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修将书印塞进黑色大氅里，如同先前塞宝剑般，三下两下，再也看不出痕迹。
他拍了拍大氅上的浮尘，这才冲着无名氏一拱手。
“先生，罗某有一事相求。”
无名氏连忙还礼，“此番活命全仗罗兄，罗兄吩咐就是。”
罗修回身，手指青石亭。
“这白蟒有些天赋，我有心送他一场造化。”
“它先前若要离开，便算是失了机缘；但它既已然做了抉择，日后便该有一番成就。还望先生不要泄露今日山中之事，以免其有性命之忧。”
无名氏点头连连，“罗兄放心。”
红猪又是忍不住开口：“你既然不放心，封了他记忆就是，婆婆妈妈的，一点不爽利。”
无名氏不由得心头一紧，背后一阵发凉，后心几乎瞬间湿透，脸上也现出不自然的神情。
罗修见无名氏面色不好，摆手道：
“先生放心。封人记忆，与杀人何异？吾不为也。”
随即意识到什么，开口笑道：“近些年京城虽也盛行新语，我这习惯一时却改不过来。”
无名氏也放松下来，“新语虽好，却苦了我们这一代读书人。”
罗修一笑，“先生觉得好？士林中可是骂声一片啊。”
“考场上一套，官场上一套，民间又一套，如何不骂？倒是我等平民百姓觉得方便了许多。”
罗修大笑：“别管是雅是俗，这老百姓习惯的，一定是最有用的。”
无名氏也是笑道：“正是此理。”
红猪此时也哼唧着开口：“你们两个说什么我不管，先把我解开啊。”
罗修瞥了它一眼：“解开你干什么，山下还有一群饿人，扛下去煮一锅他不香嘛？再不济卖了你也是一笔开销，你知道你现在多值钱。”
红猪发出凄厉的哀嚎，大声说道：
“你这人学了新语，不管老规矩了。我灵智已开。既生灵智，不可相食。两千六百年前已有公论，你不能吃我。”
罗修走到它近前。
“据我所知，这公论似乎没什么效力，你们兽类都不曾遵守，又凭什么要我遵守。”
这小红猪倒是振振有词：
“你又不是饿到将死，没处觅食。为何偏要杀了我。此为‘过杀’，有伤天和。”
罗修也不示弱：
“你又不是要憋死，如何一句话也忍不了。此为‘过语’，有杀身之祸。”
倒是无名氏看不下去，凑上前来。
“罗兄，这山上我虽然不熟悉，但沿着山下官道走，再有不远的路程就该有人烟了，何必非要杀它。”
红猪连忙开口：“你看人家读书人就是懂事。”
罗修说道：“既然无名兄替你求情，我就放你一马。山膏一族，大多坏在一张嘴上，你就先跟着我，有他人在场时不可轻易开口。”
红猪连连点头，罗修解了它的绳索。可能是绑的时间太久，站起来时四条腿摇摇晃晃。
无名氏突然说道：“罗兄，先前不敢说自己姓名，实乃心中恐惧；现在不说就是在下失礼了。”
罗修也是站直了身子，面带笑容。
“先生何必如此多礼，在下洗耳恭听。”
无名氏正了正头上儒巾，理了理衣带，大袖成环，正色躬身下拜。
“在下姓蒲，双名松龄，草字留仙。谢过罗兄救命之恩。”
罗修连忙双手相搀。
“先生名含松柏，字有留仙，难怪喜好山野之事。”
说罢也是正色施礼。
“在下罗修，罗子进。”
一旁红猪看不过眼，强行要插上一嘴。
“哼哼，我姓山，叫山膏。”
蒲先生还没有什么反应，罗修倒是笑出声来。
“你这名字有什么意义，这世上还有叫猪的猪，叫鸟的鸟嘛？”
山膏抖着自己红色的鬃毛，掀起一阵尘土：
“山膏自己都难寻同类，你认识我一只还不够？叫山膏又如何？难不成人族还真在意我等叫什么不成？”
“有理。”
罗修点头连连。
“那好，小红啊，今天起，你就暂时跟着我。等到学会闭嘴了，就可以离开了。”
说罢也不理它的争辩，转头看向蒲先生。
“先生，天色将晚，快些下山吧。山下还有些临行乡人，他们吃完东西小半天了，应该也有力气出山了。”
二人一猪，沿着罗修上山的路径走到日头西沉，才见到依旧在原地等候的乡人。
那青年人老远就望见了罗修的身影，连连招手。
到底是年轻，恢复的快，已然没了开始摇摇晃晃的模样。
罗修先行几步，来到众人近前。
“此事已了，只是日后你们不可再轻易上山。”
众人喜极而泣，又要跪倒，被罗修拦住。
“您放心，日后我们一定绕道走官路。”那青年擦着眼泪开口。
又转头看向大家，跪倒在地。
“今天的事都是因我而起，对不起大家了。”
“大家要是怨我，等回了城里，休息好了。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众人默默无语。说不怨是假，可怨又能怎样？又不能怪在他一人头上。
天下哪有不惩治首恶，反而怪罪同乡失言的？
何况此时大家性命无忧。一时间竟是僵在当场。
老人见此情景，拄着木棍站了出来，只是比之前底气足了不少：
“小五啊，我是看着你长起来的。这里也没有其他人，都是乡里乡亲，大家也不忍心怪你。只是你日后需得改了这空讲大话的毛病。”
气氛缓和下来，众人也连连符合。
青年破涕为笑，只是脸上还挂着泪痕。
“不可如此，回城后，我挨家赔礼道歉。日后我每年负责租车送大家走官路回乡进城。”
一直冰冷的气氛终于热闹起来。
罗修微微点头，这人倒也算性情中人。
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算上罗修这边两人一猪，浩浩荡荡地走到玉兔高升才出了这山。
出山六七里，隐隐夜风拂面而过。罗修心中一动，立足回首，遥望山峰。
漆黑的山林里似乎有一点皎洁的月光浮现。
微风浮动，林海生涛，沙沙作响。
罗修一笑，继续跟上队伍。
远处隐隐约约能看见村落轮廓。入城是来不及了，只盼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他身上衣物泥泞不堪，早就想找个地方清洗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