练出一身柔中带刚的力道;如今的我落魄得学会坚强,又为了他要努力找回少女时的娇柔。
“姑姑?姑姑?”秋洗轻声唤我,“人都练完舞了,舞步姑姑可都记着了?”
我回神,微笑点头:“自然都记着了,当初可是你夸的我记舞步过目不忘。”
“当初我分明是说,如若姑姑记术法的速度能如记舞步般快,便不至于做个废柴后神了。”
“……小洗。”我面上顿时毫无表情,“你大可不必记得这么清楚。”
*
三日的时间过得飞快。
自那日记了舞步回来,我埋头苦练了三日《念奴娇》,虽然动作并不繁复,可心中却还是有些不安。毕竟这少女形态与我眼下这个年纪和心境而言,确实有些为难。
“姑姑,您这《念奴娇》练了三日,都没来得及练战舞,就算第一场赢了,这第二场真的不要紧么?”秋洗捧着第二场舞要换的绛珠霓裳皱着眉在我边上操心道。
我一边换上《念奴娇》的统一舞衣,一边应道:“不要紧。单这上古战舞本身我就能赢,何况这支舞,就算十万年不跳,我依然不会错。快些,将我的面纱取来。”
说来妹姜也当真是个厉害人物。她硬是掰扯了一番“既然是比试舞蹈,自然只单看舞就够了,无需露脸让长相影响对于舞蹈的判断”的理由新增了要求,命所有参加比试的人都戴上面纱。我也便顺理成章戴上面纱,借了澜衣的羽族身份混进了上音殿。
于偏殿的角落里换装完毕,我便赶紧混在队伍里随旁人一道出来候在正殿门口。
今日的比试,除了帝灏和几位被请做评审的上神之外,旁观的众神亦是不少。其实原本并未对外大肆宣扬,只是各路天神都心领神会,揣测着是天君要借机选妃,又庆幸不是正式选妃那样严肃,就都赶来围观。
我想帝灏应当好好再给这些个天神安排些工作了,否则怎么个个都如此闲得慌。
身侧的姑娘们原先皆是坐卧行走、一颦一笑都十分拿捏得当、娇柔得体,可眼下却好似都有些紧张,呼吸间透着些许慌乱。
不过想来亦是不难理解。今日这第一场比试,因着都是同跳一支《念奴娇》,故而安排九至十人一组,分三组上去一齐跳。如此一来,同台同跳一支舞,想要从中脱颖而出便很是艰难的一桩事儿,若是用力太猛,跳不齐整,这整支舞就容易显得七零八落。
我这一组抽到的顺序是第三,同组的女子各个兴致不高。因着华嫆所在的是第二组,恰巧就在我们前头。相比之下,第一组的那些姑娘便都有些雀跃。
第一组上台,没有旁人作对比,看的人总会因着新鲜而增添几分好感;第二组的多是花族,被分到和华嫆一齐,早便做好准备甘当陪衬了;而第三组,既无第一组的首场优势,又有了二组华嫆的珠玉在前,的确是前途灰暗。
随着里头传话,第一组迅速整理好仪态,踩着乐声登台。
足尖应声轻点,水袖翩然翻飞,合着《念奴娇》的曲子将少女的灵动演绎得煞是传神。期间左起第三的姑娘,本就身形轻巧,素日应当一直勤练,动作收放间瞧得出技巧甚好。
只是第二组拥着华嫆上台后,众人的眼睛便立时一亮。
虽众人都覆着面纱,可华嫆已在天宫住了三万年,加之她这身气韵本就出众,很快便被大家认了出来——正是队伍正中那位。
《念奴娇》的乐声再起,华嫆一个甩袖,随着曲子翩然舞动,每个动作都极其轻盈流畅。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曲子。只是这舞被她跳得却又变了一番滋味。不再是天真烂漫的懵懂少女,而是个骄中带娇的年少姑娘——就如同她一般。
华嫆的舞,向来极好。
众神的神色如此说着,身旁姑娘亦是又羡又叹:“恐怕无人还想看这第三场了……”
我望着那方舞台,轻声道:“那便跳得让他们不得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