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的话落地的时候,春丫正来送菜,客堂里的人愣住了一大半,这其中也包括来送菜的春丫。
只听杜先生继续说:“如此,若是有人家愿送女学生入学,费用为男童的一半。其家若是同有男童就学者,男童可不经考问即可入学,若是家道困难者,男童束脩一并减半,与女童等同。你们觉得如何?”又问陈旺和李厚才。
可两人依然木雕泥塑一般,呆愣在原位。
女童就学,这在历朝历代是从来没有过的规矩,虽然说在当下的时局,女童就学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女子所能干的事,比这个天翻地覆一百倍,一万倍的也有。
可是在这乡间,在这李家庄、杜家庄,这绝对还是新闻一件。
“杜先生……您为何要这样做,这历来的规矩,哪有女子读书的?女子无才便是德……”陈旺首先说道。
“是啊……”李厚才握着酒盅,沉声应和,不过看到春丫,他的声音很低。
“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古来的规矩,难道就不能打破?如今我们大唐盛世走到今日这个时局,女子还有什么不能做得?堂堂则天皇帝,不也是个女子?女子做皇帝,这规矩又从哪里得来?”杜如晦说道,眉头微皱,嘴角含笑,却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心思。
众人听他谈起朝堂来,都慌忙噤声,陈旺更是阻拦道:“哎杜先生,这些话莫要说了,莫要说了……”
杜如晦轻轻一笑,见春丫捧着菜盘,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实际她是听到这段话听傻了,就招手叫她道:“你来——你叫什么名字?你来说说,你愿意去上学么?”
春丫没想到天降的一个大饼落在自己身上,自己心心念念的事情,今日竟然有人亲口问她。
可她看看李厚才,不敢说话。
“你若是想,我可以帮你。”杜如晦又说,严肃的面目,炯炯的望着她。
春丫放下手中的菜盘,还没回答,没想到一个人影掀开杏红的门帘,从后房里冲了出来,嗓音沙哑的叫道:“阿耶!我去!我愿意去上学!”
众人大惊,连春丫都大大的吃了一惊,抬头,见是她的二姊春华,一天都躺在后房里没起床的春华,此时,她穿着玫红的薄袄,淡青的罩褂,系着裙子,蓬乱的头发重新扎过了,脸上泪痕犹在,但神情换了一种坚强的气势,也顾不得避人,顾不得害羞,走出来义正词严,昂头对她们的父亲李厚才说。
李厚才猛然吃了一惊,随后就连忙跳起来,斥道:“你这个妮子!成什么体统!上学,哪里轮得到你!快回屋待着!”就命令春丫将她二姊春华押回去。
春华的搅闹惊动了在厨房的李张氏,她匆匆忙忙的走了来,将春华拉走了,临走一边数落:“马上过门的人了,闹些什么!这么大人了,不知道好歹!”一顿将春华拉进去了。
客堂的席面一度非常尴尬,陈旺叔干咳嗽了两声,找不出话来说,要强的李厚才黑脸透出红来,而杜如晦端坐着,一张无风无晴的严肃的脸上也沉沉的,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春丫鼓足了勇气,她觉得她这句话若此时不说,便一生也没有机会说了,她同情二姊,她不愿意做第二个二姊,因此她鼓足勇气,走到饭桌边,扑通一下,双膝给杜先生跪下了。
“先生,我愿意!我想上学,请杜先生帮我、收我做学生。”往常不善言辞的春丫也不知道哪来的胆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然后就喘息着,眼睛大睁着仰脸儿看杜先生。
这下,李厚才的麻烦就不止一个了,他的脸由红又转了黑,瞪着春丫威胁道:“春丫!你做什么!先生跟你开玩笑,快去厨房里看着。”他的黑眉皱起来,也是十分吓人的。
“哎?我并没有开玩笑,”杜如晦仿佛被春丫的举动惊到了,双眼定定的望着春丫,半日才转过脸来,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玉白但有力的手把春丫拉了起来,示意她站在旁边,“我说都是真话,这两日我在四乡走了走,像春丫这样想读书的女童不在少数,只奈何风俗不允,兼家薄也。是以我与杜家几个大家,还有你们李家庄、上林、下林的大户商议了一下,联合出了一笔钱,做这‘女学’的开支。女童就学,费用可减半——一年只要粟米半升即可,若是家中肯让女童就学的,她兄弟的费用也一并减半,若有还未入学的兄弟的,不需考校,我就一并都收下,这是为鼓励做父母的送女童入学。”
“这般算下来,女童入学非但不使家中多出束脩,还可使其兄弟勿需挑选就可到祠堂读书,岂不是还帮助了兄弟?”
“当然,家中实在寒薄的,特殊情形的,束脩减免亦可。”杜如晦说道,头头是道,显然深思良久。
“这……”李厚才紧紧皱着深长的黑眉,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这时候李张氏安顿完了二姑娘春华,借口出来送酒,一顿闲扯适时的打断了桌上的谈话,杜先生瞧了她一眼,也并不一味深谈,也就借着酒话题一转,又数落陈旺去了,而待李张氏走开,他又提起这个话头接着谈了起来,这次是深入浅出,关乎时局,个人命数,未来可期等等,大道理头头讲来,李、陈二人只有瞠目受教,点头深思的份儿了。
而春丫被李张氏拉到了后堂厨房,又挨了一阵数落:“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做什么鬼迷了心窍要去上学,上学一年光嚼谷就要多少,白浪费钱粮,到了是人家人……”
李张氏的数落滔滔不绝,春丫没有本事辩驳,只有低头听着,她心里起了浓重的悲哀,生为女子,这是她的错吗?女子不值钱,女子不能读书,女子不能做官,女子什么都不能做,这是她的错吗?是什么样的前世惩罚,将女子身份加在她身上,错也仿佛都成了她的错。
我一定要上学。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心,她在心中暗暗的跟自己说。
杜先生在李家喝完酒,吃了饭,又被坚让着吃了点面,便告辞起身,杜先生酒量颇大,陈旺家的一坛桂花酒原基本见底了,但这次他却没喝多少。
杜如晦一喝酒就上脸,此时一张消瘦严肃的面目上透出红晕来,但他的神气里却透着不满、沮丧。
因为自始至终,李厚才听教育只是握着杯子低着头,始终没开口吐露让春丫上学的意思。
办这个女学,是杜如晦立意已久的,他不求荣华富贵,名动朝堂,不求名垂青史,千古流芳,而只求尽一己之力,在民间为大唐涵养人才,为受屈的、无力之人,尽自己这一身筋骨之力。
所以他办乡学,办女学,他不管别人怎么说,哪怕自己因此身败名裂,毁一生清誉,也在所不惜。
可是近日四乡游走,愿意送女入学的人家了了,花费方面是一方面,更大的缘故是许多人家怕受人讥诮。
李厚才这样的态度,不是第一家。
可想想刚刚那个向自己下跪的女童的眼睛,他又觉得必须坚持。
李家一家人兼陈旺一起,起身相送杜如晦到小树林之外,杜如晦最后在林边站住,回首问道:“他李叔,考虑的怎么样啊?今儿能给我个答复吗?”
李厚才黑红的国字脸透出红来,迟疑着:“杜先生……这——”
话刚说到这里,春丫忽然从人丛中跑出,立在了李厚才面前:“阿耶,答应吧,往后我一放学就去打草,家里的活儿我会多干的,一定不会拉下!”这是她刚刚在灶房里前思后想考虑的,家里不愿送她上学,费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许是怕没人打猪草了,那么她可以多多的干活,更多的干活,只要能入了学门,她什么都愿意干,阿耶和娘也许就会答应。
李厚才猛然见她一冲出来,后面的话就被截断了,杜如晦始终没有开口收下两个小子,也许就是在等他这句回应,这话却有些不好说,“杜先生,我好好琢磨琢磨,过两天答复您,您看如何?”李厚才只好说。
“好。”杜如晦马上说,眼睛慧黠的眨了眨,终于露出一点愉快的笑了,“那么改日再见了,他李叔,他陈叔。”他冲两人点一点头,又瞧了春丫一眼,就转身过桥,飘飘然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