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乱糟糟的,时好时坏。
去年,朱友贞经不起张汉杰的力谏,又碍不下妹夫的情面,终于同意向河北用兵,交户部、兵部全权处理,结果和李存勖足足打过了开春。春意盎然的时节,还在鏖战,殷红的鲜血把层林尽染,清早的露水,滴下又溅起,一珠血滴汇成了一片血水。
张汉杰一身戎装,配上英俊的脸庞,骑着雪白的高头大马,显得好不威风;他说要与士卒同在,所以一样佩剑,在人群中举剑呐喊,刘鄩领着千军万马冲向晋军,而他却临阵脱逃,惹得朱友贞怒火中烧,把他押了。谁曾想战事竟开,一发不可收拾了;赵岩也吓得不敢胡言乱语,朱友贞身边没了主意人了。他正窝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只好痛骂梁臣不是东西。
大梁群臣瑟瑟发抖,默不作声,还是老将王檀最终站出来了,摆着白须,问:“陛下是战是不战?”
朱友贞本意,是不战,但现在军临河北,也只想在气势上压倒敌人,在心理上安抚国人,这一问,他倒紧张起来,忸怩不安,不过,他转而一本正经道:“当然是战!”
“那就请陛下急调河中、陕、同各镇兵马五万人出阴地关,突袭晋阳,昼夜不停攻城。河东贼必定毫无防备,况且敌军大部此时陷入河北我军老将刘鄩阵中,区区晋阳只有诸司工匠和百姓,人心不服……”
朱友贞听罢,拊膺大笑,大赏王檀,立即诏准,还让王檀领兵。
果然,晋阳守军数度濒临破城险境,河东大震,然而梁军用人尽是糊涂,一条好计,在庸庸碌碌又趾高气扬的将军和时学短缺的粮饷的共同倾轧下支离破碎,以致久攻不下。
又遭遇晋国老将安金全率数百老朽与潞州兵马,王檀急得连连斩杀数位号称“张尚书”、“王尚书”的人的将领,却不料反被诬陷残害忠良,被皇帝派了太监监军,处处掣肘,竟然大败而回。
于是皇帝大怒,斩杀王檀,并收其家五百余口,诛杀于市,梁将心寒了,都不想战,以致一触即溃。
大势已去,余怒未消。
望着狼狈的梁军,安金全捋须大笑,和潞州昭义节度使李嗣昭麾下石嘉才寒暄片刻,便扬鞭策马,卸甲归田去了,再享晚年。自是不提。
晋王铁骑追随逃蹿的梁军,一路连下卫、惠、洺三州,直到邢州城下。
城墙四方坚固,高大威严,墙上旌旗迎风飘展,气焰嚣张。黑甲军在城门楼上围了一重又一重,个个剽悍,手持大刀,张开弓弩。兵士或跑或走或蹲,死死盯着城下黑压压的敌军。
胡子拉碴、满脸横肉的主将阎宝傲立城头,手按梁太祖御赐宝剑,也是黑甲裹身,披一挂红披风,顶一盔御赐鎏金铁甲盔,目光炯炯,威风八面。
晋军攻城,喊着口号、踏起方步,矫健地往城压去,后军连发火箭,抛投火石,铺天盖地砸向邢州城。
晋军抬着攻城木、爬上登云梯,叫嚣着。
晋军舞动旌旗,变幻队形,四面合围。
邢城破残,旌旗上燃旺了火;身裹黑甲的梁军着了火,烙红的铁贴身烘烤,发出凄厉的惨叫。梁军虽残,还是从容,赶紧分遣兵力,修补城墙,压死了门,组织残军收集箭镞,万箭齐发,万石齐下,城下的晋军,死伤也重。
然而,战争的消亡是快速的,到处是残肢断体,孤军奋战的邢州,哪里来的补充,求援的士兵去了一拨一拨,却不见半点消息。很快,城门破了,晋军如潮水般涌入,跨着骏马、抡起大刀左冲右杀。梁军士兵个个英勇、挥起刀剑、挺起戈矛,且战且退,保卫内城。
阎宝怒视蜂拥的晋人,拼命擂鼓,操着嘶哑的嗓子大喊:“弟兄们!坚持住!援兵要到了!”
可是,军士中传来了杂音,不止一声:“我们几个月没有粮饷,还打个屁仗!”“刘鄩将军几十万大军都败了,还寄望我们这区区万人?”“连王檀老将军都冤死了……”“将军,您爱兵、爱民如子,难道想亲眼见晋军屠城吗?”“将军,降吧!”
爱兵如子的阎宝,杀了这些说丧气话的士兵,高举宝剑,向遍体鳞伤的梁军士兵高喊:“我等誓与邢州共存亡!”
然而一片死寂。
两军交锋,兵镝声声,铿锵有力。只见血肉横飞、火光冲天、吼叫连连,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残垣,到处都是恶臭,到处都是苍蝇。
阎宝提着探子送来的血书,拄剑瘫坐在石阶上,望着浴血奋战的年少兵士,处处烟火,不禁感慨万千,老泪横流。
很快,他抛起信,站起身来,快步走下内城,推开还在城门撑守的士兵,凭晋人撞开大门。
他撕脱衣裳,裸背负剑,跪在城口。
飘飞的信,准确无误的落在他的跟前,只见几行歪斜又杂乱的字:
张温将军率援军直奔晋军大营投降
昭德节度使张筠弃城而逃,守将毛璋降
相州失守
李存勖赶紧下马,大步走到他向前,不管铠甲沾上红泥,扶起他,拉着他的手,环视邢州城,仰视城上的“晋”字大旗,吼道:“邢州军民,孤不为难你们,降者不杀!”
于是,邢州旗倒、兵戈丢掉,投向晋国。
九月,沧州降。
十月,贝州又降。
整个河北,扯了朱字旗,飘扬李家纛。
皇帝朱友贞大发雷霆,连连诛杀了降将家族几万人。
这个夏秋,留下太多故事。
在钱塘的吴越王宫,小巧中透露出江南水乡的娇好。亭台楼阁,并不高大;一笔一画,勾勒出青砖绿瓦;廊桥宛转,拨动流水搅碎砖木的影;轻纱白幔与轻薄的香烟相得益彰,萦绕屋宇。
钱镠和一帮臣僚坐在金丝楠木椅子上,谈笑风声,说到了出使大梁,大献殷勤的事,全场哑然,只有浙西安抚判官皮光亚自告奋勇,出使大梁。
钱镠一高兴,立即任命他为大使,屏退了众人,单独召见了他,比划着地图,告诉他:“你拜见闽王,借道建州、汀州、虔州;再拜会楚王,经郴州、潭州、岳州;问候荆南入贡于梁。”
“但臣听说,荆南王常劫各国贡使,敲诈勒索,人称‘高赖子’。”
“哈哈哈哈……‘高赖子’威名远扬啊,坐……”
皮光亚先落座,钱镠才坐,笑道:“卿是怕了?”
皮光亚笑道:“臣只是觉得此人有意思。”
王与臣子,相视而开怀大笑。
这远绕的,迫不得已,吴越与吴长年征战,只好如此。顺道结好诸王,不打吴越王。
皮光亚不负使命,凭他父亲皮日休的名气,一路顺风顺水,连荆南王高继兴都奉他为坐上宾。
君王宴上,把盏盈欢,诗词歌赋出口成章,直投乐师吟咏,舞女招招。
“有商旅自北而来,都谈梁皇尽失河北大地。”
“是啊,看来大梁也是强弩之末,时日无多啊!”
“可是钱王不远千里去送礼,还稍带送了闽、楚诸王。”
“连高赖子都有份礼。”
“朱友贞封了钱镠吴越国王,他自然要表忠心,诸位莫笑!”
在岭南王宫中,杨洞潜、赵光裔和刘岩就事论事,不亦乐乎。
而后,吴越王子钱传瓘迎娶闽王王审知女儿,两国交好。
再后,楚王马殷遣使晋阳,恭贺晋王河北大捷。
这些,刘岩一概是骂的,且骂得很脏。
只有前几月,蜀王王建派王宗绾、王宗播攻取宝鸡、陇州,差点擒了岐王李茂贞。和之后契丹国王耶律阿保机挥师伐晋,以及更早的梁晋交战,这三件事能让刘岩高兴。毕竟天下还是乱的,对他有好处。
在这乱世,群雄逐鹿,英雄并起,但凡有些野心的角色,都想争一个山头,割地称王。刘岩也想,还想得更远。
他想趁天下大乱,在岭南开辟一片江山,在江山上他不称王,他要比肩中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