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又来沈清家做客了,他坐在长椅上喝茶,沈清坐在旁边给大伯剥一个桔子。
大伯今天来镇上购买饲料,照常给沈清家送来一些蔬菜。乡下亲戚来沈清家做客,一般都会带点地里现摘的新鲜蔬菜。不管怎么样,礼轻情义重。
大伯很老了,还在家里喂着一窝猪。沈学良和郭淑玉一直劝大伯不要干活了,那么多子子孙孙,每人寄点钱,足够大伯过称心的日子。不过大伯说,孩子们哪有钱寄给他,一个个在外头,都是自身难保。钱挣的多,开销也更大。言下之意,时代变了,子孙这东西,多了也没用。
自从沈清家建起新房子,乡下的亲戚来得更勤一些。父亲也是非常欢迎,欢迎大家来观看他的巨大成就、分享他的巨大喜悦。
只是有一次,二姑的儿子来做客,沈学良发了火,暴怒着一顿痛骂,把他赶出家里。因为二姑的儿子要借钱。
沈学良建了新房以后,外人都认定他是个“大财主”,家里有的是钱。钱多得花也花不完,数也数不清。
镇上的小偷们,都把他们家列入重点关注对象。新屋落成的头一年里,就有七八起盗窃光顾过他们家,有一次是撬门锁;有一次是从窗户外面用长竹杆挑;最厉害的一次,是深夜攀爬阳台进入室内,竟然就摸到沈清睡觉的床前来。沈清一下惊醒,跳起来追赶,那贼翻身就从二楼阳台跳下去了。足有六七米高,虽然没摔死,也是一瘸一拐跑掉的。
二姑沈海蓉一家,一直是沈学良最穷的亲戚。别人家是一天比一天在进步,他们家反而在倒退。沈学良倒也同情二姐,他帮助二姐的方式是,把家里的旧衣服,统统清点出来送给二姐家,反正这些衣服,自家人也用不着了。不过沈清觉得,那些旧衣服恐怕帮不上二姑家什么忙。
那次二姑的儿子,跑过来,说是想在乡下搞点养殖业什么的。希望跟舅舅借点创业资金,承诺将来一定会还的。沈学良当即拒绝,说他刚建了新房子,还欠着别人的钱,哪有钱借。还对外甥说,没钱你创什么业,要是生意亏了,你拿什么还钱?
二姑的儿子也不太会说话,认定舅舅是有钱不愿借,性子一下急了,竟然对舅舅放起泼来,说舅舅有了两个钱,就六亲不认。还叫舅舅不要小看人,没人会穷一辈子,总有一天,他会比舅舅更有钱。
沈学良一下子火冒三丈,一顿跳脚大骂,把外甥轰出了家门。“给我滚远点。”
自从这个事件以后,再也没有亲戚,敢跟沈学良提借钱。他的钱真的不好借。
这会儿,沈学良正跟大伯说着话,二弟沈刚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谁也不搭理,直接走进里屋去。
大伯是客人,沈刚没朝大伯看一眼,也不打招呼,很不礼貌的从大伯面前擦身过去。他勾着头径直走向楼梯,上楼去了。大伯主动叫了一声沈刚,沈刚聋子似的没有搭理。
沈刚这个“目中无人”的样子,有很长时间了。他在家里从不开口说话,也不跟大家交往,包括父亲和母亲。任何亲戚来了,他都不搭理。他也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完全就是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他现在住在新房子的三楼,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拉屎,绝对闭门不出。他相当于就是把自己当囚徒,关在牢笼里。无法想象他正值青春年纪,那种日子是怎么度过的。
母亲去打扫过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很乱很乱,洗过、没洗的衣服混在一起,扔得到处都是。母亲在他的床上和桌上发现很多的书,看来他就是靠那些书籍打发时光。
那都是些一般人很难看到的书籍,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比如《金瓶梅》、《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等等。幸好父亲也没看过那种书,不知道书里写的什么东西,要不然非撕毁烧掉不可。
沈清去了外地读书后,沈刚是一直从初中读到高中。父亲始终坚持要把沈刚培养成大学生,一刻不离的守在他身边,严密监督他的一举一动,对他的严格要求从未放松过,沈刚承受过其它兄弟都未曾经历的巨大压力。
然而沈刚一如既往的充满着反抗意识,从不肯做一个乖乖听话的孩子。父亲于是越发对他恨铁不成钢,一见沈刚,就对他训斥不止,到了越来越看不惯他的地步。沈刚对父亲的回应则是刻意躲开,不跟父亲见面。见了父亲也不理睬,只顾快速逃走。父亲与沈刚之间的矛盾和积怨,象砌城墙一样,一天天越砌越高,一直高到坚不可催。
沈刚第一次高考落了榜,但是只差七分分数上线。父亲不甘心,又让他重读了一年,重新再考。第二次高考,他终于考上了西南某所大学。因为他是复读生,不符合当时那所大学的招生条件。父亲于是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开了后门,给沈刚争取到一个名额。
这件事本来还算圆满,父亲收到沈刚大学录取通知后非常高兴,还打算请客庆贺了。
谁知这事又被父亲的一个同事告了密,结果被招生主管部门取消了沈刚的入学资格。父亲以及沈刚的“大学梦”就此彻底粉碎。
沈刚不再继续读书,又没有工作,因此闲在家里无所事事。他不跟任何人交流,也不信任任何人。他的性格变得格外怪僻,有一套与别人迥然不同的生活规则,让别人无法理解。
他对家里人极其冷漠,尤其对待父亲和母亲。他从没叫过一声父亲,没把全家最受尊敬的父亲放在眼里,甚至毫不掩饰他对父亲的轻蔑。
有一次,是盛夏暑假的时候,沈刚跟他的一个同学,私自下到河里去洗澡。
沈刚也是凡事喜欢冒险的。他本来游泳技术不行,却一定要游到深水区去。结果他刚游到深水区,突然小腿抽筋,他一下沉到水底下去。
他的同学惊慌失措,不敢去救,只是朝着岸上大声呼喊“救命”。好在岸上正有一个农民小伙子在地里干活,他不假思索,立即跃入水中,冲向沈刚,把沈刚捞了上来,救了他一条性命。
沈刚被拖到岸上时,人已经昏迷,小伙子一番脚忙手乱的急救,把他肚里的污水都挤出来,沈刚终于苏醒。
这个时候,父亲也得到别人报信,赶紧跟母亲带着医疗工具,跑到出事地点。他们到达后,又用专业些的方法,给沈刚注射了医疗药水,全力抢救沈刚。
结果沈刚精神恢复一些后,一句话都没说,一脸漠然,就在众人注视中,抬起屁股,旁若无人的走开了。对救治他的父亲和母亲,包括那个农民小伙子,不仅没一点感恩,连一点礼貌都没有。弄得那个小伙子都好不失望,真是做好人没好报。
为了给沈刚找一条人生的出路,父亲借自己当教师的方便,给沈刚谋了一份代课老师的职业。希望他有一份工作,过上比较正常的生活。
当代课老师,虽然只是临时工,但这份工作轻松,又有面子,还是有很多人抢着干。
沈刚也答应了去工作。父亲很高兴,叫他去理个发,把身上特意的收拾一番,弄得体体面面的样子。然后带他到学校办理了简单的上岗手续。
谁知沈刚第一堂课,就在讲台上,当着台下所有学生的面,点了一支烟,他一边抽烟一边上课。而之前办手续时,校长明明叮嘱过他,严禁在课堂里抽烟。
沈刚才工作了三天,校长就连连跟父亲抱怨,说沈刚太不适合当老师了,他不是教学生学好,完全是教学生学坏。父亲只好让沈刚主动辞工,恢复他吊儿朗当、游手好闲的生活。
沈刚如此举止怪异,目无尊长,沈学良当然是很不高兴,指责沈刚不可理喻,不可救药。他现在倒不象过去那样,动不动就对儿子拳脚相向,只是越来越看不惯沈刚,渐渐疏远沈刚,刻意回避跟沈刚有关的事情,落得个眼不见干净。
看上去,沈学良是当沈刚已经死了。可是有一天,他却跟沈清谈起沈刚,言语中有一种非常无助的沮丧心情。沈清听出来,父亲是希望沈清以大哥的身份,在这件事情上有所作为。有没有办法,让沈刚变得“正常”一点。
沈清本就跟沈刚合不来,两兄弟见面都很少,更谈不上什么兄弟感情。他知道他的话在沈刚那儿起不了作用,不过为了在父亲那儿表现一下,赢得父亲好感,他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沈清找到沈刚,跟沈刚说了一通人生的大道理,做人的小道理。那些话基本上,也是父亲希望对沈刚说的。果然,沈刚一言不发,只望着沈清露出一种嘲讽的微笑,完全把沈清当成一个蠢蛋。倒把沈清弄得满心羞愧、灰溜溜的跑掉了。
沈清觉得,沈刚变成这个样子,父亲有很大责任。遗憾父亲仿佛不明白这一点,或者是假装不明白,认定沈刚是自己不学好,存心要变成那个样子,一切都是沈刚自暴自弃、咎由自取。
过一会儿,沈刚又从楼上下来,跑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把嘴巴对准流水,咕噜咕噜的狂喝了一通。这是二月天气,自来水凉得象冰。家里明明有热水他不喝。
母亲大喊大叫:“你是要死,倒一杯热水也嫌麻烦么?喝自来水,生了病看谁管你。”
沈刚不理不睬,仍低了头大步上楼去了。
母亲又跑到父亲面前:“你看看,又喝自来水,天天这样。”意思让父亲管管他。
父亲朝母亲眼睛一翻,也没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