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自省住在九里场不远处的河边的一个院子头,院子不大,有棵泡桐树。
三人站在院坝头的棚子底下打量着,范自省已经扯了两根高板凳儿过来坐。
风雨大作,倒是让人一扫之前的烦闷,清爽多了。
“你有啥子话就搞快说,我们得你这儿待不得久了。”三道士得他身边坐下第一句就这样说。
范自省点头:“陈师兄厉害!”
“快说。”三道士拿出了烟草开始裹叶子烟。
“伞头的,是我的内人……”
“啥子唵!”钟大有冲起来。
板凳翘起,钟大清一下就摔地下去坐起了,沟子墩墩都痛!
“四哥……”钟大有不好意思地去扶钟大清。
“你嫑那么一惊一乍的要得不!”钟大清打了他的手一下,“唉哟啊~!人都拿给你吓死了!”
“是是是!我二天注意,我二天注意!”钟大有把他扶起来坐好,替他拍打干净衫子。
三道士摇头。
“这两位都是陈师兄的高徒哦?”范自省看着钟氏兄弟笑问。
“不是——就那个惊风火扯的瓜娃子才是我的徒弟娃儿……”三道士黑着脸。
给师父丢脸了!钟大有晓得自己肯定要挨骂了过后。
“你婆……你内人咋个会封在伞里头了喃?”三道士问,“你做的?”
“不是不是不是!”范自省慌忙摆头摇手,“我都找了她几年了!我都是今天才找到她的!”
范自省看向钟大有:“说起来,这位小兄弟还是我们的恩人啊……”
你刚刚对老子出手了还!钟大有心中冷嗤。
“你们分开前,她还活起的?”三道士问。
范自省眼中黯然:“没有,她过世快有十年了……”
“她是被,被我师父害死的……”范自省说出这句话,没有压制住已经十年的愤怒,他的手,居然把板凳的边边都掐下来一小块。
所有人都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听着范自省摆他的故事……
十多年前,在茅山学艺小成的范自省回到了川内。在家乡,范自省还是范自省,没有变回原来的范戚林,因为他还要靠着茅山学来的手艺养家。战乱年代,庆幸人们思想未变,还有很多人来求教着他这位茅山道士,所以日子也还过得去。
后来,他终于也娶妻了,拜堂过门的当天,妻子打着一把伞,伞的柄端拴着火红的同心结。油纸伞,油纸伞,自古就被人寄意成“有子伞”的美好谐音。美好的婚后生活,范自省感觉人生圆满,也就开始跟亲友学着做起了小生意,妻子也把家里照料得巴巴适适的。
那年夏天,范自省回到家中时,妻子在门外告诉他来客人了……他进去就看到了等着他的师父。
他沉默地跪下,师父冷笑,问他为啥要逃走。
是的,范自省不是艺成出师,而是逃跑出茅山的!师父说,茅山的传承他学了,就该继承守业,他必须回去。
他一言不发,跪着只是磕头,他的妻子见状,也跑过去跪下,祈求师父不要为难他。
师父看着夫妻二人,站起来。范自省才看到师父拄着拐杖,左脚空捞捞的——断了。
范自省哭了,他知道,断一只脚对于一个茅山道士而言有多残酷,因为不能在布坛行醮,更不能踏罡步斗了……
师父说,范自省逃走的那天,他就去追了,追到半山不慎摔下山去,命够硬,腿却因为追徒弟跑软了,所以摔断了。
师父爬出去捡了一条命,丢了一条腿。那晚上,月朗星稀的茅山上,传来了比夜枭鸣叫还凄凉的哭喊。
不幸中的唯一幸运是,没多久日寇对茅山的三宫五观进行了灭绝人性的扫荡,几十名道士都被屠杀,宫观被毁。
师父在外养伤,苟活下来。他心中更执着那个偷偷跑了的徒弟了!
茅山派在那个年代,人丁稀少,加之有报国参加新四军抗日去的,余人皆惨遭日寇屠杀,茅山仅存的执道者,也就他们二人了!师父执着要把逃跑的传人找回来。因为师父就认定了这个逃跑的逆徒,能够中兴茅山,能震惊道界……
师父一直只是因为灭绝性的心灵打击,所以对这个道学天赋好的徒弟执念深重而已。
但是现在,他疯魔了!
他质问范自省,是不是已经破身了。范自省含泪点头。
师父一屁股颓坐在椅子上,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完了……
师父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突然狠狠盯着范自省的妻子说,是你坏了我茅山宗!说着他迅疾一掌。
范自省正一个头磕落在地,就听砰的一声。妻子倒在他缓缓抬起的眼前,睁大的双眼还残留着惊恐和哀伤,浑身冒着焦臭的烟气。
他一把抱住了妻子,大声呼喊她,可是,她哪里能够回应?
师父的拐杖重重地把他撞开。他翻倒在地,那把油纸伞也摔在了妻子旁边。师父冷冷地看着他,露出诡异的笑,然后一把抄起伞,捏印念诀,唯一的左脚连连顿地。
范自省当场震住了——他看着师父把伞打开,然后开始请神。
茅山请神术,顿足为叩天地门,左脚为叩天门,就是请阳神天仙类;右脚为叩地门,就是请阴神鬼怪类。师父只有右脚了,也就只能叩地门了,而且做法在妻子身上,请的是啥可想而知。
范自省看到妻子的命魂走躯体头爬了起来,然后呆呆地站到了伞下去。师父说了声,请上。妻子的命魂抬头望了望伞盖,就化成一道幽影附在了伞盖下。
师父收伞,猛地吐了一口血,把同心结也沾染了。
师父凄然一笑对范自省说,你断了我的道途,我除了你的尘障,我们扯平了。又说范自省未学叩地门请阴神的法门,要想他妻子命魂超升,就只有学会叩地门。
范自省赶忙拉着师父的右脚跪下,求他慈悲开恩。
师父摇头,说,你家乡隔壁县的旱八阵图是个叩地门的好所在,简直就是你的大造化。你现在求我这个死人,没用了。
说着他抬起拐杖一把把范自省推开。
就在这时,天上霹雳一声响。范自省只见屋内昊光一闪,师父惨叫一声,已然倒地成了一具焦黑冒烟的尸体。
上清派的五雷掌禁忌杀生,若违此禁,天雷加身!
范自省被震昏过去了,他没有料到,师父的报应来得这般快。
雷霆后的暴雨,下了足足一夜。雨水漫到了屋里,泡醒了范自省。
醒来的第一件事,他扑向了妻子的焦尸——师父在受天谴时也耍了个心眼儿,用脚踏住他妻子的尸身一起承受。
范自省心中无边恨,无限悲恸!
他站起身抬脚就要践踏师父的焦尸,却迟迟落不下脚。
毕竟那是有恩有情的,他做不到,做不到师父那样绝情与疯魔!
他放下脚,踢到了伞。
他一怔,趴在水里抱起了伞,摸了摸,撑开。
妻子出现了,呆呆的,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神岂止是陌生,完全就是冷漠。
他伸手,妻子没有回避,但是他的手穿过了妻子,摸在了伞上。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这煽情的话,用在这里得改一改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触不可及!
范自省倒在水里,哭泣。
后来妻子下葬了,他倒在坟前哭泣。
师父的尸骨他在稍微平静时,用一个布包着,准备拿到远处去扬到河里。
他捧着师父的尸骨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地回想师父最后的癫狂时刻。师父最后说的那些话他都又想起来了!
那些话,包含着希望!
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妻子能超升,能再世为人!
除了这个,他还能做什么?
一时之间,历历往昔,他百感交集……
范自省算是明白了:自己逃离了茅山,又哪里放弃了茅山道士这个身份呢?
他最后还是把师父埋在了河边一个僻静的所在。那里,他不会再去了。
旱八阵图,除了诸葛孔明是演阵练兵,后来的朝代更替中也因弥牟镇的战略地理,一直是兵家争夺的所在,所以有过不少战争发生。战争就意味着死人多,死人多就意味着阴气重,阴气重,正是请神叩地门所需的重要外部条件。
师父说,他断了范自省的尘障,可能他在疯狂前就已经把范自省的后路安排好了。
一个执着于传承必须要被继承的师者,真是疯狂得可怕!
范自省搬到了弥牟镇,只带着那把伞。
他开始低调地居住,所以成了九里场的修伞匠,这样就有理由随时带着那把妻子寄魂的伞了。
他每天都带着妻子去旱八阵图那里,修炼神打请神的叩地门。
业通止一年,业精起三载。范自省花了整整五年,就夜深人静的时刻在旱八阵图练好了叩地门。他真的是他师父所说的天才,别人学懂都要三年,他是学精了!
他欣喜万分,不料极乐生悲是那样快……
妻子的寄魂伞,丢了!
那个雨天,他一个不注意,一个来修伞的人就撑走了妻子的寄魂伞,再也没有回来拿过自己送修的伞。
他疯了般在大雨天把九里场街道来回走了遍,逢人就去夺伞查验,挨骂他忍了,挨打他认了,但是妻子的寄魂伞就那么找不到了。
其实那天夜里是有四阴时的,是超升妻子命魂的绝佳时机……
他开始走村窜乡去修伞,为了找到妻子的寄魂伞,他又跑遍了弥牟镇的周边。
可惜了功夫,可怜的人……
他不敢放弃,他记得妻子临死时的惨状——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扛起了所有罪,他唯一能赎罪的就是找到妻子的寄魂伞,再让她超升!
他相信,能发天谴的老天爷是能明鉴他的苦心的。他与妻子这是暂时分别,这也是老天爷对他的考验!
他继续修伞,继续等,继续找……
然后,妻子的寄魂伞终于在这个下雨天出现了!
但是他还来不及高兴,有个小伙子就买走了寄魂伞!
……
“……后来的事,我就不用说了……”范自省唏嘘,“我都忘了,忘了我走了哪些地方去找了!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你要超度你妻子,非要神打不可吗?”三道士问,“其他科仪不可用?”
范自省摇头:“唉~!我试过其他科仪了,都不得行……我师父用的是神打把我妻子请到了伞上,相当于是附身在上面了。神打叩地门请神附身后,如果没有念退神请的话,阴神是不会离开寄主的!所以我当初只学叩天门就是因为叩地门请阴神风险太大!”
“你妻子附在伞上这么多年,命魂还遭得住啊?”三道士担忧。
“我得旱八阵图修炼的那几年,天天带着她在里头,那阵头不晓得早先的那些年发生了啥子大战乱,阴怨重得很!不过……最近我去了几趟,感觉旱八阵图里头有点儿不一样了!”范自省想了想说,“陈师兄,你说,鬼会得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