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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往事如烟

十七年前的洛战衣才十四岁,而他眼中的应天府更是美幻如梦,母亲早亡的他是随着父亲到应天府居住的。他父亲是个有名的盐商,所以家境相当富裕。也因此洛战衣能够和一些官家子弟同在吟风书院读书习文。

不管怎样,洛战衣也是商家之后,所以身份待遇是不可能和一些官宦子弟相提并论的。但他自幼聪颖,学一通十,各项成绩在书院中都是遥遥领先,经常得到先生的赞扬,却也因此招来了部分同窗的嫉恨,陆烈风便是其中之首。

其实,洛战衣并不在乎没有玩伴,因为他性格本就孤僻,他怕的是他人那种异样的目光。自从进书院第一天起,他就发觉了一些纨绔子弟上课时经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还经常找机会接近他。甚至在课下的时候也一脸“垂涎”地盯着他并在偷偷议论着什么,让他又恶心又不自在。

谁让少年时的洛战衣长得太俊俏了呢?按先生的话说:实在俊美得不可思议,若是穿上女装,活脱脱的就是一个绝色佳人。对此,洛战衣又是无奈,又是厌烦,甚至故意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但似乎并不能有效地杜绝一些纠缠。于是,当他收到第一封情书的时候,他差点儿没当场气昏,并当着那位对他“情有独钟”的小子面前,把那封情书撕得粉碎,再啐了几口唾液以示不屑。

这些事很快便被当作笑话在书院中传开了。有一次,陆烈风趁老师不在的时候,走到洛战衣面前,戏谑地挑起他的下巴:“小美人,跟少爷我出去喝几杯怎么样?少爷我大大有赏!”于是,同学们哄然大笑,更有人吹起了口哨。

洛战衣羞恼之极,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压住陆烈风便是一顿狠揍。旁人要去拉开他,他却像疯虎一样,谁上前便要挨上他的拳头。你别看洛战衣年龄小,力气却大,因为他平常很喜欢看家里的武师练功夫,闲着没事便也学了不少。倒霉的陆烈风成了他的练功靶子,不但鼻眼被打得青紫,而且肋骨也被洛战衣踹断了两根。那一次,陆烈风因伤重在家休养了两个多月,而洛战衣的父亲也因此赔偿了不少医药费用。

陆烈风伤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托人雇了一个叫陈也的杀手,命其半途截杀洛战衣以报仇雪恨。

那一天也是阴雨天气,早晨,洛战衣跑步赶去书院读书,在经过湖侧的树林时,他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劲儿。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发现,而是心里莫名其妙的一阵惊跳,就像是将有什么不测要发生似的。

林子里很静,只有小雨落地时的沙沙声,但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是凝了形般,再也挥之不去。洛战衣心里发慌,立即加快了奔跑的速度,甚至连背后的伞掉在地上他都没有觉察。

双脚落地时溅起了一路的水花,若在平时,洛战衣一定会大感兴趣地去观察水花的起落,但这时,他却没有心情了。然后,他突然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就像是撞在了一堵墙上,一堵冰做的墙。

洛战衣退后了几步,抬头就对上了一双蛇般的眼睛。并不是那眼睛长得像蛇,而是那双灰蒙蒙的眼里透出的冰冷和无情像极了蛇眸。因为洛战衣曾被一种长着三角形头颅的蛇咬伤过,而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双阴冷之极的蛇眼。

这人就是陈也,一个靠杀人而生活的人!

一看到陈也,洛战衣便已感到了颤栗,但他并没有露出怯意,反而强自镇定地说:“对不起!我撞到你了!”说完,便要绕过陈也。

但一转眼,陈也又拦在了他身前,并问:“你是洛战衣?”他的声音粗嘎沙哑,难听极了。

洛战衣心里一跳,不答反问:“你找洛战衣做什么?你认识他吗?”

“我不需要认识,我只要杀了他就行了!”

洛战衣再也忍不住骇然:“为什么?”

陈也阴沉地盯着他:“我知道你就是洛战衣,他说你长得非常漂亮,一眼就能认出来。”

此时洛战衣反倒镇定了,因为他清楚惊怕救不了自己,他必须在最快时间里想出自救之法。其实,这道理许多人都懂,但事到临头能真正做到的却是少之又少。而洛战衣恰巧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天生就是。

他心念电转之际,已试探地轻问:“陆烈风给了你多少钱?我加倍奉上,只要你放过我!”他思来想去,唯一与自己有仇的就是陆烈风,尤其他清楚陆烈风为人最是心胸狭小,睚眦必报。而眼前人又不似官府中人,必是花钱雇来的杀手。

陈也面无表情的脸上不由现出诧异,他想不到眼前这俊得过分的孩子有如此缜密的头脑,竟在瞬间推断出他的来历和受雇者:“那是不可能的!行有行规,我也不能违反。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你死得无知无觉。”

在这种时候,洛战衣突然笑了,而且笑得那么灿烂甜美,连自认已经古井无波的陈也也不由被那笑吸引了,只觉得阴暗的天气都亮了不少。洛战衣边笑边说:“古人说,自古艰难唯一死!对这句话我本来就一直抱着怀疑态度,死有什么艰难的呢?尤其你刚才又说,能让我死得无知无觉,那就更奇怪了!既然死是可以无知无觉的,那为什么从古至今有那么多人都惧怕死亡!连秦始皇那么英明的人也不遗余力地去求长生之法,这不是太矛盾了吗?”

陈也怔了怔,虽然有人因他的手经历死亡,但他自己却从没想到过死亡时应该有的心情,他想了想:“其实,死也没什么,但一个人若明知自己要死了,在等死时就会感到恐惧害怕。”

“哦!我明白了!”洛战衣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人们惧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临死之前的那种无助,明知生命即将逝去的那种无奈,对吗?”

陈也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和一个孩子讨论这种问题实在有些可笑。但洛战衣不但本身对人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而且他的话也极富智慧,所以,陈也还是点了点头。不过,他脑筋依然清楚:“既然你已经明白了,那我就要下手了!”话虽这样说,但他心中实在惋惜,毕竟一个这么漂亮聪明的孩子并不多见。

洛战衣连连摆手,笑容依旧可爱:“你别着急!反正我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其实,要我死很容易,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这个垂死之人的最后要求,好不好?”

陈也犹豫一下:“你说吧,我听听。”

“那好!”洛战衣一拍双手,“你不许让我死得无知无觉,你要一点一点的慢慢地杀死我,而且要用一些高明的武功,最好是狠毒一点的招式,也允许我做一些无谓的反抗,怎么样?”

陈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怎会有这种事?竟让人用狠毒的招式慢慢杀他:“你……小子有毛病吧?”

“不,我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洛战衣严肃地说,“我只是想切身感受一下临死之前的滋味,我要确定一下,死是不是真的很艰难!但如果你下手太快的话,我还没感觉就死了,怎么能验证古人的话呢?”

陈也这次已确定洛战衣真是有毛病了:“行,但你可别后悔!我就用我的残红掌来杀死你!你看着第一式,随水落花!”他右手向上划出,左手却由外向里,然后猛一翻转……

洛战衣用劲儿鼓掌,还大声喝彩:“好掌法!名字也好!残红掌,颓落之花也,无奈只得随流水!太妙了!”

陈也这一掌却顿在了半空,他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小子,你不是说要做些反抗吗?”

洛战衣似乎才想起来,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我怎么忘了!刚才那招不算,你用第二招好了!”

陈也哼了一声:“冷在秋风。”他左手幻出无数掌影,右手翻下一击,而洛战衣这次确实还手了,他左手向上划出正接住陈也右手,右手由外向里,猛一翻转却恰巧碰上陈也的左掌……

四掌相碰,自然是洛战衣退了好几步,因为陈也并没用多少力,他以为轻轻一掌就能把洛战衣打趴下,但现在……

陈也楞在那里:“小子,为什么你的招式看上去很熟悉?”

洛战衣神秘一笑:“是吗?你再出第三招呀!”

于是,陈也又使出第三招“池上浮萍”,洛战衣想也没想,便左手连击数掌,右手翻下,陈也慌忙变招,残红掌第四招,第五招……

洛战衣丝毫不让,也总有奇妙的招式相对,陈也越打越惊,并不由自主用上了内力,终于以一记硬碰硬击退洛战衣。洛战衣踉跄退后,嘴上已挂了血丝,但他唇角的微笑还是那么迷人。

陈也又惊又怒:“臭小子,你敢戏弄我,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残红掌?”他终于看出洛战衣使得根本就是他的掌法“残红掌”。

洛战衣漫不在乎地咧咧嘴:“不就是在刚才吗?”

“你胡说……”后面的话,陈也陡然顿住,因为他想起了洛战衣没有接第一招,而是在他使第二招的时候用他使的第一招对付他,然后用第二招迎第三招,第三招迎第四招……

依次类推,洛战衣分明是一边打一边学会他的招数用以对付他自己。不仅仅如此,更让人吃惊的是洛战衣并没有样学样,而是把招式稍加变化后使用。例如洛战衣在使第二招时曾将左右手动作互换,第五招时右手位置也抬高了些,那是因为洛战衣个子矮,若不抬高根本够不到自己的神冲穴……怪不得他一直有种怪异的感觉!

陈也越想越惊,竟忍不住退后一步:“你……”因为他练这掌法足足用了六年功夫,却怎么也没想到世上会有人能在短短的一刻钟就掌握了,这实在让人骇异!

“哈!哈!哈!妙呀!”突然一阵大笑传来,纷纷的小雨竟似被什么不容抗拒的力量分开两旁,闪出一条通路。那情形就似有人掀开了一扇珠帘,以迎接贵客的来临。

先是一片紫衣飘闪,然后碧草间便落下一个中年人,他发束玉冠,腰缠珠带,一派雍容潇洒之状。相貌更是出色,尤其是眉间的一颗红痔,给他凭添了几分风采。

陈也一见他,面色一变:“又是你!”

紫衣人笑道:“是我!”

陈也恨恨地跺脚:“你来,我走!”他当真说走就走,但突然又回头向洛战衣:“如果你习武,相信十年之后便可称霸一方!”丢下这句话,他走了!

留下紫衣人和洛战衣相对而立,雨似越下越大,雨水打在树叶上,发出“嗒嗒”的声音,但两人却没有一人说话。

突然,紫衣人身形动了起来,不但腿动,连手也翻转腾移,宛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美妙,随着紫衣飘飘,一阵歌声也在同时响起:

“莫见薄雨笼晨寒,轻踏晓露上青盘,风儿送我归残月。却有,胸怀万象尽云天!”

他唱的是一首《定风波》,显然是他自己填写的。不过,只唱了上半阕。歌罢,他也舞罢,并目注着洛战衣,还是不说话。

洛战衣却似明白他要自己做什么,于是,他微微一笑,身形也动了起来。一举手一投足都与紫衣人刚才所舞一般无二,甚至洛战衣边舞边唱出了他替紫衣人续写的《定风波》下阕:

“何妨世事梦中圆,且看,悠然此生笑平凡。常忆荒荒天地间,无他,东西流水南北山!”

洛战衣在书院常与先生们一同写诗填词,这对于他来讲容易之至。

紫衣人目中神光暴闪,倏然纵声大笑:“好一句‘东西流水南北山’!洛战衣,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胸?”

洛战衣也笑:“你的那句‘胸怀万象尽云天’也不错。”

紫衣人大声道:“刚才我舞的只是最简单的掌法!这一次你再看看我的回风舞柳剑法,再听听我的《水调歌头》!”说完,他又开始舞动一套剑法,他手中并无剑,但他食中两指相并处却透出一道白气,就像是一把寒光灼灼的利剑在雨中翻飞,煞是好看。同时,他又唱了起来:

“世事几时休?回看长江水,但见浪动波涌,此去无归期。纵使韶光满眼,花开杨柳岸头,无绪怎顾惜?金樽不相与,共赴东流水。”

当然他还是只唱了一半,便停住动作,看着洛战衣:“如果你能把刚才那剑法重新演练一次,同时把我刚才的那首词也写完,我才佩服你!”他就不信,这套《回风舞柳剑》他研创了十年才告完成,其中繁复之处连他自己都得意之极。这洛战衣怎能一看就会?

洛战衣也不答话,他站在那里静默了一会儿,并用手在空中比划几下,似觉得不太对劲儿。再想了下,他突然眼睛一亮,跑到一棵小树旁,弯折下一根树枝,将多余的叶子摘去,他才满意地一笑,然后,他先说了句:“我开始了!”

洛战衣手中树枝宛如风中弱柳般旋飞着,歌声也在同时唱了起来:

“风云路,事多少,莫相随,明朝胜景,且伴狂人举玉杯。金缕红鸾秀锦,犹恋天涯梦里,知忆谁人泪?莫若东方旭,彩霞伴我飞!”

曲调高昂有致,歌词更是洒脱任情,分明是针对紫衣人上阕词中的消极所发。

紫衣人听得心惊,看得更是心惊,因为洛战衣所练剑法确实分毫不差。他一向自傲于天资,但今天一见洛战衣竟有相形见绌之感,但紫衣人是何等自负之人,竟下定决心非赢洛战衣不可。于是,他把自己最得意的几套功夫《天星掌》《灵蛇剑》《吟枫剑法》中最具威力也最复杂的招式单摘出来一一演给洛战衣看,其中一式便是灵蛇九转。谁想,无论多难多繁杂的招数,洛战衣都能照原样依序演来。除了没有内力以增声威外,手势步伐甚至神韵都与紫衣人所练分毫不差。

两人一练一学,竟整整过了一天的时间。紫衣人是不甘认输,洛战衣是被那些精妙的招式所吸引,竟都忘了饥寒。傍晚时,紫衣人终于放弃,但离去时曾说他妻子就要临产才不得不赶回,待妻儿无事后,他一定会回来再与洛战衣较量一番。

可是,紫衣人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洛战衣却从此对武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但四处搜罗武功典籍,更把紫衣人的那些零散招式加以整理归纳,去粗求精,自创了一套幻星剑术。所以,紫衣人虽非有意传他武功,却是他实实在在的武学启蒙师父。而且,洛战衣也发现紫衣人武功的精妙可说是世所罕见,许多招式和其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奇怪的是,他一直没听说江湖上有谁提起过紫衣人。

洛战衣十七岁时,父亲也因病去世,洛战衣干脆弃文习武,并开始了闯荡江湖的生涯。于是,他的武功在经过无数次实战经验后,已具宗匠之资。终于在二十一岁时,做了江浙三省的黑道盟主,并创立了江南第一组织天星院。

转眼间,就是十几年了,洛战衣见了紫衣蒙面女人使的“灵蛇九转”,便确定紫衣女一定和紫衣人有关系。但今天蒙面女人为什么又矢口否认呢?

洛战衣心里做着各种猜测,身形却没停顿,早已和朱潜龙五两人疾飞到山坡之下,红漆木箱便静静地躺在一块儿大石前。这个木箱还真是多灾多难,半月前刚从悬崖上摔落,今天又从山坡上滚下,即使再结实的木材,如今也显得破损不堪了,有块儿板面甚至已露了缝隙。看着这个木箱,洛战衣的疑问又起,到底这木箱中藏着什么贵重东西?那紫衣女似是故意引自己来此,雨中烧箱不成,现在又放弃而去,她的行为未免太怪异了!

毫不费力地提起木箱,洛战衣刚要提气腾身,却突然停止了动作,目光怪异地看着一块儿地面。那是刚刚木箱所在的位置,但现在这块儿地上却透出了朱红色,被雨水冲散了开去就像是……鲜血在流。

龙五也发现了:“那是什么?”

朱潜皱起了眉头:“像是……”

洛战衣心里“格登”一下,周围的地面都好好的,为什么只有放置木箱的地方有那种类似血迹的颜色?这只有一种解释,那颜色是木箱中渗下去的,但红漆即使剥落,也不会是这种样子。洛战衣毫不犹豫地翻转木箱,看上去并没什么,他伸出手去,在木箱底部轻轻拭抹了一下。果然,一层淡淡的红色显在手指上,这层红色在同是红色的箱板上根本显现不出。洛战衣凝目细看,发现在箱隙处确实透着一种和箱板微有差异的朱红色。

但是,这种不同的红色又会是什么?

血!

一个字刚在洛战衣头脑中冒出,他已经再不犹豫地打开木箱查看,首先入目的是那些零碎的绣工衣物什么的,包括那个绣着牡丹花的薄被。洛战衣干脆把箱中的东西一件件拿出,直到露出箱底,也没见什么异样的事物。

不过,洛战衣确定箱中一定有不寻常,所以,便和朱潜仔仔细细地观察木箱。这样一来,果然发现异处。木箱很高,几乎可到洛战衣的腰部,但放东西的层面现在却不够这个深度。难道有夹层?可是,不对呀!洛战衣明明记得自己在杏雨楼中查看木箱的时候,还特地注意木箱有没有夹层,那时明明并没异样呀!

洛战衣心有所疑,看了一眼朱潜,朱潜点了点头,洛战衣的右手便伸向箱底,并贴在上面,默默运力。只听“咔”的一声,那层箱板已能活动,根本没费什么力,夹层便已取出,露出了真正的箱底……

下一刻,洛战衣和朱潜、龙五便真正的呆住了,甚至连脑子都僵木起来。过了一小会儿,他们才渐渐有了反应。

洛战衣的第一个感觉竟是冷,从头到脚,冷得心里都起了颤栗。然后,就是再也无法扼制的狂怒。洛战衣相信,他此生再也不会有如此激怒的时候,他肯定,如果做这事的人就在眼前,他一定会忍不住将那人碎尸万段……

朱潜却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龙五更是瞠目结舌:“天!会是……”

原因很简单,因为箱底躺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人,一个苍白瘦弱却美得异乎寻常的少女——叶小含。

叶小含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就像是睡熟了一样。她的身子是蜷缩起来的,因为箱子太小,她根本无法伸展四肢,那种模样就像是一个小女孩儿在又冷又饿时的形态,无助得惹人怜惜!但更让洛战衣心疼之极的是,叶小含额头和手臂等许多外露的部位正透着青紫色,有的地方甚至淌出了鲜血,渗红了衣服,显然是在木箱滚动中撞在箱板上形成的,血沿着她的身体流向箱底……

洛战衣颤颤地伸出手去,动作那样轻柔地将叶小含抱出木箱。叶小含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心跳更是慢得出奇。

朱潜连忙探了下叶小含的腕脉,惊异地说:“她的身体很虚弱,难道她一直在镖箱中?”

洛战衣又是心痛又是焦急,为什么小含昏迷不醒?

虽然焦急,但洛战衣思潮却没一刻停止,紫衣女必是早已知道箱中的玄秘了,所以才会说那种话!

原来自己一直都弄错了,黄州府外,紫衣女拦截自己时曾说过“终于找到了!”那是因为她听到了洛战衣所唤的那声:“小含!”紫衣女劫镖箱的目的就是叶小含,根本不是什么锈花薄被!

罗一肖想必也没有劫持叶小含,只是被人杀害后,又以他的口气伪造了一封书信,让自己以为叶小含已被罗一肖劫持而去,自然不会想到叶小含其实就在镖箱里。

洛战衣暗恨自己,为什么舍木箱不救,而去救那可恶的紫衣女人!害得木箱中的小含遍体是伤。

但洛战衣不明白,为什么要将小含藏在镖箱中?小含又为什么能引得他人处心积虑地去争夺?她的身上带着什么值得人窥伺的隐秘?

镖箱里面的箱板上都蒙着一层细软的棉步,原来还以为是镖主怕镖货毁坏,现在看来分明是为了避免小含受到冲撞。若非木箱“历劫”太多,以致棉布层破损,小含也不至撞出好几道伤口。当然,这绝不表示将小含装进木箱的人怜惜她,若稍有一点儿人性也不会做出这种可恶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不想小含死,而是想将小含平安送到嘉定另有用处。可是,这样的小含怎么能支持到嘉定?

龙五仔细地审视了叶小含的伤势和脸色,又把了很长时间的脉,才摇摇头说:“星主,她外伤并不太严重,但失血过多,尤其身体又虚弱得不可思议,像长时间不进饮食所致。令人不解的是她的脉象颇不寻常,可我又无从推断……太怪了!”

朱潜诧异地看着龙五:“你懂得医术?”

龙五谦虚地笑了下:“可我实在看不出叶姑娘昏迷的原因!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此去西面十里外的西山上住着一位老婆婆,医术通神,善医百疾,但性格有些怪异……”

洛战衣立即道:“朱兄,麻烦你与龙五将小含送回客栈,替她先治疗一下外伤,我亲自去一趟西山!”

洛战衣按照龙五的描述,离开西面的大路,在乡间小路上走了半个时辰,便走进其中一条山道。山道两侧是密实的林丛,尽头处却是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而且直直穿入两座大山的夹缝中。

终于走过昏黑的山缝,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大片的花丛蔓延至对面的山坡上。这时小雨早已停了,乌云散去,阳光洒向大地,姹紫嫣红的花朵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愈显得绚丽无比。

洛战衣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吸进了满心满腹的清新与甜香。他不由地有些羡慕隐居在这里的人,虽然花园豪宅易建,但难得的却是这种自然的毫无修饰的韵息,这种终于脱出樊笼的感觉。

当洛战衣踏进花间小道时,更加确定了一件事,这里必然是医道高手的隐居之地。因为周围的花朵并不是普通的山间野花,有的花瓣层层相叠,硕大无比;有的颜色怪异却艳丽无匹;有许多更是奇形怪状,见所未见。有一些是洛战衣认识的,那些都是一些可入药的菊花、茶花之类,这里分明是一处大型的药园。

西方的半山坡上盖着几间木屋,外面还围着竹篱笆,篱笆上缠着一些不知名的藤蔓,更增加了几分山野的味道。来到篱笆墙外,洛战衣发觉里面静悄悄的,柴门也是四敞大开的,不像有主人在的样子。

这时洛战衣正站在一棵枣树下,他游目四顾,仍然没有发现人影。正着急时,一朵白色小枣花飘然落在他的肩上,同时他也觉察到一缕细微之极的吸气声。于是,他连忙抬头,眼前人影一闪,一位葛衣老婆婆已经出现在他的正前方。

这位老婆婆年龄虽大,但却一点儿不显老态,脸色红润如婴,目光也是清莹透澈。让洛战衣诧异的是,这人就是在杏雨楼突然出现并带走陈小宝的老婆婆。这么大年纪的人竟然躲到树上也实在可笑!

老婆婆也很惊异:“是你?你竟然找来这里!虽然小宝调戏你那小媳妇儿确实不对,但他毕竟只是小孩子,你可不能拉他见官!对他,我可是喜欢得很!”这老婆婆一见洛战衣,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寻仇来了。

洛战衣忙见礼:“前辈,您别误会!我来并不是因为杏雨楼之事,甚至在来此前我并不知道要找的人就是前辈您……”

老婆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人也真够蠢的!跑来找人却不知找的是谁,那不是太可笑了吗?”

洛战衣苦笑,只得任她奚落:“前辈,在下的朋友现在还昏迷不醒,只是听说这里住着一位医术通神的郎中……”

老婆婆脑袋一摇:“医术通神不错!但我可不是郎中,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来便答应替人看病的?我现在实在是太忙了,哪有时间去管别人的死活。”

洛战衣看看头上的枣树:“老前辈,您在忙什么,我可以帮您!”

“你帮不了的!”

“您还没说,怎知我帮不上忙!我学习东西是很快的。”

老婆婆不耐地说:“我正在忙着闻树上的枣花香,你怎么帮?”

洛战衣窒了下,若非叶小含昏睡不醒,若非他有求于人,恐怕早已掉头走了,但现在却只能忍气吞声地说:“前辈,凡事都有轻重缓急,枣树开花并非一日,但在下的朋友却是危在旦夕。只要前辈肯慨施援手,救在下朋友于垂危,无论前辈提出任何条件,在下都可考虑。”

老婆婆开始重新打量起洛战衣,边看边啧啧称赞:“你这小子长得还真是俊!说话也文雅得很,你叫什么名字?可考了功名?”听她口气,是把洛战衣当成举人秀才了。

洛战衣恭声答:“晚辈洛战衣,并没参加过科考。”

老婆婆立即板起脸,一副教训后辈的模样:“年纪青青的,怎么可以不务正业,荒废学业,难道你就不为自己的将来着想吗?我说……你叫洛战衣对吧?我说洛战衣呀……”猛然间,老婆婆的话顿住了,她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眼睛大睁,呼吸也明显急促起来:“洛战衣,哪个洛战衣?”

洛战衣平静地说:“我想,我可能就是您听说过的那个?”

老婆婆面露骇然:“天星洛战衣?”

“晚辈惭愧。”

“怎么可能?”老婆婆喃喃自语,“天星洛战衣不该是这样的!”

“前辈。”洛战衣诚恳地说,“在下是谁并不重要,现在唯一紧要之事就是我朋友的性命,烦请……”

但老婆婆却挥挥手阻止住他后面的话,并围着他打起转来:“早听说洛战衣天生奇才,二十岁便统领江浙三省绿林道,但却是一个杀人如麻,残忍无比的凶暴之徒。那种人必是目含奸狡,貌相或粗厉或阴毒,但今日老妇人观你,分明是眸光清正无邪,眉似飞龙,宽额广角,哪有凶厉之相?看来,江湖传言真是不足采信!”

洛战衣不太自在地挪动一下位置:“前辈,虽有面相之说,但毕竟只观其人外貌便断言为人,未免流于轻率,况且表里不一者也比比皆是……”

老婆婆笑了:“只听你这话,便可知为人!嗯!不错,洛战衣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那我朋友……”洛战衣忙问。

“哎!你是你,你朋友是你朋友!我欣赏你,又不欣赏他,对了,洛战衣,听说你还没成家,对吧?”

洛战衣哪有心思谈这些:“是的!前辈,我们还是……”

“没有成家才好!“老婆婆却似大感兴趣,“现在像你这种男人太少了,而且一般都老早就成家,也不知急个什么劲儿?”

“前辈……”

“你今年多大?”

“我……三十一岁,但我的朋友才十七岁,正是花样的年龄,她不该这么早就……”

老婆婆“哦”了一声:“三十一岁,大一点儿!不过,没关系的……”

洛战衣忍无可忍,大声道:“前辈,请您一定救治在下的朋友,洛战衣任凭差遣!”

老婆婆终于听到他的话了,并似发现了什么:“你那么关心你的朋友,她该不会是个女的吧?”

洛战衣实在不理解她的思维:“她确实是个女孩子,但这并不是我关心她的原因。”

老婆婆脸却冷了下来:“你少来哄我!我猜她长得一定也很美。”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我却更不会救她了!”

洛战衣急了:“为什么?”

老婆婆理所当然地说:“这还不明白!难道让我救活了她,再让她和我抢孙女婿!”

洛战衣怔了怔:“什么孙女婿?”老婆婆神秘地一笑,然后拉起洛战衣往屋后走。木屋后面自然也是一大片绿地,星星点点的花朵点缀在其中。不过,现在这片药圃中却有两个人在劳动。但相信任何人到了这里恐怕眼里也只剩下一个人,一个女人!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也就是说,她既没有少女的青涩稚嫩,也不似成熟女人的世故老练,她就像是一株刚刚盛开的牡丹,那种夺目的艳丽正在充盈着人们的视线,所以,美得勾魂慑魄!尤其是她款腰轻摆之际,更是充满了惑人的风情。她现在正将一朵黄色的花摘下,放在左臂挎着的竹篮内,就连那拈花的动作都似成了风景一抹。

老婆婆欣赏着那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并不无得意地指着她向洛战衣介绍:“看见了吗?她就是我的孙女旭若儿。”但当她看清洛战衣的视线方向后,却不由勃然大怒,“喂!姓洛的,你在看什么?”

原来洛战衣不但没去看那女人,他的目光反而牢牢定在了正在用锄子翻地的男人身上。虽只是个侧影,但毫无疑问的,那只是个再再普通不过的四十多岁的男子。但洛战衣却看得非常认真,而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是老婆婆的叫声唤醒了他,他忙转回头:“怎么了?”

老婆婆怒气冲冲地指着旭若儿:“我让你看她!我那如花似玉的孙女!而不是那个耕地的老男人!”

“对不起!”洛战衣诚恳地道完歉,赶忙看向旭若儿,他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后就转过头:“前辈,我看完了!”

老婆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平静的面孔:“就这样?”

洛战衣也奇怪了:“不该这样吗?”他忙又转向旭若儿,重新观察了一会儿,皱眉说:“没什么呀?她穿著蓝色衫裙,袖口处绣着百合花边,脚穿淡绿色软绸鞋,腰上悬着一块儿心形白玉缀青穗,另左手提一竹篮,里面放着黄、棕二色花朵,对了!还有她长发过肩,左边插一玉簪,耳下有一黑痔……”

“够了!”老婆婆再也听不下去了,又气又急地说:“谁让你看这些?”

“那您让我看什么呀?”

老婆婆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小子脑子一定有毛病!面对这么一个大美人竟无动于衷,专挑那些不痛不痒的东西看。”

洛战衣无辜之极:“前辈……”

老婆婆不耐烦地一挥手:“别叫我前辈了!以后就叫我药婆婆,我问你,你想不想救你的那个朋友?”

“当然想!”洛战衣心里却说,这不是废话吗?若不是为了小含,我怎么会在这里陪你浪费时间?

“那好!我有个条件,你答应,我就去救你那朋友!你若不答应,那么一切免谈。”

“药婆婆请讲,只要晚辈能力所及。”

药婆婆很干脆地说:“条件很简单,只要你答应娶我孙女旭若儿为妻,做我的孙女婿,那以后你的任何一个朋友有病有痛,都包在我药婆婆身上了。”

洛战衣再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荒谬的条件?男婚女嫁本该双方自愿,但这药婆婆竟会以救人为胁,强迫他娶旭若儿,这未免有些衬人之危吗?可此时此刻,洛战衣又不能翻脸,只得再三忍耐:“药婆婆,令孙女美若天仙,秀外慧中,哪是我这种凡夫俗子所能匹配!我相信,令孙女必能嫁得一个强我千百倍的夫婿……”

“不必了!”药婆婆却固执得很,“我就看你挺好!又英俊武功又好,再加上有权有势,钱也花不完,我孙女嫁了你铁定不会吃苦的!”

洛战衣简直是啼笑皆非:“药婆婆,话可不能这么说!况且,这件事令孙女也未必会同意呢!”

“谁说的?”药婆婆扬声叫:“若儿,过来!”

离得很远的旭若儿闻言回头,并抿唇一笑,右臂轻扬人已离地飞起。那衣带翩翩衬着她美艳如花的容颜,真似凌波仙子。眨眼前,她已来到两人身前,轻轻落于地面:“奶奶,您叫我有事吗?”她话是对药婆婆说的,但那双明媚的双眸却向洛战衣盈盈一瞥。

药婆婆一点儿也不委婉地指了指洛战衣:“若儿,你看他做你的夫婿如何?”

旭若儿一听这话,俏脸上顿时起了一片红云,羞答答地垂下头:“奶奶,若儿……若儿但凭奶奶作主……”

洛战衣忙说:“旭姑娘,虽说长辈之命不可违,但这事关姑娘终身幸福。姑娘可千万不能为了顾全在下的颜面,而误了自己一生,那样我罪过就大了。”

旭若儿偷偷瞄了他一眼,便抿唇轻笑,药婆婆却哈哈笑:“小子,我这孙女一向都是很有主意的,她若不愿,谁也别想勉强!你就不要再做垂死挣扎了。”

垂死挣扎?洛战衣只能苦笑,这形容词用得还真恰当!就在他无计可施之时,一个清脆的嗓音由远奔近:“不可以,奶奶太偏心了!只想找孙女婿,为什么就不想为你正在打光棍的孙儿找孙媳妇?”活说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十几岁小童已经来到跟前,不是陈小宝是谁?

药婆婆一见他,顿时满面慈蔼,摸着他的头劝:“乖孙子,你年纪还小,等再长大几岁,奶奶一定为你找个又美又聪明的好媳妇!”

“再长大几岁?”陈小宝一副要昏倒的模样,“奶奶,你可真糊涂!我能等,别人可等不得!如果不赶快的话,你的好孙媳妇就要随别人姓了!”

“随谁姓!”

陈小宝一脸“你真笨”的表情,向洛战衣努努嘴:“自然是他了!奶奶你看这小子的模样,就知他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这样吧!奶奶你换个条件给他,只要他把那天杏雨楼,他身边的姑娘嫁给我,你就给他朋友治病!”听口气,他已偷听好一会儿了。

洛战衣沉声道:“不可能!”

陈小宝又开始大呼小叫,吹“头发”瞪眼睛:“为什么?你仔细看看我,这眉毛这眼睛,哪一块不是漂漂亮亮的。另外,我还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文地理无所不能,这样的男人挑着灯笼也没处找!你别以为你长得不错,但若比起我来,那就好有一比,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所以你最好是知难而退,把那位姑娘嫁给我,可别妄想与我一争长短!”

洛战衣只觉得奇怪,这么大言不惭的孩子是怎么“培养”出来的?“陈小宝,你可知道小含比你大许多呢?”

陈小宝嗤之以鼻:“你也太拘泥了吧?爱情是不被年龄限制的,现在她大我六七岁,好象很不合适!但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尤其是她八十岁而我七十岁多时,我们看上去还会有什么差别?”

“对呀!”洛战衣竟有豁然而通之感,他一直觉得自己大上叶小含十多岁,有些配不上她,也因此在对待彼此的感情上总显得有此退缩。但现在一听陈小宝的话,似乎真的不成什么问题了!

陈小宝却误会了,一脸惊喜:“你同意了?”

洛战衣忙解释:“不是,我刚才想的和你没关系。况且,小含嫁给谁,那只有她自己有权选择,我怎能替她作主呢?”

药婆婆忙说:“洛战衣说得对,所以,他还是当我的孙女婿吧!”

“前辈……”洛战衣只觉得无奈之极。

药婆婆道:“你不用多说了!只要你点头,我立即随你去!当然,这要看你重不重视那位姑娘的性命了!”

洛战衣沉默了,事既至此,他并没觉得可悲,反而在可笑之外更多了那种疲惫。上天好象总喜欢捉弄他!无论做什么都出现相反的结果!他本立志成为当代文豪,但后来却因缘巧遇进入武林;他本想成一番事业,流芳千古,却不幸传为凶魔转世;他想娶岳浅影,结果她因此与朱潜订了亲;他要救叶小含,这时却要被逼着娶一个素不相识的旭若儿,这算什么?

洛战衣真的很无奈,但却必须作出一个决定,他一定要救小含。不仅仅因为两人的感情,另外还有一份难以推卸的责任在。罢了!洛战衣疲累地一挥手:“此时是不可能成亲的!但我答应,将来娶妻必娶您的孙女为妻!”

药婆婆大喜:“好!洛战衣千金之诺,药婆子等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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