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源意识到要回家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左右了。她已经在街上闲逛了近两个小时,此时的她饥肠辘辘。
从那老两口家里离开之后,她每隔十分钟就会低头看一次手机。通源每一次按下电源键,手机的屏幕上就会变换不同的屏保,但是它左下角的日期一栏却始终显示在3月8日这一天。
但通源清楚地记得昨天还是在雾凇漫天的深秋,连蟋蟀的叫声都显得有些寂寥。而如今,楼下的桃树枝头竟然结出了一颗颗坚硬的绿色小花苞。
她仿佛觉得自己在做梦,难以置信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蹲在一旁抠泥巴玩的小孩听到叭的一声,都扔掉手里的泥巴,吃惊地望着她。
通源租住在靠城南的庆阳区的金义公寓中。金义公寓租金低廉,但是楼房老旧,也没什么清洁工,楼道清扫一般都靠住户自觉。
回到家门口时,这里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通源当时已经迈入楼道,她借着头顶昏暗的白炽灯,在包里翻出了钥匙。突然,余光瞥见楼梯口躺着一只死猫。
她立刻记了起来,在很久之前的一天,她出门的时候也撞见过这样一只死猫——白底黄斑,就连躺在地上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同样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四只小脚无力地伸开。
当时那副场景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最后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邻居路过的时候帮忙收拾走的。有了一次经验之后,通源便壮着胆子走上前去打量那具猫尸。楼道里的水泥地八辈子也没人清扫过,楼梯口的角落里更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积灰,常年结着凌乱的蜘蛛网。通源伸长脖子慢慢靠近那只死猫,当她的目光触及它僵死得如木棍一般的猫尾巴和那一身脏兮兮且毫无光泽的毛时,她猛地捂住了口鼻,皱着眉头连连后退了两步。
看来,撞见这只死猫的那天就是3月8日了,也就是今天。
反正最后会有人处理的,还是别管了。通源这样想着,最终绕开那只死猫开门进了屋。
通源住在一间两室一厅的公寓里,公寓背阳,采光不太好,终日阴森森的。每天太阳还没落下,屋子里便早早暗了下去。通源她们搬进来之前墙壁灰一块白一块的,还净是小孩子凌乱的涂鸦,后来她们贴了又粉又亮的壁纸,才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小屋子有了一丝生机。公寓里的家具也都有些年头了,狭小的客厅里摆着两张破旧的布面小沙发,一把皮面龟裂的方形沙发,那张小沙发一般被她和室友用来乱丢杂物。公寓里唯一的电视现在也成了一个摆设,原因是她没有钱交电视的信号费,按下开关只看得到一片灰白的雪花纹。电视机与三把沙发之间隔着一张茶色玻璃材质的小茶几,通源喜欢窝在沙发上吃饭,饭碗就摆在面前的小茶几上。
进门之后,通源立刻回到卧室打开了小黑。
小黑是一台是二手的ThinkPad,虽说当时从老马那里买来只花了不到三千,但它的性能却远远不止这个价位。画图剪视频文档传输统统不在话下,有时她还会在上面打一把魔兽。
通源掀开了笔记本,径直打开了e-diary。果然,过去八个月的日记全都不复存在,最后的一篇日记是在3月7日。电脑右下角的日期一栏也显示着:
14:32
2008/3/8
房间里拉上了窗帘,卧室昏暗而静谧。
通源的脸庞被微弱的屏幕光轻轻笼罩,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抿着嘴唇,手指轻点在触摸板上,3月7日的日记窗口弹了出来。
尽管还有些搞不清楚情况,但是很明显,她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回到了八个月前。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穿越了,她去年接稿时倒是接到不少这类题材的稿件。
时空穿越,多少疯狂的科学家前仆后继,终其一生也没能寻得其中奥秘。
通源双指颤抖着地往下翻日记,果然3月8日到11月6日的日记全部都不翼而飞了。她艰难地吞了吞口水,难以相信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居然降临在了自己的身上。
在3月7日的日记里,通源记了不少东西。因为那一天是周五,顾航按照惯例请他们们一群人聚了餐,之后他们还去了常去的红苹果KTV——“老马和天天两个人霸着麦,我津津有味地看他们吼《征服》吼到痛哭流涕,老马还即兴吟诗一首,为其命名为《青春颂》,这首诗又酸又长,熏得梅子茶按住了鼻子不肯松手。我还给他们录了好多视频,我打算明天就把这些视频剪出来。顾航坐在一旁和混子聊天,他们看起来在聊些工作上的事,两人的表情都很严肃。最近杂志在转型上屡屡碰壁,我猜顾航的心情应该很苦闷,我看到他俩在交谈的时候他一直在喝酒。梅子茶和副官冲那边的两个麦霸频频翻白眼,最后他们拉着我和顾航玩起了大富翁。至于混子,顾航被拉走以后他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谁也不搭理。混子的性格比较孤僻,平时根本不会参加编辑部的聚餐,今天的聚餐如果不是顾航硬要他来,他估计就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了。顾航很明显是喝多了,但他的酒品不错,喝醉了也不会耍赖,乖得像个孩子。散局后我们站在红苹果的门口,梅子茶嫌弃地看着跪在大街前哭爹喊娘的老马和天天,巴不得离得他们远远的。天天被她的表哥接走了,我今天才知道天天居然有那么帅的警察表哥。老马和梅子茶顺路打车回家。临走前,梅子茶冲我挤眉弄眼,话里话外让我送顾航回家。我果断拒绝了她的提议,直接告诉她我不会开车。其实我早拿到驾照了,我就是不想送他,因为他家离我这里最远,送完他我至少得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才能回来。最后只好由副官当起了代驾送他回去了。”
通源浏览着那天的日记,字里行间都是欢愉调皮的气息,读着读着她不禁莞尔而笑。
正在这时,她的小灵通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通源接起电话——是顾航打来的。通源一愣,因为她被公司解雇前的一个星期里,顾航一直处于失联状态。
那段时间,他不来上班,通源给他打了无数次电话,从听筒中传来的也都是那道冰冷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通源整日为此寝食难安,生怕他在这个关头请假会被公司开除。但讽刺的是,还没等她再见他一面,她就被公司炒了。
能再一次接收到他的来电,这感觉就像是踮起脚走在钢丝上的人,忽然脚一踩空正好跌入了一个踏实安稳的怀抱。
“喂,什么事儿?”
谁知那人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在我衣服里找一下,里面是不是有把钥匙?”
通源皱了皱眉,问道:“什么?”
还没等通源弄清楚状况,顾航便在电话那头情绪激动地嚷了起来:“李通源,你别跟我装傻!昨天是你送我回来的吧?大冷天一整宿把我扔在车库,这种事儿也只有你能干的出来了。”
通源则觉得他莫名其妙,便没好气地回他:“你乱七八糟地说什么呢?我大老远送你回去?快别自作多情了,昨晚是副官送的你。你给他打电话吧。”
他顿了顿,继而不耐烦道:“那我衣服呢?”
顾航的语气让通源颇为不爽,她当即刻薄了起来,尖酸地嘲讽他道:“顾老板,你花多少钱雇我替你管衣服?你清醒点,衣服丢了你该找你妈,别找我。”
说完之后,通源直接掐断了电话,把顾航那套颠三倒四的措辞一并扔出了脑海。
她疯了才会觉得这种人的电话让她有安全感,什么钥匙衣服的,简直不知所云!通源灌了一口冰红茶。
两分钟后。通源像只猫一样趴在沙发前,伸出爪子从堆满了旧衣服的沙发上扒拉出了一件藏青色的男式夹克。随后,她把手依次伸进了夹克的衣兜,最终从左侧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枚金色的钥匙。钥匙的头孔上挂着一个被扯到变形的小铁环,说明这把钥匙可能是突然脱离了钥匙环掉在了地上,然后被主人捡起来,随手塞在了外套的兜里。
如果不是窗外淅沥的雨声提醒了她,这件夹克会一直混在这堆旧衣服里,然后在今天下午六点左右被室友抱去扔进楼下的爱心捐赠箱。
3月7日这天本来是“新社”聚餐的日子,但是通源在工作上留了一个小尾巴需要处理。因此她上午去约见了一个阔排场的签约女作家,那个麻烦女人既刁钻又矫情,每次见面都要对通源评头论足一番。通源被逼红了眼,乍暖还寒时候,裹着一条凉快无比的红裙子在一家星巴克与她碰面。
然而敢于挑战自然权威的人基本没什么好下场,通源走出星巴克之后,天空立刻飘起了料峭的春雨。如果不是顾航开车一路跟来,恐怕她三十分之后吸收的营养就不是来自聚餐的海鲜了,而是来自医院的葡萄糖。
车停到饭店门口时,通源磨磨蹭蹭地打开车门,春风裹挟着凉酥酥的雨丝扑面而来。顾航见她被冻得瑟瑟发抖,于是脱下自己的夹克给她,还让她把衣服穿回家去。
梅子茶从副驾驶上走下来,刚好看到这一幕,一路上笑得花枝乱颤,把她旁边的老马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后面的事情就比较戏剧化了:通源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她喜欢乱丢东西。当晚回家之后,她把顾航的衣服扔在了沙发上便置之不理。第二天当室友陆满琦在清理不需要的东西时,这件夹克卷在一堆破布头里,被她连衣服带钥匙扔进了楼下的爱心捐赠箱。而那时通源忙着剪辑老马他们的视频,根本没有理会顾航打来的电话。等通源意识到夹克被扔掉了的时候,爱心捐赠箱早已经被轮班的志愿者清空了。
通源凑近顾航的夹克嗅了嗅,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脸上飞了一朵红霞。不知道为什么,顾航身上总围着一股中药的味道。通源原本是极讨厌中药的,记得她曾有个做中医的邻居。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她妈隔三岔五地就找那邻居抓一贴药给她吃。黑糊糊的药水被灌下去之后她的舌根都缩成了一块铁,她妈不准她浪费,非要她连碗底的一点药渣滓都喝进去。真是痛苦的回忆,没准顾航也有一个中医邻居,也被老妈逼着喝下一碗又一腕汤药。说不定到现在还迫于母亲的威逼利诱,捏着鼻子灌下苦涩的药水。不然他身上怎么会总带着中药的味道?
想到这里,通源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好像刚刚和某位顾姓男子吵架的并不是她似的。
满琦现在不在家,通源猜她应该是出去和新交的男友去约会了。她收好了钥匙和衣服,随后将目光移向了一片狼藉的沙发。这把皮沙发又小又旧,塞满了满琦不要的旧衣服,皮面的坐垫和扶手处爬满了龟裂的痕迹。
通源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帮满琦收拾一下这破沙发。她和满琦的室友关系一向都很紧张。顾航衣服被丢之后她为此和满琦大吵过一架,把满琦气得连夜搬出了公寓。在满琦走了以后,她便一直独自住着一整间公寓,她这才发现了独居究竟有多么可怕。尤其到了晚上,开灯便是一片惨白,关灯又是一片漆黑,无论怎样都冷冷清清的,丝毫没有人的味道。即使打开了电视,让声音填满整间公寓,但她心里还是发毛。
通源抱着满琦的旧衣服,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又想入非非:满琦回来后看到干干净净的客厅,说不定一高兴就会去找中介续约,这样的话她明年还可以和满琦当室友,省去来年新招室友的许多麻烦。
通源拉开了门,一张憔悴的脸突然出现在门后。她吓得后退了两步,白眼都要翻到天花板上了。但通源不是那种少见多怪的人,她很快平复了心情,并且认出了这个站在她门外的小姑娘。
这个姑娘是住在通源楼上的高中生桃子,好像在念高三。现在差不多是在百日冲刺的阶段吧?通源猜测。但通源和满琦都不是闲着没事干的人,她们很少关心邻居的私事,所以通源并不清楚这个孩子最后考上了哪所学校。
反正肯定不是清华北大或者十大名校之类的。
通源抱着衣服随意打量了她两眼,桃子单薄娇小的身上套着肥大的校服。校服红白相间,红底的胸襟处印着一枚拳头大小的绿色校徽。她把劣质的拉链一直拉到最顶端,显得有些滑稽。
这衣服真丑啊,通源由衷感慨道。
然而,比这件校服更吸引她注意力的,是桃子怀里的死猫。小猫呈僵直状态,女生抱着它就像揣了根长毛的木头。
桃子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她仅仅扫了通源一眼便准备转身离开。在她转身的瞬间,通源却叫住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后,通源心里也升起一丝疑惑,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拦下这个小姑娘,要知道她并不是那种喜欢好奇的人。桃子转身的动作微微一滞,她回头,两只眼睛无神又空洞,像一口荒废了多年的老井。那只僵硬的猫被她的身形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了一只毛茸茸的耳朵。刹那间,通源有种错觉——好像这条生命并未在这个春天折去,仿佛下一秒那只可爱的小耳朵就会敏捷地耸动一下。
通源向她怀里的小猫努努嘴,问道:“你打算怎么安置它?”
桃子动了动头,刘海偏在一边。她的谈吐像个老练的成年人,言简意赅道:“挖土埋了,埋在楼下的草坪里。”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通源鬼使神差般地接下了她的话:“我这里有把铲子,要不要我帮你?”