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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自己关在彤苑三日。
来寻我的妹姜和景焱一概被我挡在了外头,两人轮番隔着门同我说无数的长篇大论妄图开解我,期间还夹杂着几句秋洗愤填膺对战夜的实名辱骂。
妹姜大抵是在同我说战夜眼瘸,她正替我上天入地寻医问药,誓要治好战夜的眼睛,顺带将我的眼睛也治一治——
“你堂堂离朱后神,纵然术法上是个残废,可人品超然、地位尊贵,你想要当天后都当得,犯得着为了他和那花神昧了自己的良心故意不给他递消息么?他这究竟什么眼神,这数万年下来还瞧不清楚你是什么人?
“他不想要花神赢得这个第一,你费尽心思想混进比试,要不是我哥,你早赢了那华嫆了!还有我说你这眼神也不行,战夜有什么好,你非要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么?你当真不考虑一下我哥?”
景焱知晓的内情多些,便妄图替战夜解释,想叫我能谅解他的一时情急——
“这大战在即,他本就压力不小,华嫆这一出更是叫他心烦意乱,你也不要同他计较。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就算回来亦做不了什么,可他却连及时赶回来都没有,约莫是怕华嫆误会他根本不将她放在心上,哦不……
“唉,算了,他的心思你知道,我亦不用再帮着你自欺欺人。总之你想,他都尚未与华嫆成亲,她却要去给旁人做妾,换做哪个男人心里都会有气的,他不能冲着天君发,只好撒在自己最亲的朋友身上了……”
秋洗则是简单直白多了,全然是无脑站在我这头——
“这天上地下比他战神长得英俊潇洒的不知有多少,他究竟是多大脸竟看不上姑姑?往日没有花神的时候,偏偏来招惹姑姑待您那般好,现下有更貌美的便如此待您,当真是个负心汉!枉费姑姑您为他倒腾那些个烹茶下厨、学医习舞。”
我原本尚且还好,这三人天天同我叨叨,倒是将我叨叨得很是头疼。
其实头一日我便想明白了,这样亦是很好。
我欢喜过他一场,且也叫他知晓了这份欢喜,与我而言便已是足够。
画本子里的那些个故事,再如何虐恋情深亦不放手,乃是因为二人间有许多误会,我与战夜间除却这回,实在没有半点误会。他不喜欢我,乃是因他当真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旁的,故而我也不适宜再纠缠下去。
烹茶下厨、学医习舞,这些虽是为了他而开始的,却终究是学在自己身上的。我一个术法不精的后神,能有些自己喜好的事情做,能有一技傍身,委实也是桩好事。如此算起来,我实则亦不亏。
这三日窝在屋里,不过是懒怠出门罢了。
虽说战夜并不一定会前来同我致歉,可到底还是直接避开这个可能更好。毕竟我自己想明白了是一回事,能否坦荡地再见他便又是另一回事。
但这一日,我这门,终于关不下去了。
秋洗在外头急急敲门:“姑姑,天君已经候在外头了,我还是替您梳洗一下赶紧过去罢?”
我纵然再不愿意出门见人,这帝灏到底是天君,于这天宫我能同任何人任性,却不能在他面前使性子。
我起身开门,骤然闻见外头的新鲜花草香,竟觉得如此醉人般的好闻:“小洗,给我梳洗罢,再折一枝花儿进来插瓶里。”
见我终于将门打开,秋洗神色很是激动,连忙点头应声,匆匆差人给我端盆送水,小心翼翼摘了枝开得最好的月季,而后迅速给我梳洗更衣。
我瞧了瞧镜子,确认仪容整理得当,这才起身去前厅见帝灏。
“天君怎么来了。”
帝灏闻言抬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我一番:“妹姜说姑姑将自己锁在屋内,央着我来瞧上一瞧,以免你在屋内自残自尽却无人可知。”
“……”这妹姜,莫非断袖话本子里头亦有这男女故事里最俗套的场景?
“不过瞧着姑姑这几日过得应当不错,可是丰润了些?”
诚然,这几日我心情不佳,屋里备着的糕点吃完后还去侧间的小厨房里倒腾了许多吃食,聊以慰藉我这受了重创的心,可也不至于如此快地便长肉了罢?旁人失恋皆是日渐消瘦,我若陡然发福也忒过分了些。
我面无表情地坐下,道:“天君应当看错了。”
天君执盏饮茶,似是不经心般道:“这事,姑姑由始至终便不该插手。”
我抬眼定定看着他,忽觉着这些事情或许皆是他的一个局。
他命澜渊去捉拿惑使不成反而受了伤,便借此引着战夜离开为了朋友奔波求药。而这边却在天宫办一场比试,借着华嫆夺得魁首一事,与那几位上神商议好了派华嫆前去魔族。
支开战夜,可能是帝灏的本意。
只是这些皆不过是我的猜想,我亦无法一一向他求证。
“花神此去……”我斟酌了一番犹豫开口,“当真,要给魔君做妃子?”
帝灏听闻我的重音落在“妃子”二字上,便猜到我究竟想问什么。
“姑姑不必担忧这个。我已从青丘向狐族讨来了‘迷魂香’,只需熏在身上,便可令近身者催生幻觉。她毕竟是我天族的花神,无需委身与魔君真正同房。这些,我亦告诉了战夜。”
纵然我与华嫆不和,却不想如她这般骄傲的人勉强自己当真嫁与魔君。得知她不必真的与魔君行那夫妻之礼,我便也安下心。
我瞧着帝灏,扯了嘴角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天君做事,向来周全。”
“姑姑当知我,素来不喜做毫无准备的事。”
我见帝灏答得坦荡,一时无话,只觉这小子心思委实太过深沉。
“姑姑既过得不错,妹姜也应当放心了。花神此去魔界一事还需与几位上神做些商议和准备,本君不便久留。”
我道了声“天君径自去忙罢”起身相送,直到帝灏走出门外才转身回屋。
华嫆去魔界一事已定下,帝灏亦解决妥当她与魔君同房的事,我想从今往后我与她和战夜便再无更多关于情事的牵连。
“小洗,云汤那日我换下的衣物你可都收起来了?我那只红豆囊还在么?”
从人界回来之后诸事繁多,我都没留意自个儿那只惯常贴身带着的红豆囊竟不见了。
那红豆囊是我还憧憬着战夜时一针一线亲自绣的,明明不是绣花的料,却愣是倒腾了许久,练废了好几回、扎穿了几次手,终于绣得一只小巧可爱的红豆囊。因着每回送战夜出征心中皆很是惦念,上头还绣了句“离时红豆系相思”暗藏心思。
既想断了我对战夜的念头,这红豆囊自是烧了为好。
“红豆囊?”秋洗瘪嘴,“姑姑还惦记着那东西?”
绣这个红豆囊时,我缠了秋洗许久让她教我,故而她清楚明白这红豆囊是为谁而做,我又为这个红豆囊花了多少心血,恐怕此刻她是以为我仍旧放不下战夜。
我懒得同她解释:“你寻来给我便是。”
秋洗又是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转身去侧间替我翻找,可回来时却并未带着我那个红豆囊,手里只有一个赤红双蝶结的穗子。
“姑姑那日换下的衣物都清洗好收起来了,并未见着那红豆囊,只有这个穗子。”
我伸手接过穗子,疑道:“只有这个穗子?”
秋洗点头:“是。这穗子往日里好像不曾见过,好像是姑姑从人界回来才有的。”
红豆囊怎会不见?这穗子虽然好看,但我却委实记不起到底从何而来。莫非是我在客栈醉酒之后拾来的?
也罢。这红豆囊丢了,大抵亦是说明我与战夜的确没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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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帝灏来过那日后,我这屋门终于复又打开。事实证明我确实是想多了,战夜依然未有来寻过我,来见我的仍旧只有妹姜和景焱。
妹姜又给我捎来几册话本子,希望能借这些闲书让我转移些注意力。恐怕她不曾想过,我这刚断了念头,此时尤其见不得这些情情爱爱的故事。我领了她的好意叫她莫在担心,收下书后却扔置一旁。
而景焱则是又来同我说了些最新的消息。譬如华嫆七日后便将以花族有要事为由,离开天宫去往魔界,参与下月初的魔君选妃;譬如战夜这几日只见过华嫆两面,甚至替我在花神面前做了解释。
我心觉好笑。
我究竟有什么好向华嫆解释的?不过是给战夜递话晚了两日,又不是我向帝灏力荐华嫆去魔族做内应的。原本就与我不相干的事,我有何需要解释。
闲散地窝在我的彤苑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过着日子,我又翻找了针线重新给自己做起了红豆囊,引得秋洗不快道:“姑姑怎么又做这红豆囊?”
我专注缝着手里的料子,心里感叹熟能生巧果然不错,这回的红豆囊做得很是顺当,随口应道:“红豆囊怎么了?我一株相思树,就爱戴这红豆囊。这是我给自己做的,你瞧——”
“相思红豆有离时……”秋洗瞅着我新绣上去的字念出声,“姑姑这是?”
我凝着红豆囊上的字,道:“你瞧,同样六个字,只改换一字、顺序不同,便是全然不一样的意思。”
秋洗神色忧伤瞧着我。
她伴了我这么久,我对战夜所有的心思,她亦是全部看在眼中。我说的话,她自然也全都懂。
从暗生情愫,到勘破相思,我用了十万年,却原来不过就在这几个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